1
牧茧拉着亓深跌跌撞撞地落了座,正看到汝安扯着秋浔的袖子。
“你们做什么呢?”牧茧眯着眼睛,仍有些迷糊的样子。
“秋浔他……”汝安正要解释。
“溯渊!哈哈!”秋浔颇得意地宣告,“我有徒儿啦!”
“是吗?”亓深的眼睛在酒水的催动下格外明亮,他看着秋浔,又看了看汝安。
“不是,我……”汝安有些为难地摆了摆手,却不好直接驳了秋浔的面子。
“从今日起!我将倾囊相授!”秋浔对天举杯。
“那祝贺你啊!”亓深配合地举杯。
“徒儿?在哪啊?”牧茧一头雾水。
散席后,亓深动身离开。次日没再来,而后接连几日,都没有来。
还是牧茧先耐不住性子,缠着秋浔问个不停,汝安不曾问,但留心等着秋浔的回答。
“你家大将军这几日有喜事,哪还顾得上我们这山沟沟?”
牧茧一口气差点堵住,却不知如何反驳,“你胡说!”
秋浔正在弄草药,懒得应付他,暗含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牧茧缩了缩脖子,朝向汝安,“要不是因为你,我还能去讨杯喜酒!”说完气鼓鼓地跑了。
汝安见牧茧跑出院子,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秋浔,“他……”
“放心吧,他不敢溜。”秋浔若无其事地说。
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汝安心绪沉淀,又回到手头的事情上。
喜事……
在惠安时,汝安亦参加过数次高门喜宴。每到那样的日子,定少不了亲友齐聚一堂张罗打点,来客堆满笑意登门道喜。阖府撒扫一新,张灯结彩,红绸交织,像一张温柔的网。
现在的将军府里,想必也是这番景象……
“想什么呢?”秋浔打断了她的神游。
她摇了摇头,转念想到,“师父,是南境人?”
这些日子,大家随口闲谈,对彼此都了解了不少。
“嗯。”秋浔点头。
“那……”汝安顿了顿,“南境的婚仪是什么样子?”
秋浔意外,“怎么?小汝安也想嫁人了?”
汝安闷声腹诽,这人怎么老是喜欢逗她,“不是的……”
“问我们南境的婚仪……莫非是想嫁南境人?”
“师父……”
“哈哈哈!”秋浔捧腹了一阵,“南境不同的部族太多了,各有自己的风俗,婚仪亦尽皆不同。”
“那师父的故乡呢?”汝安看着他。
秋浔沉默了片刻,似在思考,“我们家乡啊……男子若想娶心仪的女子为妻,难得很呢!”
汝安莞尔,“有多难?”
“说出来阿你都不敢信。” 秋浔故作神秘,“男子要在太阳落山后进到山里,采一百朵不同的花,还要赶在天亮前送到心爱的女子面前。”
汝安只感到匪夷所思,“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百朵花啊,还是不一样的,不觉得很感动吗?”
汝安想象了一下那般场景,陷入沉思,“师父,你在逗我吧?”
“……”
“……”
“噗哈哈哈哈!”
秋浔的笑声响彻密林。
汝安故作恼怒,绷着脸面。
秋浔见她不说话,收敛了笑意,“说真的,我家乡的花长在山水间,吸足了天地灵气,无不硕大饱满,在山野里连缀成片,好看得很,要是有机会,为师带你去看看!”
汝安心下一动。
在惠安时,她也曾在一些官贾之家见过好花之人,俱是不惜一掷千金,特意开辟出大片空地,种成花海。在专门的赏花日,家里的桌、杌、灯、炉,无不用作花器,连吃食、酒水、服饰、被褥,也都要装点花卉。待赏花日结束,从府里清扫出的花瓣需得用十几辆车运走,府中花香更是经月难散。
那时觉得奢靡不凡,如今想来,毕竟都是死花,不是鲜活的。
这几日,秋浔带汝安上山采药,已认识了不少新的花草。但纵是在这极靠近南境之地,山花连缀的景象仍是鲜见。秋浔的话勾起了她的想象,让她心驰神往。
秋浔在她面前打了一个响指。
“别发呆了,走走去。”
一言不合,秋浔便带她往山上走。
最开始的时候,汝安以为秋浔说要收她为徒的事不过是酒后妄言。谁知,秋浔竟真的每日辰时雷打不动地带她上山。
在山路上,秋浔不厌其烦地带她认识各种常见的草药和普通花草。汝安注意到,秋浔看到某些特别的小虫,会用随身携带的小瓶装起带走,或是某些植物,会特意用小刀切取一部分,小心包好带走。
牧茧告诉她,那些都是毒物,是秋浔要拿来炼药的,“他用那个救人,比那些寻常医者开的药方厉害多了。此前将军受伤中毒难以计数,是秋浔玩得一手好医术,回回药到病除。”
“又发呆,”秋浔唤她,“这是什么?”
汝安向秋浔所指处看去,见一小丛紫色野菊迎风摆动,便应道,“三脉紫菀,清湿热,可用于肾病。”
秋浔点头,又指向一丛白花。
“玉簪,止咳利咽。”
秋浔又考了几个,见汝安对答如流,不禁有些意外。
“你之前也这么用功吗?”
汝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用功不好吗?
若不用功,师父会罚啊!
“如果你不想学这些,我不会逼你的。”秋浔始终走在前面,说到这里,回身用手里的狗尾巴草,在她额头点了点,“你有什么想法,要说出来,知道吗?”
汝安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转了一圈,二人回到南林,小街上正是一派热闹。牧茧正在一户人家门前蹭饭,见到他们便一个劲地招呼着。
“你们去哪了?”牧茧一边嚼着包子,一边质问道。
“臭小子!还不是为了找你!”
“找我做什么?”
“真不让人省心,你知道汝安多担心你吗?”秋浔说着拿碗倒水润了润嗓。
牧茧有些拘谨地看向汝安。
汝安有些迷茫地看向秋浔,见秋浔神色如常,便对牧茧点了点头。
之前在街上,汝安注意到这里的人很多肤色黝黑,猜测是因为常在外面风吹日晒。秋浔说她猜对了一半,她始终记在心里。眼下有机会,便仔细观察着。
“还没想通?”秋浔注意到她的目光。
汝安抿着唇摇了摇头。
秋浔眉眼一弯,“来撒个娇,师父告诉你。”
汝安愣住。
……又来?
“你这人怎么回事?像个老色鬼。”牧茧看不惯秋浔这个样子,怕汝安觉得不舒服,当下出言指责。
“什么话?色鬼就色鬼,干嘛加个老字?”
“你!”
“如何?”秋浔又转向汝安,“想不想知道?”
时值盛夏,纵是这密林层叠的幽深处,也难免有日光透入几许,正打在秋浔慵倦的眉眼上。
汝安突然觉得,秋浔一定也不是真的要看她撒娇。他就像是在牵动停留在原地的她,想让她发生一点点变化,也对外界有一点点回应。
“我……”她咬着下唇,感受到无法比拟的艰难。
“什么?”秋浔懒懒地问。
牧茧嘴角抽动,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想知道。”
“哦?”
“我想知道,这里的村民,为何有些人肤色黝黑……”
“还有呢?”
“想知道他们如何谋生?”
“嗯,还有呢?”
“想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为什么停留在这,以后还会走吗?”
“……嗯。”
“想知道,”汝安看向牧茧,“你以后还能不能回到军中,去做你想做的事?”
牧茧闻言愣了片刻,而后像是极为笃定般,“当然了……”
“想知道,师父从南境而来,医术高超,却隐迹于此,到底是为何?”
秋浔暗笑。
“想知道,我在这里给你们添了多少麻烦?若不想成为你们的麻烦,我到底该做些什么?”
汝安说到这,终于停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秋浔直起身,浓密的眼睫在脸上投下纤长的影子。他微微叹了一声,含笑的眼睛带着专注和认真。
“好说。”
他让这户人家的妇人,取出用树脂调和的面糊,覆在汝安脸上,让她亲身感受那让她好奇的肤色从何而来。
汝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牧茧跟进来看热闹,看到汝安后,不禁高呼,“哇!你好像扶南人!”
镜中的女孩,有着汝安的轮廓,但肌肤却是十分匀称的泥土色。
“好神奇!”汝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笑起来,露出色泽鲜明的白牙。
回去的路上,秋浔给汝安罗列了这些村民常用的生财之道,这里面竟还有他自己的一些功劳。
除了药以外,秋浔擅制香,曾研制过一些颇受用的药香,在民间有些自己的销路。他将制法赠与这些村民,供他们换取一些衣食。
这些村民,大多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流落至此,若有家可回,又何至于此。
而关于牧茧,秋浔则悄悄对她解释道,“若他一直跟在溯渊身边,就总也长不大。溯渊有心磋磨他,时候到了,自然会让他离开这。”
而后,他接着说道,“以后,你想问什么便问好了,我既为你师,当为你解惑。若有些问题我无法回答,我便不答,就这么简单。”
自此,汝安便算是正式在南林住了下来。不论是那条几步路长的街道,还是南安居的小院,还有那位于二楼角落的小小卧房,都昏暗,逼仄,喘口大气都怕惊飞林鸟,但对汝安来说,那里塞了满满当当的人情滋味,如同街上的小灯,四时长明。
况且,走出这条小小的隧道,她便拥有整座凌山,其自由的长短千金难衡。
又过几日,亓深如常出现在小院里,带来诸多吃穿物件。
秋浔总是拆包裹最起劲的那个,这次不枉他兴致勃勃,竟拆出了螃蟹。
“好日子!值得庆祝一番。”他几近欢呼。
“有什么好庆祝的,想喝酒你就直说!”牧茧随时不忘调侃。
“你家大将军正值新婚,怎么不值得庆祝了?”
“别乱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牧茧气急,又及时刹住了嘴,最后不忘瞄汝安一眼。
“你才不知道!”秋浔言之凿凿,勾住亓深的肩膀,“我们大将军离自己的人生目标更近一步,这就是最值得庆祝的。”
在此后的岁月里,他们有很多这样的时刻。四个人围着一张方桌,吃着亓深带来的时令菜蔬,肆意漫谈。有时兴致极高,秋浔会带大家一起到山顶上,铺上毡子,摆上饮食,赏月吹风。
而这次宴饮却因为一些不同的意义,在汝安的记忆里始终留有残影。她顺着记忆的脉络努力追溯,抽丝剥茧,试图找出那些让她觉得意义不同的究竟是什么。
是秋浔说的话吗?
吃蟹的时候,秋浔极为专注,一边剥着蟹壳,一边讲着南地的蟹,就像在讲什么娓娓动听的故事。
“……河蟹至十月,与稻梁俱肥,壳如盘大,”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着,“那蟹鳌,像男子的拳头一般大,吃的时候还要配上乳酪、醉蚶,简直不要太美……”
他边吃边说,边说边笑,就连在旁边看的人也觉得十分畅快。
喝空的酒器堆满脚边,夜风拂面,都无法散去熏然之意。亓深和牧茧皆已在桌边睡去,不知是喝得太多,还是被秋浔的喋喋不休催入了眠。
反倒是汝安,因为一直认真听着秋浔叨叨,酒反倒喝得少了些。
她从屋中取来几人的披风,先为睡着的亓深和牧茧披上,再给秋浔披到身后。
“师父,你想念故乡了吗?”汝安轻声问道。
秋浔脸颊微红,不置可否地笑着。皓月当空,在密林的遮挡之间透过斑驳的光辉,显得神秘莫测,诱人神思恍惚。
“汝安,你怎么会,舍得离开惠安?”秋浔突然问道。
汝安思索着,试着找到最准确的回答,“我……害怕。我和身边的人不同,当我终于确认了这点,我感到非常害怕。”
秋浔等着她继续说。
“明明只要按部就班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好了,那样就会让所有人都如愿。那所谓的不同,隐藏在极深的地方,根本没有人能察觉,可我就是做不到。”
这是汝安第一次说出心里话。眼前之人,知道她和亓深的身份,所以她还算心无挂碍。即便如此,这般直接地讲出内心的感受,仍让她觉得如负千钧之重。
“所以,在这里,你就不会害怕?”
汝安陷入沉默。这段时间,她沉浸在逃离的新鲜感中,没有特别去关注自己的感受。
“葱茏族据传来自百越西部,具体的起源地至今不明。外貌与人相近,但又有显而易见的区别……”
秋浔若无其事地笑着,但汝安能感觉到,他内心似在极力克制某种情绪。
秋浔慢慢向汝安探过身,轻轻以两指捻起汝安肩上的一缕头发。
“他们的头发,在夜里会有明显的月色。”说着,他眯着眼睛,凑近汝安的头发定睛细看,不过很快,他就微笑着任发丝从指尖滑落。
显然,汝安的发丝黑如浓墨,没有半分异色。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或是这里的任何人,将你,或他的身份捅出去,会有什么结果?”秋浔纤长的指尖指向汝安,又慢慢指向亓深。
“那是……什么意思?”汝安下意识感到一丝慌乱。
“那就是……”
“秋浔,你醉了。”亓深直起身看着神色迷离的秋浔,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早点休息。”
汝安不知道亓深是什么时候醒的,她看向他,见他神色如常,不像是有分毫醉意。他微微笑着,向汝安点点头。
2
汝安慢慢熟悉了南林的生活,不需要秋浔喊门,也能在感受到日出时自己醒来。白日里,她向秋浔学习医术,与牧茧上山采草药,去村民家里串门,帮他们一起制香。其余的闲暇时间,汝安便去整理亓深留下来的那些书,试着学一些简单的外族语言。
慢慢地,汝安了解到,秋浔一直在试着研制十三幻梦的解药。七情六欲,十三幻梦,据牧茧说,这是许多年前,秋浔还在南境时研制的毒药。此毒能在短时间内迅速让人陷入幻觉,对当前所处的现实环境完全丧失感知,已被南境普遍应用于战争,亦曾流入西境,被改制为其他类似的毒药。
在战场上,若一方借着风力向敌方散布此毒药,中毒的一方很容易因为神智不清而被击杀,故而此药一直没有解药,因为没有做解药的必要。但秋浔在前期测试的阶段,也对中毒者进行过观察,只要做好隔离和束缚,避免中毒者因神智不清而伤人或自伤,就那样放着不管,不出两日,毒性也会慢慢消散。
如今,秋浔兴起,试图研制能当下驱散幻觉的解药。
汝安见秋浔终日闭门造车,亦是突发奇想。她悄悄拉过牧茧,向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你……你没事吧?”牧茧不可置信。在他的认知里,那在战场上是要命的毒药。
汝安兀自进入秋浔的房间,她已经提前确认好十三幻梦的位置,“我就装作是误喝的,我喝下去之后,你就立刻去叫师父,记住了?”
“不是!”牧茧按住汝安拿着药瓶的手,“你来真的?”
汝安放下药瓶,耐心解释,“上次兄长在边地误中此毒,幸好被近卫护送回来,从那之后,师父就在试着研制解药了。”
牧茧静下心来听她讲。
“现下四境大体太平,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争,但是像上次那种情况还是十分危急。若能研制出解药,我们的将士在边地就会多一份保障。”
牧茧明白汝安的考虑,但若要汝安亲自试药,他仍是犹豫的,“要不,换我来试药,你去找秋浔。”
“不可。若你陷入幻境,意欲伤人,我们这些人又有谁能制住你?”
牧茧自然明白,汝安说得没错。
汝安不想让牧茧再犹豫,干脆将他推到门外,不让他看着自己饮下毒药。
“去找师父吧。”她哄道。
待牧茧将秋浔带回房中,便见汝安倒在地上,闭着眼,呼吸平稳,面容平和,看上去没有任何痛苦。
“真是乱来。”秋浔赶紧将汝安抱到榻上,给她探脉,随即陷入沉默。
牧茧此时慌乱无措,心中万分后悔——他就不该听任汝安做这种事。
“去帮我烧点水。”秋浔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的起伏。
“你准备如何,上次……”
“去吧。”
牧茧心内焦急,可自知帮不上忙,只能寄希望于秋浔。
牧茧离开后,秋浔拿来自己新近研制的缓解幻觉的药剂,给汝安服下。这药他还从未试过,不知效果如何,眼下汝安给了他机会,他若不试,便是辜负。
喂过药后,秋浔开始轻声地一遍遍唤汝安的名字。唤了许久,汝安终于有了一些反应,随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汝安,你觉得怎么样?”秋浔探了她的额温和脉象,没有什么异常。
“师父……”
汝安嗫嚅着,目光朦胧,好像看见了秋浔,又好像透过他在看向他的身后。
听见汝安给了回应,秋浔欣喜过望。想来,也是因为他制来做测试的毒药并没有那么强的药性,本来他也是做来打算给牧茧试试的……
“我在。”他轻轻握住汝安的手。
“师父,这是哪?”
“我们就在南安居,哪里都没去。”
汝安摇了摇头。她借着秋浔的力坐起身,直视着前方。
“在山里。”
“山里?”
汝安点点头。她的目光中有些疑惑,似是在凝神注视着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有个……人?”
“什么样的人?”
汝安一时间没有回答,过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
汝安伸出两手的食指,在脑后笔画了一下,“有角。”
秋浔一时间如遭雷击。
“你确定吗?你好好看看,你现在在哪里?”秋浔有些激动,目光中亮起久违的光芒。
“山……”
“是什么样的山?”
汝安的神色有些犹豫,像是不知道怎么形容。
“师父……”汝安轻声唤道。
秋浔微怔,恢复了冷静,“别怕,师父在,别怕。”
汝安眉头舒展,神色归于平和。
在层层叠叠的雾气中,汝安缓步前行着。在枝叶纵横的密林里,有一个脑后生着长角的人影时而出现在前方。她跟着那人一直往前走。那个身影那么熟悉,汝安却始终想不起他是谁。
不知走了多久,交叠错杂在一起的枝叶终于向两侧延伸开去,开阔的天幕豁然显露在上方,白月如盘,清辉如水。
身影回头,竟是亓深。
亓深看着她,目光似往常那般温柔。他轮廓鲜明,柔顺的长发松松拢在背后,散发着月色的微光。
不,他整个人似乎都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亓深没有开口,但她分明听到他对她说,走吧,我们回家。
她很想问,哪里是我们的家,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她想跑到他身边去,双腿却重如石化。
她眼睁睁地看着亓深转回身,朝着满月的方向,越走越远……
兄长……
你又要走了吗……
兄长……
泪水无声坠落。
秋浔一直注视着汝安。从她听不到他讲话开始,她的目光越来越专注,显然是清晰地看到了什么,就在她的前方。而后她明显感到焦虑,不安,直到刚才,终于恢复如常。
“师父……”汝安再次开口。
秋浔亦恢复镇定,轻轻将汝安的手握在手里,“师父在这。”
汝安眼中还有湿气,她像是不想被看见,垂下头靠在秋浔肩侧。
秋浔便静静坐在她身边。
过半晌,她带着鼻音说道,“师父,对不起……”
秋浔不解,“恩?”
“我没看清,那山究竟什么样。”
汝安觉得额头被猛敲了一下,本来就已经晕头转向的她差点一头栽倒下去。
她捂着头,见秋浔皱着眉紧盯着她。
一滴冷汗从颈间滑落。
“师父……”她瑟缩着往后挪了挪。
“能耐了?敢乱喝我的药?”
“没……没有。”想来也是后怕,幸好没有误喝见血封喉什么的……
“你刚刚……”秋浔欲言又止。
“看来师父的解药见效了,恭喜师父。”
秋浔缓和了神情,“你倒是会卖乖。”
秋浔按下自己想刨根问底的冲动。汝安流泪的样子仍留在他眼底,他还不至于这般残忍。
到了葭月,南安居小院准备在十五这一日为汝安庆贺生辰。为此,大家提前备好生辰礼,耐心等待这一日到来。却未曾想,十五这天,亓深因为临时有军务,无法前来。
秋浔按照原定计划,为汝安准备了一桌好菜。记忆里,汝安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简单又热闹的生辰宴,她兴致勃勃,也帮着忙前忙后。
牧茧却显得神色恹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的生辰宴被心心念念的大将军放了鸽子。
旁人不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种感受。他似乎能在汝安的笑容里感受到一丝落寞,这份落寞与他自己的落寞纠结在一起,变得让他更加难以忍受。
在饭桌上,牧茧拿出一枚锦盒递给汝安,有些别扭地说,“是将军让我给你的。”
亓深无法前来是临时决定的,又怎会提前将生辰礼交给牧茧。
汝安却只是接下,看着牧茧,“那就,谢过兄长了。”
他们像往常那般把酒言欢,酒过几巡,还是牧茧先枕着桌子,打起了轻微的鼻鼾。
汝安微醺,透过密林,看着被枝条切割成数块的满月出神。
秋浔亦醺醺然,一手撑头,一手轻敲着筷子。
“在想他吗?”他轻声问道。
汝安点点头。
“你可想过,入将军府?”
汝安看向秋浔,她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摇了摇头。
“那就要,学着放下。”秋浔摇着扇,为自己送风。
“已经放下了。”
秋浔看向她。
“如果没放下,我就不会来。”汝安神情松弛,有一点怅然,唇边却始终带点笑意,“他作出了选择,我也作出了我的选择。兄长将重任揽在己身,较之而言,我的一点心意简直轻若鸿羽,不该给他添乱。”
选择阿……
秋浔亦笑了。
“来,为师带你去个地方!”
秋浔带着汝安走上山路,地势渐渐朝一处谷地倾斜,天气虽然渐冷,可越往谷地中走,只觉得周身愈发温暖,空气也愈发湿润起来。
他们一直走,直到谷静声息,万籁俱寂。丛林渐深,小径愈发狭窄,秋浔一手持香,一手拿着一截木棍,让身后的汝安牵着另一头,以免被横枝绊倒。
他们走得并不快,但因为周遭太静了,久而久之,两人隐隐的喘息声还是在黑暗里渐渐交叠。
“师父,”汝安忍不住问道,“我们去哪?”
“害怕吗?”
汝安不答,勉力跟上秋浔的脚步。
“快到了。”
走到密林深处,一处池塘盛着月光在前方屏息而待。满月于天际正上方一览无遗,再也不是四分五裂的样子。
池塘边,一支支长茎白花亭亭而立,似在呼吸夜晚的空气,清风拂过,阵阵幽香从池塘上弥散开来。
汝安被眼前静谧的景象深深吸引,感到体内的血液正在有韵律地流转。
“生辰快乐。”秋浔说,“喜欢为师的生辰礼吗?”
汝安转过头,正看到秋浔噙着笑,亦在看她。
有什么在她心内阵阵流动,温热平滑。她的眼中渐渐汇聚起月光,如白色流金缓缓浮动。
秋浔毫无防备地陷入那目光中,不自觉地走上前去,只因脚下被绊住骤然踉跄了一下,被攫住的神思又瞬间归位。
汝安下意识去搀扶,却被秋浔挡开。
“我们……走吧。”
秋浔强行守住意志,同时感到身上冷汗涔涔。
汝安能感觉到秋浔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变化,但她向来习惯承受既定结果,从不急于分辨,故而只是安静地跟在他后面。
但因为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汝安为了跟上秋浔,脚下被一根横生的藤蔓绊了一下,下意识发出“阿”的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那一瞬间,汝安已经准备好接受地面的冲撞,未料竟跌入一个怀抱里。浓郁的艾草香冲进她的肺腑里,熏得她片刻失神。
不过很快,她便察觉到是秋浔接住了她,“师父……”
“太黑了。”
秋浔的手托着她的肘部,低声说道,“别动。”
接着,秋浔从怀里掏出一卷香,拧开盖子,伴着火折的燃烧,幽幽的香气弥漫在两人周身。
火光明灭,汝安在有些许凛然的香气里,感到心绪慢慢平复。趁着秋浔与她拉开些距离,她低声问道,“师父,这香与刚刚的不同?”
“没错。”秋浔在微弱的光芒里抬起眼,“这是冷香,有定心之用。”
在如此昏暗阒静的环境里,又是如此近的距离,汝安不难察觉秋浔状态的异常,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秋浔没有回答,只是笑了几声。
“师父?”
“你对我的信任有多少?”秋浔突然问道。
汝安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她略微想了想,“兄长信任师父,我便信任师父。”
在黑暗里,秋浔似是慢慢冷静了下来,没有急着起身,他接着问道,“那我再问,你对自己有多少信任?”
汝安有些许错愕,“对自己?是什么意思?”
“你预料自己能做到的事,自己是否真的就能做到?”
汝安陷入沉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一个人,若不能笃定地相信自己,又如何能笃定地相信别人?若相信是基于了解,一个人对别人的了解,难道会超过对自己吗?”
汝安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向秋浔,见他眉目舒展,眸中却是深不可测的黑暗。
“师父的意思是,我不该……”
火折陡然熄灭。秋浔猛地将汝安压在身下。汝安毫无防备,失声尖叫。
秋浔修长的手指死死按着她的手臂,在悬殊力量的对比之下,汝安毫无逃脱之力。
“师父……”她声音颤抖,试探着唤了一声。
“汝安,你要记得,”秋浔的声音在汝安很近的位置,她的肌肤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如果你还不能十足地相信自己,就没有盲目相信他人的资格,这是你生辰之日,为师真正要告知你的事情。”
说完,秋浔松开了她,直起身。
“走吧,回家。”
这一次,他仍没有用树枝牵引她,但脚步放得很慢,足以让她慢慢跟上。
3
几日后,阿玘便开始赖床,不等到秋浔将朝食摆满餐桌,是不会起身的。
为此,秋浔每次摆好饭食,便会绕到阿玘窗外,打开窗,看晨光透过绢纱,捉弄得阿玘双眉紧蹙,再拨弄风铃,唤她起床。
白日里,秋浔带阿玘漫山遍野地走,去看落霞崖屋、风谷兰海、苍松碧落、大裂谷,还有数不胜数的风景。因为没有人帮忙,他还会带她采药,挖山笋野菜,捕鱼酿酒,还会教她做菜,考她此前学过的草药,督促她锻炼发汗,泡汤修养,日子的每时每刻,都有事项来填满。
晚上,阿玘常拖着不愿睡,有时兴奋至极,还要拉着秋浔说话。秋浔无可奈何,只得陪她话至天明。
阿玘追随着秋浔的指引,在这偌大的山野里日复一日地寻欢作乐,休养生息,时间如流水。
半个月过去后,牧茧来过两次,亓深来过两次,还有某人也偷偷来过几次。这次掩人耳目的潜逃并不是无限期的,待阿玘身体大体恢复,甚至不待她完全恢复,她就必须要前往殷华,去履行她的使命。
每次他们来时,秋浔都只能直言,其他的毒都已在慢慢清除,唯独苦争春,他无法药到病除。
待四下里恢复只属于师徒二人的宁静。秋浔洞悉一切的目光默默地看着阿玘,却也不说什么。
有时候像是突然想起来,他会问一问,“还能感觉到苦争春吗?”
阿玘则会抚着胸口,认真回道,“能,就在这呢。”
“真是难住为师了,哎。”
“真是让师父费心啦。”
满月如期而至。
那一夜,阿玘没睡。从秋浔陷入沉睡开始,她便在注视着窗外。
满月如轮,其光华使其看起来仿佛在向外膨胀扩大。
阿玘眼中盛着流光,静默地望着那天际光景。她一手轻轻覆盖在胸口,感到体内的气血平稳地流动着,没有丝毫动荡或异样。
她离开床榻,来到秋浔身边。
沉睡中的秋浔面目舒展,连眉宇间的慵倦似都淡去了,显得恬淡温柔。
她不敢再看了,目光移向他纤长的手指。
那手曾捏着明灭的冷香,教她不要轻信。
也曾虚握着她的手,带她穿过未明的夜路。
她犹豫了片刻,探出食指和中指,轻触他对应的两指,从指根缓缓滑下到指尖……
那两指的接触滑落的一瞬间,秋浔猛然惊醒。
他的手在虚空里抓了一下,落了空。四顾下,发现屋中已经没有了阿玘的身影。
[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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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幻梦之引:月满则孤,心若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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