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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荒月之泽

1

阿玘来到林间。

最近几日,她都依秋浔所说,在月夜来到山里寻一处地方沐浴月光。在林木的簇拥中,有一块巨大的圆石,圆石平滑,下半埋在地里,似是早已有之。阿玘未着寸缕躺在圆石之上,长发如瀑,直垂到草丛里,隐隐泛着月色微光。她吸取着月华的能量,感受到体内的气血和生机在缓缓流转。

她的心跳平稳,像一片寂静的海浮动着些许浪潮,没有任何不安分,她几乎从中感受到了天地荒芜。

皓月亘古,清辉万里,将人间尽收眼底,于是,那白玉之上才会染上荒芜的暗影吧。

葱茏人,借月眼观世界,于是那眼中,亦总是洞察和悲悯。他们手无寸铁,从不主动伤人,只是竭尽所能地隐藏着自己,穷尽一生去逃亡着,不知不觉,就逃过了生生世世,这末路却仍未到终点。

不过,很快了。

阿玘的心里有这样的直觉。

也许所有在月夜里像她这般沉寂的葱茏人心底,都会有这样的直觉。

那逃亡的终点,就要来了。

阿玘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感觉自己的魂灵仿佛脱离了肉身,慢慢浮起至半空中。向下俯瞰,只见月光给一切都涂上一层淡淡的银白色,而仍旧躺在圆石上的她更如同注入了月光般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山风从体内穿过,如水流淌,为她带来附近所有生灵的气息。

阿玘感受着,那些抖动、低鸣、断裂、扇动。

她一下子翻身而起,用披风裹住身体隐匿于石侧,警觉地窥视着周遭。这些日子,她肢体的力量和五感都在渐渐恢复,即便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里,亦能分辨周遭事物。她屏息注视着密林深处,一寸暗影都不放过。

她控制着气息,突然从圆石旁冲出去,又像一束光没入密林里。

身后迅速有人跟了上来。那踏断细乱枝茎的足音和衣摆摩擦的窸窣声响,纷纷钻入她耳中。

她的心开始怦怦跳动起来。

阿玘往谷地深处奔逃,那里是沧溟最温热潮湿的腹地,也是夜里最窅暗无声的异界。她钻过层层密林,绕过那些横生的乱枝和藤蔓,在滞重的黑暗里鲜明地感受到胸腔里的震颤。

在谷地尽头有一片密林环绕的沼泽,沼泽边水草丰茂,萤虫阵阵,仿佛不知盛夏早已终结。阿玘慢下脚步,在沼泽边停了下来,湿热感立时从脚踝慢慢痴缠上来,汗液顺流而下。

沼泽边生长着一丛丛有着红色果实的植株,在月光的照耀下,那些果实显得颗颗鲜明透亮,汁液饱满。

阿玘此时确实感到唇齿干涩,犹豫了片刻,走到那些红色的果实旁,摘下一颗放入口中。

随着果实表皮在口中迸破,鲜甜的汁水瞬间浸湿舌尖。那些小小的果实仿佛有着无穷的魔力,诱人将其一颗又一颗地吞吃入腹。

不消片刻,那人终于追了上来。阿玘还未转身,便先闻到了熟悉的沉水香气。

亓珵追得累极,有些愠怒,“跑什么?”

阿玘起身,唇边还沾着果实的汁液。她笑道,“兄长。”

看着她的样子,亓珵瞬间就气不起来了。

阿玘刚刚跑得匆忙,只裹上了披风。借着沼泽反射的月光,还有明灭的萤火,随着阿玘细微的动作,披风之下的一片雪白映入亓珵眼底。

“别动……”亓珵有些局促,侧身脱下自己的外衫,递给阿玘,“披一下......”

阿玘接过,抱在胸前,“兄长是来……?”

这些时日,亓珵常进沧溟山。他答应过秋浔要转移山民,却执拗地没有在阿玘面前现身。从石门祭一别,阿玘与亓珵几乎没有私下碰过面。阿玘知道他来过,亦察觉他心里有事,但除非他主动提起,阿玘亦不打算刨根问底。

“身体如何了?”亓珵面向着沼泽,沉声问道。

阿玘亦学亓珵的样子,看着沼泽里反射的月光,“都好了。”

“都好了?”

“嗯。”

“那……苦争春也解了吗?”

阿玘的眼神平静无波,“对。”

据亓珵所知,此毒非男女事不可解。他看向阿玘,眼中疑虑重重,“怎么解的?”

阿玘笑起来,“兄长可知,何以解苦?”

她的笑在亓珵看来,如同讥讽。

亓珵走向阿玘,抓住她的双肩,死死盯着她,“什么时候?我问你什么时候解的?”

阿玘看着他,“今夜。”

那双看着亓珵的眼睛,瞳色清浅,清透若琥珀,月光在其中流动着,像白色的流沙。

只一眼,亓珵好像再无法移开目光。

他与她纤毫之距,她的气息,混合着沼泽的潮气和不知名的花草香,在他的鼻腔和肺腑里肆无忌惮地乱窜。

他扶住她的肩膀,想与她拉开距离,但一时间竟无法做到。他似乎在与自己的身体抗争,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阿玘……”他低唤着,比起面前之人,更像是在唤醒自己。

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才稍微召回些许对意志的掌控,豆大的汗水从他额间落下。

“阿玘,你在说什么……”

“兄长。”阿玘也在唤他,她的声音游走在他体内,近乎凌迟。

何以解苦,惟乐也。

亓珵恍惚间,好像看到阿玘对他露出柔婉笑意,颊边一抹淡红将她衬得肤若凝脂。银白的月光流转在她眼眸中,化作一泓浮光闪烁的幽潭,朝他漫溢而来。

他捧起阿玘的脸,有那么微乎其微的一瞬间,好像极其短暂地恢复了神智,他便用那神智最后看了一眼她的眼睛。

他心里有无声的嘶吼,挣扎,咆哮,而后是亟待喧嚣的疯狂。

所以,就要用这样的方式吗?

那么,便用这样的方式吧。

将我们的肉/身熔铸在一起。将我们的灵魂捆缚在一起。

然后离开这里,再去做我们该做的事。

小小的果实湿润了阿玘,但疼痛最终还是让她闭紧了双眼。

这里是沧溟最幽深的山谷里最幽深的尽头。

阿玘有一瞬间想到了南林。

再往前,则是觞山那庞大无边的山脉。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喜欢往山的深处隐藏。在无人知晓的异界里,她挖开深坑,把悲与喜都埋入其中,不曾与任何人分享。

估算着时辰,天应该快亮了,但这里正充满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

亓珵刚刚入睡,合着薄薄的眼皮,睫毛时而抖动。

阿玘伏在他胸膛上观察他,只觉得他看起来苍白又脆弱。那一刻,她心里是愧对,还有慢慢在上涨的怜爱。

这种怜爱,来自于一起相伴长大的熟悉感,具体到肌肤的气味,甚至发尾的蜷曲。他从高不可攀的兄长,如今却更像是一只缩在她怀里,需要被她保护的小兽。

早在亓深刚离开觞山时,她就曾下过渺小的决心——想要保护、照顾这个人。尽管后来,连她自己都忘了。

她摸了摸他的眉,用鼻尖蹭了蹭他的眼睛。

亓珵倦意浓重。感觉到她的动作,还是微微睁开眼睛。

一场春雨洗去了他眉眼里的戾气。他感觉像在做梦一样,充满着不确切,“……阿玘?”

“嗯。”她小声回应。

他的心沉回肚子里,什么也不想再计较,只想拥着怀中之人,再睡个昏天黑地。

“我要走了。”阿玘小声说。

亓珵倏地睁开眼睛,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去哪里?”

“天要亮了,师父看不到我,会着急。”

她的声音里满是柔情缱绻,没有丝毫异样。

但亓珵还像不放心一样,将她更紧地收束在怀里,复又温存。

他可以不在乎过去,他只想确认此时此刻,她心里的人是他。

阿玘无法回答,连呼吸都愈发急促,蜷在他胸前的手指只能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抓着。

他终于放开她,拾起滑落的披风将她裹起。

“是我吗?”他看着她,轻声问道。

“嗯?”阿玘亦看着他,晶亮的双眸里是他的影子。

阿玘注意到,亓珵牵动嘴角,露出将笑未笑的表情,而那种苍白脆弱的印象复又浮现在她脑海里。

她终于轻轻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懂了他的意思。

此时此刻,亓珵想问的问题仍有很多。他的胸腔里似有一团苦闷的黑雾,在这无风无雨的境地里,实难散去。

见他愁眉不展,阿玘用指尖揉了揉他的眉心,随后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以这秀丽山川起誓,从今往后,我会陪着你,誓死追随你,以此名为你铸江山,此命渡你跃九泉。”

2

阿玘留下亓珵,一个人穿过幽暗的丛林往回走。

在那交织缠绕的枝叶上方,天幕微微泛青。月色早已隐去,唯有晨鸟偶尔低鸣。

晨露浓重,几欲成霜。阿玘感受到刺骨的凉意,遂将披风拢了拢。她先回到圆石处,发现昨夜放在这里的衣物已经湿透了,犹豫几许,还是穿回了身上。

湿衣沾身,像是能冷到人骨髓里。

待她走回树屋,发现秋浔站在树下,就那样在等着她。

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她定了定心,面不改色地走到秋浔面前。

“去哪了?”秋浔哑着声问,面上仍淡淡笑着。

他眉宇间倦意浓重,脸色十分苍白,似是一夜未眠。

“听师父的话,去晒月亮。”

“是吗?”他的声音仍淡淡的,回旋着寂寥,“怎么这么久?”

阿玘没有回答。

她留意到,秋浔的袍子看起来颜色暗暗的,于是走上前去,想摸一摸他的袖子。

秋浔转身,他的宽袖就那样不易察觉地绕开了她的手。就在这时,他的身形突然踉跄了一下。

“师父!”阿玘迅速靠近扶住了他。

秋浔停下脚步,掩着唇缓和气息。

“第二次了。”他说道。

阿玘露出不解的神情,“什么?”

秋浔沉默着推开她的手,独自往上走去。

……

眼下,阿玘体内的苦争春已解,身体也已恢复大半,已经可以随时离开。那日后,秋浔不再晨起打泉水,也不再花心思准备饭食,而是每天都会到半山腰的小屋里,一待就是一天。阿玘只好临时包揽伙夫一职,每日为了果腹忙得团团转。

秋浔亦不再像之前那般总是玩笑,也不曾挑剔阿玘的厨艺,大多时间只是默默的,简单扒几口饭食,便又埋首于那些瓶瓶罐罐。

亓深来时,多少有些为秋浔的样子感到意外。

或许是终日只顾制药,秋浔看起来十分苍白虚弱,甚至明显比他们刚来时瘦了一大圈。

“你这是……”

“找个时间,把牧茧那小子……还有临楚那位都叫过来聚一聚吧。” 秋浔提议道。

亓深看着他,觉得他有些郑重其事,“你的意思是……”

“就当是为你们送行。”秋浔对他笑了笑。

三日后,就在树屋下方,几人再次相聚。

今年的沧溟山较往年冷了许多,树上的细碎黄花被冷风一刮,纷纷散落而下,跌进满桌杯盏碗碟里。

阿玘穿着素纱褝衣,墨发松绾,只顾着为眼前的宴席忙乱,像是从很久前就住在这里的山民女子。

秋浔稳坐桌边。

亓深帮阿玘打理着桌面。

亓珵始终注视着阿玘,目光直白如炬。

阿玘察觉到了那束目光,感到些许不自在,脸颊也微微发烫起来。

而坐在几人之间的牧茧,一张脸比锅底还黑。

“他为什么在这?”牧茧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

不知怎的,牧茧和亓珵正好隔着秋浔而坐。

他此前在石门祭被亓珵莫名其妙打了一顿,心里始终窝火得很。

“你都能在这,我为什么不能?”亓珵面不改色,“更何况,是东道主邀请我来的,你有什么不满大可找他去说。”

秋浔咳了两声。

“秋浔,你干嘛让他来?”牧茧不满,索性质问秋浔。

秋浔笑着回道:“不就是来吃顿饭,你计较什么?你家大将军许久没管教你了是吧?”

亓深抿嘴笑了。

牧茧听秋浔提起亓深,瞬间像被冷雨灭了火,一腔怒意无处发泄,见面前碗里已经满上了酒,直接端起一口闷了下去。

“你……”阿玘正要提醒,却见牧茧砰地放下碗,里面的酒已经见了底。

清泉酒入口甘冽似水,等品到回味的时候,醉意也会即刻上涌。

“你……还要吗?”阿玘试探着问道。

“这酒……怎么……”牧茧甩了甩头,“再来!还有那个人!让他也喝!”他挥手指着亓珵。

“好!”亓珵态度坦然,随后用缠绵的目光看向阿玘,声音变得轻柔,“来。”

阿玘的脸更红了,她躲闪着亓珵的目光,将酒壶往亓深的方向推了推。

亓深拿着酒杯的手,不自觉地僵了一下,但随即拿起酒壶为亓珵斟酒。

“谢过兄长。”亓珵微垂首。

牧茧半是晕眩,半是对亓珵忍无可忍,终于拍案而起。

“有种,就跟我,干了这碗,否则就……别在这碍眼!”

“一言为定。”亓珵也起身,向牧茧举起杯子。

二人一同将杯子递到唇边,只见牧茧仰起头,一口气灌下第二杯。

随着一股清气入腹,紧接着便感到醉意若浪潮瞬间没过颅顶。牧茧再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天地在周围加速旋转,牧茧最后环顾了在座众人一眼,便一头栽倒在桌案上。

阿玘戳戳他,“阿茧?阿茧?”

看牧茧似是已经昏睡过去,阿玘转向其他人,“我扶他去房里吧。”

“我来吧,”亓深起身,“你把他扶到我背上。”

待亓深背着牧茧离去,余下三人间一时显得有些冷清。

秋浔神色如常,小口啜饮着酒。这些日子,他对阿玘始终是冷淡的,不管阿玘做了什么,做了多少,他的态度都不曾有丝毫变化。

阿玘犹豫着,想提醒秋浔少喝些,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师父……”

“汝安,”刚一出口,秋浔愣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复神色,“听闻你现在舞技了得,可愿……跳支舞给为师看?”

阿玘没想到秋浔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或者说,她甚至没想过秋浔还会对她提出要求,吃惊之余,慌忙应承,“当然,师父想看什么舞?”

秋浔眉梢微垂,似在思索,实则只是有了些许醉意,“为师不懂,你选一支就好。山脚下没有碎石,你到那边跳吧。”

亓深刚好从屋中出来,见阿玘摆好姿势,便从树上掐下一片叶子,放到唇边。

阿玘仰头,心怀眷恋地望了一眼这里的山峦草木,随后为这片土地献上祝舞。

亓珵饮下一小口清泉酒,目光看着不远处的阿玘,“先生支开他们,是要将此前答应之事告知我吗?”

秋浔亦饮下杯中酒,随后向亓珵微微俯身,“先谢过公子救我山民。”

“先生若真心谢我,还请将你知晓的如实告知。”

往后恐怕也不会再见,有些话道出也无妨了。

秋浔看着远处的阿玘,微微一笑,“我之前说这山里有对她非常重要的人,你可记得?”

“自然,”亓珵心电急转,“我送出的山民里,有她的孩子?”

“正是。”

“可是与那山主夫妻一起的孩子?”

“不错。”

对此,亓珵此前已有推测。

“那先生可知,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我说,我曾在临楚见过你,那时你中了无心咒,在驿馆里痴傻度日,那驿馆主人见你身体好,便哄你帮他们做点体力活,作为交换,他们给你住处和吃食。

那时,我同汝安在南境游历,她见你如此,便恳求我救你。我虽擅长制毒和解毒,对咒术巫蛊却实在不精。碰巧那时,我知道了她是神女之女,我虽不知她长得像不像她母亲,只觉得再继续待在南境实在危险,便想着将她带回长原。

为此,她与我闹了脾气,自己擅自离开。等我再见她时,已经过了许多时日,那时她已经显现出有孕的脉象。

没有办法,我便将她带到沧溟。”

亓珵置于桌面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握起。

“我一直以为那是她胡闹所致,” 秋浔目光深邃,似在探寻久远的过去,“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原来是这样。”

亓珵有种莫名的预感,为之感到战栗。

“我离开驿馆时,听那儿的主人说,你莫名地恢复了神智,已经离开了。而汝安擅自离开刚好也是前一天夜里。”

亓珵的掌心渗出汗来,“你是说……”

秋浔苦笑道,“她啊,虽然一直恳求我救你,但却并未告诉我她是认识你的。我只当她那时,在自身都难保的时候,还对陌生人生了不该有的怜悯之心,为此还训斥了她。

现在想来,她确实是有些不对劲。她问了很多关于你中的咒术的事,多是关于解法。我带她在南境行路,身上多会带一些醒神药。那晚,她趁我不备,用迷香迷晕了我便离开了。第二日我醒来时,发现身上的醒神药少了许多,应该是她拿走后去找了你。

但区区醒神药,是解不了无心咒的。

我之前一直以为,无心咒都是下给杀手的,不达目的,心神俱失。但毒也好,咒也好,施与者有施与者的立场,接受者也可以有接受者的立场。毒能杀人,也能救人。或许咒也是如此吧。你以为呢,亓公子?你或许不记得你何时中了他人的咒,但你可还记得那段时间,你内心的执念到底是什么?我听闻,你到南境,本该直奔霞萝,怎么会盘桓在临楚之南,在那里失去了心智?”

“孩子,到了南境,要死死地扎进百越的中枢,先想办法活下去,再一点点往上爬。”

“少主,我们要尽快赶赴霞萝,勿要再耽搁了!”

一些不同人的言语,在亓珵脑海里交织成阵,将他团团包围。

他用力地按住眉心,试图扫开那些纷乱的言语,命令,动机。他要去往霞萝,本该从惠安直接南下。但他先去了河中,是为了看看那久别之人。

亓珵抬眸,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

阿玘,仍在山脚下,伴着亓深的吹奏声起舞。

亓珵总在梦里看到的那个着素色布衣的女子与眼前的阿玘渐渐融为一体。

是啊,他那时在河中没有看到汝安。听闻她南下,他便也顺着那条路追赶而来。一直跟随在亓珵身边的侍从担心他误事,犹豫再三,便给他下了咒,只盼他定心决意,早日抵达霞萝,完成使命。

但他没想到,亓珵对他不加防备,又正赶上心内纷繁杂乱,多种思绪顾念纠缠在一起,被这一咒险些弄成痴傻。

往事拨云见月。那一晚,汝安拿着秋浔的药去找过亓珵。他们少时相伴长大,她曾暗自决定,要在亓深走后照顾好他。但她食言了,也选择离开了他。如今在异地相见,见他沦落这般境地,她怎能袖手旁观。

汝安清秀的面容,在亓珵的记忆里愈发清晰。那一晚,透过柴房破损的窗子,满月如轮,高悬在漫山林木之上。

是她救了他,用她能给予的一切。

“所以,公子可得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吗?”

秋浔饮尽了杯中之酒,在钻心之痛袭来之前,再次用铺天盖地的醉意淹没了自己。

3

等阿玘回到桌边时,所有人都醉了。

“这是怎么了?”她来到秋浔身旁,小声唤道,“师父?”

秋浔醉醺醺的,一改往日冷淡的模样,带着笑意,“汝安啊?”

这一声唤,让阿玘鼻子一酸。她缓了缓,回道,“是我啊。”

“来。”秋浔伸给她一只手臂,阿玘便顺势让他搭住自己的肩,扶着他往树屋走。

“不去那边,”秋浔挥了挥手,“去半山腰那里。”

阿玘与亓深交换了眼神,便扶着秋浔往下山的方向走。

“师父。”阿玘看着秋浔泛红的侧脸,有些哽咽,“我要走了。”

秋浔笑了,露出弯弯的酒窝,“是啊。”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半山腰的小屋走。最近秋浔在这里的时间比在树屋的时间长,阿玘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当他是如寻常那般与他的毒药打交道。

进到小屋后,阿玘让秋浔坐下,为他倒水漱口,又用干净的布巾浸湿,为他洁面。

她想着,等他睡下后,她便要回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没想到,秋浔突然起身,到他的桌案前取了样东西,回到了她面前。

秋浔手中,是一方小小的檀木匣,展开后,两份小小的药包置于其中,左边的画着红色曼陀罗,右边则是蓝色的鹤兰花。

“师父,这是?”

“你要走了,师父没有什么能给你的,这两包药,你且收好。”

阿玘看着他,等他嘱咐。

秋浔指向红色那包,“这是剧毒,口服,鼻嗅,哪怕只是沾到肌肤上,也能够渗入肌理,若不及时洗净,轻则五感失灵,重则命丧黄泉。”

“那,这个呢?”

“这个,是我参详无澜的药方所制。与无澜不同的是,它不会致命,却能解毒驱疫,活死人,肉白骨。都记住了?”

阿玘点点头。

秋浔神情柔和,“以后,师父不能陪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遇事不要总是不管不顾,记住了?”

阿玘点点头。

“既然决定了要走这条路,未来定是艰难险阻,你们几人命运纠葛,自当休戚与共,但无论如何,不可为任何人让自己致于险地,记住了?”

阿玘点头。

“无论如何,都要好好……”

阿玘扑到秋浔怀里。

秋浔微怔,“这是做什么?”

阿玘不说话,只是盲目地往里钻着,像是要把自己深深地埋进秋浔的身体里。

“别闹,”秋浔作势要拉她,“这成什么样子?”

阿玘仍紧紧抱着秋浔,像个撒娇的孩子,却固执地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

她不说,师父,我不想走。因为她知道,她必须走。

她不说,师父,我会再来。因为她知道,此一别,就再难回来。

她所有要说的话,都化成了眼泪,融进了秋浔的衣襟里。

师父,你的汝安长大了。

或者不如说,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经长大了。

你可知晓吗?

眼看日暮西斜,秋浔怕阿玘误了行程,便用了一点迷药。阿玘睡着了,她的面庞在黯淡的晚照里显得无比脆弱,眼角、鼻尖都是红的,脸上还有泪痕。

秋浔犹豫着,还是伸出食指擦去了那点泪痕。有风从窗子的缝隙吹进来,他的指尖、胸口,都是凉的。

……

待一行人抵达半山腰时,小院静寂,像是不曾有人来过。亓深进到屋里,见阿玘在榻上沉沉睡着,秋浔坐在一旁守着她。

“舍不得师父,闹了些小脾气,闹累了就睡着了。”秋浔笑着解释道。

亓深看着阿玘的睡颜,不知道在想什么,“果然,她还是与你亲近些。”

听到他的话,秋浔愣了愣,突然垂眸笑起来,“怎么,还想让我给你带孩子?可没这么好的事了。”

说到这,秋浔神色一凛。

“我试了试,但暂时没办法为你制出化神,许多药材都在外面。你还是要想办法,到百越宫中去探探。”

亓深背起阿玘,“好,我记下了。”

“珍重。”

牧茧举着火把走在前方,一行人便这样下了山。

亓珵要回临楚,牧茧需护送阿玘到殷华,几人到山下又同行了一段,随后安排好车马,各自上路。

……

他们走后,秋浔回到河边的树屋。夜里突然起了风,搅动着漫山遍野的林木,发出粼粼之声。他点燃了一盏油灯,借之驱散了些许室内的暗影,可向窗外望去,远山仍若覆着黑布,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黑。

他留意到,今夜无月。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开始,有星星点点的萤火从密林里、河岸边慢慢升起,渐渐遍布整座沧溟山。

一声尖啸撕破长夜,原本仍在缓慢飞行的萤火虫像是受到驱使,开始借着夜风,在空中快速穿梭。

树屋外,十几位黑衣人默然而立,黑压压一片肃杀。

为首的人俯身抱拳,“大人别来无恙,我等恭候多时了。”

亓深一行前脚刚走,这些人便立刻占据了整座沧溟山,想来是早有准备。

秋浔走到此人面前,“多年不见,宵行卫的手段仍让我大开眼界,首领有何贵干,不妨直说。”

被称为首领的人神色冷冽,姿态却故作低下,“我等奉王上之命,请大人回府,还望大人不要令我等为难。”

既是早就料到的场景,秋浔也懒得虚与委蛇,“得王上厚爱,是鄙人之幸阿。”

“带走!”那被称作首领的男子高声喝道。在秋浔经过他身边时,他低声提醒道,“先生费了那般力气送走了山中人,想来其中定有重要的亲友,还请先生不要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否则,小的不介意再费上些许功夫将那些人尽数找出。”

秋浔唇边扬起一抹笑意,眸中却凝着寒冰。

“我不会逃,首领带路吧。”

漏夜三更,一行黑衣人疾速出了山。在他们身后,沧溟山从深处开始燃起大火,渐成漫山之势。大火烧了几日夜,直到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才逼得火光退灭,却露出了漫山疮痍。往日一切皆不复,唯有寒鸦怆然,啼鸣不止。

[绿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荒月之泽:生安两处,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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