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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容与之间

1

当第一缕天光悄然溢满小屋时,秋浔随之睁眼醒来。宿醉和彻夜倚桌而眠导致的身体僵硬,让他下意识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小心地转动肩膀和手臂,舒缓筋骨,侧过身,见汝安仍在沉沉睡着,便自己走到院子里。

熟悉的草木香瞬间萦绕周身,远处的云雾和近处的湿气浑然一体,浸润着满目深浅不一的绿,一切都令人毛孔舒张,精神振奋。

沧溟,真是好久不见。

他走出院子漫无目的地前行,隐隐的情绪在心里升腾暗涌,催快他的脚步。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触动着他,泪水涌上他的眼眶。

他是受到排挤和驱逐,但说到底,有些人情上的东西,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也根本伤不了他。他不恨不怨,也甘于流落他处。不管怎么说,这座山将他养大,赋予了支撑他一生的东西,是他心里永远的本源之地。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这一切,在一个人的指尖,轻易地灰飞烟灭了?

他低下头看自己的双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些没有生命的躯体在他掌心的重量。

在林间行走时,露水一点点沾湿了他的衣服,但他步履不停,依次抵达了他最怀念的几个地方。山泉,古树,天池,还有荒芜的药田。转过一圈后,他前往了山主的住所,简单问过山里的情况,便索要了些吃食,向木屋返程。

当年,他在遍地尸骸的沧溟山正无计可施之时,正赶上山主一家和一些同乡一起流亡到此地。他们有足够的人手,能帮他收敛亡者的尸骸。而他,作为沧溟唯一的幸存者,自然收留了这些无家可归之人。

秋浔将山上的一应布防和险要处与他们交待清楚,并与山主约定好,沧溟山可以为真正的无家可归者打开大门,但对有意刺探之人,概不接纳。

他亦事先说明,沧溟山既有此劫,谁也不能保证这种劫难不会再次发生。将来若有危险,要做好随时弃山的准备。

汝安醒来时,见屋中只剩自己,周围只隐隐残留着些许熏香气。

这些日子,秋浔已经不熏香了,不过经年的习惯在先,他的身上早已洗不去这熏香的气息。

她来到院中,放眼去观察山里的一切,在空气里辨别着周遭的气息。随后,一种莫名的感应引导着她朝一个方向迈开步子。

沧溟山给她一种很特别的感觉。这里草木繁密,深邃高耸,像一个独立于天地间的世界。这里的树木不知生长了多少年,仰望时竟看不出究竟有多高。有些树林生长在沼泽里,走着走着,便发现地表潮湿下陷,有嗜人之危。有些谷地里常年瘴气弥漫,晨昏不辨,似是已经永久地远离了光明。

汝安小心地避开一个个险地,遵从她内心的感应继续向前,直到抵达密林深处的断崖。

断崖如平地隐匿在丛生的花草和藤蔓中,远远望去并不能一眼察觉,直到走到近处,才会惊觉不到一丈宽的断崖赫然匍匐在眼前,像伺机吞噬的巨口,而隐隐的水声从空谷中荡出回响,像万古沉寂的深渊发出的叹息。

也就在这时,一种失重感从汝安脚底传来,慢慢顺着她的双腿向上蔓延,等她缓过神来,那力量已经不容分说地要将她往下拖拽。

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扒着断崖边沿,眼前便是从深谷里弥漫上来的致密的黑暗。

她闭上双眼,试图克服一波又一波袭来的晕眩感,同时慢慢向后挪动。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从深渊之下传来的水声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她的毛孔几乎能感觉到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

就在她即将丧失意识的那一瞬间,她的鼻尖有点发痒,熟悉的香气借风而来。

“汝安!”

秋浔走在半路上,忽而好似感知到了汝安的气息。他不是很确定自己的这种感觉,但还是循着找了过去。走着走着,他意识到这是前往裂谷的方向,心中的不安随之盘旋而升。他加快脚步,没想到真的在裂谷边看到了汝安。

眼下,汝安晕头转向地靠在秋浔身前,额上有一层薄薄的细汗。

秋浔小声唤她的名字,汝安轻轻摇头,暗示她现在说不出话。秋浔了然,随即打横将她抱起。

从这里到小屋距离不近,秋浔便直接前往古树的方向。

汝安缩在熟悉的气息里,眉头渐渐舒展。等她睁眼恢复神志之时,晕眩感已如潮水退去,秋浔仍保持着半抱住她的姿势,坐在一块水边的圆石上。

她抓紧了秋浔的手臂,慢慢从秋浔怀中直起身子,坐在了他旁边。

“怎么跑到山谷那边去了?那里常有瘴气,你现在身子特殊,下次不要乱走了。”秋浔叮嘱道。

是瘴气的缘故吗?

“师父,那个裂谷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万丈深崖。”

汝安沉思不语,回想着刚刚那种感觉。

“别瞎想了,抬头看。”秋浔伸出食指,向她示意一个方向。

汝安抬头,便见到了那株似乎等待已久的古木。

古木高大,繁茂,孤然立于溪水边,慵懒地随风摇曳着枝叶。

“这是枯荣木,据说繁茂一万年后会枯萎一万年。”秋浔娓娓道来,“如今是它繁茂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真会有一万年,不过我有记忆以来,这棵树便是这个样子了。”

汝安专心听着。

原来是看着师父长大的树阿。

她对这棵树顿时充满了好感。

“以前这里的人都将此树看作山神,敬畏非常。这边全是禁地,平常是不允许有人靠近的。”

“那我猜,师父一定是经常违背这项族规。”

秋浔轻叩汝安的额头。

“猜对了。”

其实最初,秋浔也不是有意要触犯族规,不过是受顽童欺凌,躲到树上罢了。他父母早亡,无人庇佑,吃百家饭长大,族人照顾他,却也常会忽视他。久而久之,他便也由着性子,将族规什么的抛去九霄云外了。

古树慈悲,无声地荫庇了他。

“师父,我们是不是可以在这里建一个树屋?”汝安指向古树,眸中闪着期待的光。

秋浔露出类似警告的神情。他刚说完这里是禁地,她便要住到树上去,当真是……

他严肃不减,停顿了下,回道,“就这么办。”

说要盖树屋,山民是不可缺少的帮手。秋浔一对山主说出这个想法,当天下午,山民们便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

男人们撸起袖子围着古树开了工,女人们便聚到山主家里,热火朝天地准备晚宴。

这一日,算作正式为他们二人接风。

在山主家,汝安留意到一种特别的香气,后来得知是山主家自酿的山泉酒。

“这酒香吧!”山主夫人秀灵凑到她近旁,“这是我们打山泉水酿制的,清冽醇厚,幽香扑鼻,我给你倒一些?”

汝安慌忙摆手。

秀灵只当她客气,便不再说什么。

“夫人,”汝安反倒自己怯怯地开了口,“你可以教我酿酒吗?”

“这有何难?”秀灵再次来了兴致。

日暮低垂时,建树屋的山民陆续到了山主家,这一次秋浔亦没有推辞,一同入了席。屋里的女人们都坐到家人身边,汝安也走到秋浔旁边坐了下来。

秋浔很快地看了她一眼。感觉到他的目光,汝安回看过去,秋浔已经转过身,与山主说起什么来。

秀灵为大家倒酒,想着一会是要举杯庆祝的。

要倒给汝安的时候,秋浔立刻回身,以手遮住了汝安的杯子。

“她不能喝。”秋浔淡淡地说。

“恩公,这么好的日子,多少让汝安妹妹喝一点吧,白日里,她眼巴巴地望着酒缸许久呢。”

汝安的脸一瞬间红了,有些埋怨地看着秀灵。

秀灵本就有意逗趣,坦然地看着汝安一笑。

“她有身子了,不宜饮酒。”秋浔的语气仍淡淡的,好像只是说了什么寻常的话。

在座的一开始甚至没留意秋浔说了什么,慢慢回过味来,都不禁以十分暧昧的目光打量起秋浔和汝安。

秋浔只是笑着垂下目光,并不准备解释什么。

女人们先打破了寂静,有的道喜,有的急着表态,定要帮汝安安好胎,助她平安分娩。

汝安很意外,没有一一回应山民的热情,只顾着去看秋浔。

秋浔始终笑着,如同戴着面具,察觉到她的目光,还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只是他眼中,没有什么温度。

因着他二人的沉默,山民们默认将他们看作了一对,在他们眼中,反倒是师徒之名竟成了幌子。

因为秋浔一不小心喝多了酒,山主终于能顺理成章地让他留宿。有他们的误解在先,汝安便没有提出要独自回小屋,而是一同留在此处,也好照应秋浔。

等到忙完琐事,汝安才反应过来,这里只有一张床。看着熟睡的秋浔,汝安轻手轻脚地靠着床柱,盖着秋浔脱下的外衫,睡去了。

次日醒来,汝安发现自己竟稳稳地躺在床上,身上的外衫不见了,反而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南境入秋,天确实凉了一些。汝安在被子里舒适地蠕动了一会,始终不想起身。这时,她听到秋浔的声音,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秋浔推门而入,见汝安半张脸藏在被子里,身体绷得像柱子。他噙着笑慢慢坐到她身边,好整以暇地等着。

时间无声无息,如同丝线在汝安面上摩挲着。她终于耐不住,轻轻睁开一只眼睛,浅浅的眼瞳瞬间含住从窗外透入的晨曦微光,显得懵懂又空灵,像只不谙尘世的小兽。

秋浔本就在看着她,不料竟被她眼中的光晃了神。

“还装。”秋浔作势要敲汝安的头,汝安连忙捂住自己的额头,坐起身子。

“树屋要花几日才能完工,白日里你就在这与她们待在一处吧。”

“师父,”汝安突然想起她昨天就想问的话,“你为何不对他们解释?”

若是寻常的事,秋浔或许就打个哈哈揭过了,但若是绕不开的问题,他也向来有一说一。

他看着汝安的眼睛,“你我二人相伴来到此地,我是男子,你是女子,这本就是解释不清的事情。”

“但是以后,我们岂不是要在他们面前……”

“你还吃亏了不成?”

汝安笑了笑,“哪有……我不是心疼师父的清白吗。”

秋浔咋舌。不说汝安医术如何,嘴皮子功夫倒是显著提高。

接下来数日,男子们继续赶工造树屋,女子们聚到一处,想办法东拼西凑给新屋添置,忙得不亦乐乎。

偶尔闲下来,便会有人凑到汝安身边,给她传授经验。

亦有好奇心重的,试图打探她二人为何来此处隐居。

关于这个,秋浔事先押过题,“你便作出悲痛万分的样子,道一句‘说来话长’便罢。”

汝安演得绘声绘色。

后来她们也就不问了,只不过背后在传,她定是背着家里,与秋浔私奔逃出来的。

秀灵十分怜惜汝安。她比汝安大十岁不到,十分自然地以姐姐自居,加上她本就喜欢照料人,好不容易来了个小妹妹,又是恩公的……她恨不得当做亲妹妹来照看。

“你们这样出来,成亲了吗?”秀灵问。

汝安怔住。这题属实超纲了,师父没教阿!

“我们家那边的习俗与这不太一样。”汝安含糊着回了一句。

“哎,不管是哪里的习俗,不成亲怎么行呢?”秀灵拉住汝安的手,“女人一辈子,大多就这一次,不管多简陋,仪式还是要走一下的。”

汝安有些为难,这个得与师父商量好才行阿……

“你若认我这个姐姐,这事就交给我了。”秀灵已经信誓旦旦作了保证。

不过几日,树屋宣告完工。男人们聚到山主家吃酒,女人们则把这些日子准备好的东西陆续布置进去。秀灵一脸神秘地拉着汝安,将她带进了刚完工的树屋里。

树屋不大,胜在精巧。一进门便见狭小的空间里挤挤挨挨地摆满了各式物什,最里面是一面书架,东侧是床,西侧是塌,堪称五脏俱全。汝安一边打量,一边盘算着如何安置,如何归纳,在哪里又可以添置什么东西。

比如,在屋子中间可以加一些纱帘,或者屏风,像在临楚那几日一样。榻边有一扇大窗,正对日落西山,窗棂空荡,很适合挂些东西……

这时,秀灵递给她一样东西。

一模一样的两串铜环风铃,铜环正中以线串着一枚圆润的萤石,铜环上端打孔以粗麻绳拴着,另一端坠着小小的铜片。这种风铃,汝安在好几个山民家里见到过,山主家正屋的房檐上也悬着一对。

“我本想好好给你们布置一下的,不过想了想,一来你说过,你的家乡与我们这习俗不同,我确实不该擅做主张,二来,你二人隐居到此,而且你如今……想来你们早就不在乎什么仪式不仪式的了。”

秀灵说着,示意汝安看她手中之物。

“我们是从更南边的地方来的,在我们家乡那边,新婚夫妇要亲手在家中挂起合欢铃,用你们的话来说,便是寓意夫妻安好,琴瑟合鸣。”

无风同安,有风合鸣。

“还有这个,是你自己酿的酒,我给你拿来了。你虽然不能喝,但是不妨让恩公尝尝。”

秀灵交代完,便连同其他帮忙的人一块离开了。

这一夜,明面上是新屋落成,实则是众人送二人的新婚礼。尽管这礼不甚明显,至少在氛围上将涟漪掀了起来,对所有人来说,心里都有轻飘飘的喜悦感,这一点,汝安不难感知。

众人离开后,汝安将心绪慢慢沉静下来。她燃起桌上的烛火,火光顷刻间圈出方寸的温热和昏黄,将沉沉暮色推到稍远处。透窗看出去,天幕仍是灰蓝色,日落处还有淡紫色的晚霞。

秋风夜来,已有如水的凉意。

汝安系好风铃后,就势倚在窗边,晚霞的余光落在她面上,如同绘上一层别致的妆粉。

先是树屋木楼梯的声音,而后是小屋门的开启声,有人进到屋中,来到榻边落座。一起一伏的呼吸声从身后传来,与晚风一起搅在耳边,汝安的心不自觉地微微紧缩着。

“看什么呢?”秋浔的声音漫不经心,像是随口一问。

“看日落……”

“这是……”

秋浔的声音连同气息一下子靠近,衣袖划过汝安撑着窗棂的手。汝安连忙转身让出位置,同时将身体的右侧隐到暗处。

淡淡的熏香气,在空间里浮动不定。

“秀灵姐说,是他们家乡那边的习俗,新屋辟邪用的。”

“辟邪……”秋浔慢慢重复着,像是认可般地点着头。

微风拂过,风铃随之摇晃起来,下面垂挂的铜片轻轻彼此碰撞着,寥寥三两声,清悦却不刺耳。

“这东西上还要刻字的。”秋浔摩挲着其中一枚铜片。

“刻字?”

“是啊,秀娘子没和你说吗?”

汝安坦诚地摇摇头,“那该刻什么呢?”

秋浔抬起食指,“既是辟邪的,自然要刻:诸、邪、退、散。”

“……”

“哈哈哈。”秋浔没忍住笑出声来,惊飞了几只正要入睡的林鸟。

难道?

汝安心惊,他不会知道这风铃的含义吧?

“师父,你还没喝过我酿的酒吧。”汝安离开窗边,到桌边给秋浔倒酒,因心里慌乱,顺手倒了两杯,又忽而想起自己不能喝酒,见桌上摆着肉脯、蜜饯、干果等小食,便顺手拿起一颗,小口吃着。

小食下面垫着茅草编的垫子,余出的茅草尖向外戳着,显得十分精巧可爱。

秋浔在桌边落座,“自来沧溟,酒就没停……怎么倒了两杯?”

“嗯……我就闻闻,就当陪过师父了。”

秋浔露出毫不遮掩的笑意,一口饮了杯中酒。

他故意不说话,闭上眼咂么着,纤长的睫毛在脸上落下阴影,显得近乎柔美。

“还凑合。”

半晌他来了这么一句,还顺走了汝安手边那杯,一并饮下肚。

山泉酒属烈酒,不该喝这么急的。

“今日怕是又要醉,都怪你……”秋浔扶着额。

“阿?那……我去泡些茶来。”

汝安作势要离开,却被秋浔一把抓住手腕,按回了座位上。

他没有睁眼,顺势给她把起脉来。烛火的光在他面上摇曳,显得他神情有些恍惚不定。

汝安本想从他的神情里看出有什么诊断,却不自觉地开始欣赏他的脸。来南林之前,在汝安心里最好看的人当属亓深。亓深骨相立体,瞳色清浅,在她心里如月下神祇一般。

直到她遇见秋浔,发现原来人的美是无需一较高下的,如同朝夕四季,美得各有章法。

“你阿……”秋浔懒懒地开口,随即睁开眼睛,“怎么老喜欢这样直愣愣地看我?不怕变成石头吗?”

汝安没明白他的意思,正要抽回手时,秋浔却使了力,没有放开她,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从盘子里揪出一根茅草。

白茅草,山间田野,最是常见。可食,可入药,可制器物,可苫屋宇。

秋浔却用它,在汝安的手腕上,绕一圈,打了一个结。

汝安疑惑地看着秋浔。

“辟邪的。”他淡淡地说。

汝安只觉得,手腕上被茅草边缘剐蹭的触感忽然就鲜明起来。

2

在沧溟的日子好像就这样开始了。

知道汝安喜欢在山里闲逛,所以秋浔特意为她画了一个安全的路线和范围,既能满足她的好奇,又能远离种种危险。而他自己,将他们最初几日居住的木屋当作专门做药和制香的地方,同样也不允许汝安靠近。

此外,秋浔也开始研究一些滋补的吃食。他绞尽脑汁,想着汝安在这段时间会需要什么,甚至连分娩、产后,他也在一并规划,还时常向山中妇人取经。

汝安白日里无事做,便翻看秋浔从山中收拾出来的各种书籍,或是看山里人做各种活计,从洗衣煮饭,到耕种渔猎,她能帮一把手的,便尽力而为,不会的,便花心思学习。汝安学什么都很快,但她有孕在身,大家都不敢累着她,毕竟有个人几乎已经和所有人都打了招呼,让大家多关照她。

最初她是客,时日长了,也就没人再这么觉得。

一日,秀灵送了新鲜野味给汝安。她拿在手里,突发奇想便散步去了木屋,想接秋浔一起回家。到了离木屋还有段距离的地方,便开始有奇异的香气往她鼻子里钻。

她想到,秋浔此前不让她靠近这里,许是怕这里的药会伤到她,于是便拿出帕子遮住了口鼻。

“师父!”她站在院门外朝里面喊。

秋浔耳尖,闻声立马从里面钻出来。他用布巾遮着口鼻,忙得满头大汗。见到汝安,下意识蹙起了眉。

“先回去!”他对汝安招手。

“我来接你!”汝安向他扬了扬手里的野味。

“先回去,我很快回!”秋浔坚持,仍对她摆手。

汝安有些失落,但还是乖乖离开了。

回到树屋,汝安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棂上。风铃的铜片时而被风吹得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汝安抬眸瞧着,想到上面的铜片上还未刻字,便思考起来。

到山民家里做客时,汝安特意观察过他们在铜片上刻的字,大多是“百年欢好”“白首不离”。而这间小屋,还是寻常的吉祥话比较合适。

竹苞松茂。

日月悠长。

容与清流。

俯仰悠游。

……

汝安在心中想了几个,想等秋浔回来再定。忽而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便立马跑去开门。门打开,却见是秀灵走了上来。

“恩公刚来我们那,说是让我帮忙送点吃的过来,他要去清洗一番再回,让你不用等他。”

汝安接下吃食,“清洗一番?”

“恩公整日做那些药,定是怕让你沾上,你放宽心等着便是了。”说完,秀灵便离开了。

汝安略犹豫了一下,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秋浔的衣服,去天池寻他。甫一回到沧溟,汝安便发现秋浔喜欢在天池沐浴,久而久之,对到那的路已十分熟悉。来到天池附近,她故意放慢脚步,悄悄从秋浔身后靠近,然后猛地遮住他的眼睛。

秋浔早察觉是她,有些无奈地轻拍她手背,“都要做母亲的人了。”

汝安收回手,坐在了天池边。她手背上湿湿的,风一吹便有凉意。于是,她将带来的衣服小心地披在秋浔肩上,余下的搭在自己腿上,避免弄湿。

“怎么,没有师父,你饭也不会吃了?”秋浔知道她的心意,故意打趣。

“师父,你今日在制毒吗?”

“是香不是毒,不过确有毒在香里,所以不让你靠近。”

“要加毒进去的香?”

差生提问常常暴露短板,虽说秋浔也没有正儿八经教过汝安那些毒啊药啊的,但是听到她问这么蠢的问题还是强忍着才没有从水里站起来敲她的头。

他叹了一声,“此香有镇痛醒神之效,是取毒中的镇静效用,使用前要尽量将外表的毒洗去。”

“为何要制这香呢?”

秋浔再次叹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这山里虽物产丰富,但有些东西还是要从外面获得。”

原来,师父在想办法搞钱。

汝安:感动中。

“那,这毒会对师父有什么损害吗?”

秋浔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又很快收敛起来,“你是说,这世间还有毒能伤得了你师父?”

汝安意识到自己又莫名犯了蠢,于是有些窘迫地闭紧了嘴巴。

天色渐暗,满月悠然上浮。汝安渐渐感到体内血液流转的速度变得慢而轻盈,她看向空中玉盘,双眸含着银色光华。

“你先回吧。”秋浔提醒她。

汝安犹豫地看着秋浔,像是要说什么,秋浔却将脸微微扭向另一侧。

“师父,衣服我给你带来了,在这。”

“好。”

秋浔敏感地察觉到汝安身上发生了一点变化,但又说不清具体哪里不一样了,只是下意识地躲闪着她的目光。

没想到汝安突然来了一句,“师父应该不会是因为害羞,才让我先回去的对吧?”

“羞个鬼!”秋浔作势要对汝安扬水。

这下汝安终于笑着逃开了。

“别跑,慢慢走。”秋浔在她身后喊着提醒。

晚饭后,秋浔催促汝安早睡,偏汝安精神得很。他们一床一榻,相对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师父。”

“嗯?”

“你终于回家了。”

“是啊。”秋浔的回答总是慢半拍,像是昏昏欲睡的样子。

“你高兴吗?”

秋浔轻笑,“高兴。”

汝安笑着转到向窗的那一侧。窗开着,天际有光晕,却看不到月亮。汝安又翻过来,见秋浔那侧的窗子关着,心里顿时空荡荡的。

“师父。”

“嗯?”

“你可以将开窗吗?”

秋浔静默了一会,“大晚上不好好睡觉,开窗作甚?”

“……我想看月亮。”

“……”

“师父?”

秋浔翻了个身,面向了里侧。

汝安的心念慢慢沉淀下来。

过半晌,她平静地说:“一直以来,师父是不是都会怕我在满月夜时,会对师父做什么?”

秋浔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些许犹豫后,他起身将窗打开,有些僵硬地说,“过来。”

秋浔的语气不重,却非常严肃。汝安有些迟疑,但还是起身来到秋浔床上。

秋浔心里五味杂陈,不明白自己这样做究竟是要证明什么。汝安一时间也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秋浔,遂倚在窗边,向外张望着。

过半晌,秋浔先笑了,“好看吗?”

汝安也忍不住笑,“好看。”

从这个位置根本也看不到月亮。

不过,汝安与秋浔面对着面,突然心有所感。

“师父。”

“嗯?”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之前隐约听你和兄长说起,关于你的那个故人……你可以讲讲关于她的事情吗?”

秋浔有些意外,“倒是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于是,秋浔将自己与阿秋相识的故事简单复述了一遍。

汝安倚到窗沿上,听得入了迷,甚至在秋浔讲完以后,还久久难以回神。

“还没听够?”秋浔也斜靠在窗边,一手支着脸颊看着汝安,眉眼已经染上些许倦意。

“这么说……师父与那故人……”

“都过去了。”秋浔淡淡地来了一句。

汝安:嘴上说过去了,心里却还记得那么清楚。

她福至心灵,“这么说,师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秋浔屈指,敲了下汝安的额头。

“师父,你等我一下。”汝安爬下床,开门走了出去。大概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她披戴着夜晚的凉意席卷回来,一下子回到刚才的位置上。

“师父,你看着我。”

秋浔下意识往后躲,却被汝安扯住了衣袖。他有些惊惧,也有些犹豫,但见汝安执意如此,只好如她所说看着她的眼睛。

汝安的瞳色本就偏浅,眼下含着几分月光,更显得晶莹澄澈。

他的心跳开始变得剧烈。

汝安闭上了眼睛,过半晌,又缓缓睁开。

秋浔没有设防,瞬间被那双眼睛吸了进去。在他神智倾颓的一瞬间,汝安“停止了”。秋浔的眼前重新浮现出汝安的面容。

“你刚刚……”秋浔回过神来,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他以手扶额,试图缓解那种混沌感。

“师父,这应该就是你所谓的……”汝安一时间想不出要用什么词来形容,只好作罢,“我是想说,这种能力,是可以控制的。”

秋浔有些不解。

汝安解释道,“阿秋曾对你使用了这种能力……或许她只是单纯地,很喜欢你。”

秋浔眨了眨眼,像是有些不自在,“喜欢……就要用这样的方式吗?”

汝安想起了亓深身中十三幻梦那夜。

“可能对于葱茏族而言,采用那样的方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表达,并不带有过多的,我们所谓的……感情。”

“那你和亓深呢?”

汝安看向秋浔。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问起她和亓深之间的事。

秋浔接着问道:“亓深对你,也使用了那样的能力吗?”

汝安略作思索,轻轻点了点头。

果然。

“但,如果两个葱茏人心智彼此相当,那么这种能力是可以互相对峙和抵消的。”

秋浔:那看来你俩的心智可并不相当……

“那假如,你并不愿意被对方控制,但你的能力又达不到摆脱控制的水平,那会如何?”

汝安被秋浔问住了,一时间好像不知如何回答。她看秋浔的神情十分严肃,安慰似的笑了笑。

“师父,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情,后来我才慢慢明白,那些我想不通的事情究竟是为什么……

“人与人的分离,本是艰难又痛苦的。所以,夫妻之间,要长久相伴,父母要照料子女成人,子女要反哺父母的养育之恩。这些我都能明白,也都能感受到,但这种感受不像是从内心发生的,更像是外界将我作为镜子,从而反射到我心里的。

“而对于我来说,从我幼时起,我的亲人就在反复地教会我一件事,那就是分离,一次又一次地分离。直到该离开的是我,我终于明白了这个行为所隐含的意义。

“离开,是双向赋予——既给予了身边人自由,也赋予了自己广阔的可能性。其实,这世间的大部分问题,都可以靠分离来解决。

“至于师父你刚刚问的那个问题……

汝安停了下来,发觉秋浔在很认真地看着自己。

“那对于我,或者我们来说,可能根本不算是一个问题。”

那一夜,好像是两人第一次心平气和地深谈。汝安知道了秋浔藏在心底的是什么,秋浔亦明白了,所谓的葱茏族操控人心的能力究竟是什么。

秋浔陪着汝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而真正盘桓在他脑海里的,则是汝安关于“分离”的那套说法,让他莫名觉得堵得慌。

难道对她来说,什么分离,什么能力的对峙……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吗?

那她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真正想去的地方又是哪里?

还是说,她和亓深一样,从头到尾想的,都是只有那件事而已。

汝安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卧榻上。

一束光落在她面庞上,让她下意识遮住了眼睛。耳边是风铃的铜片叮铃作响的声音。她将眼睛强睁开一条缝,见秋浔正在摆弄那几个铜片。

秋浔站在房外,半侧着身倚着窗台,他的半边面孔背着光,侧面剪影如峰峦迭起,美不胜收。

汝安仍处在半梦半醒的恍惚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般大惊失色,连忙起身,“师父你在刻字了吗?”

秋浔见她睡眼惺忪,隔着窗来揉她的头发。

“不是昨晚你说要刻字,还跟我念了一大堆什么日月悠长什么的。”

“我们还没定好要刻什么,师父你不要胡来啊!”汝安捂着自己的头。

“就那个!”秋浔拿起刻刀,已经上手了。

“哪个?”汝安亦拿起刻刀,双手合拢护住了另一个铜片。

“就……顺颂时宜吧。”

顺颂时宜……倒也是好的。

汝安不再争了,“那我刻……”

“你刻顺颂。”秋浔替她决定。

“好。”

秋浔刻完后,耐心地在旁边等她。

汝安抓紧完成,然后急着去看秋浔刻的那片。只乍一看便能看出,“你没刻‘时宜’啊……”

当那两个字在她眼中显现时,秋浔以指尖轻击圆环,两面风铃相击发出叮铃一声。

只见那小小的铜片上,唯刻“秋安”二字。

没癫成,等下一章吧……

二编:给自己加加油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容与之间:诸邪退散,顺颂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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