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浔带着汝安于魂追节次日离开临楚。按照原计划,他们要继续向南前往沧溟。但如今,秋浔得知汝安竟是百越神女的孩子,他开始犹豫,是否该立刻带她离开百越,回到长原。
汝安对秋浔内心的天人交战浑然不觉,仍旧兴致勃勃地赶路。也正因此,秋浔愈发难以开口。
途中小憩时,秋浔试探地说,“你若想回长原,我们随时可以返程。”
汝安不假思索,“我想去沧溟。”
秋浔:……
秋浔试着安慰自己,往好了想,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在普通人眼里,他们只是寻常的行路者,谁会知道他们其中一个是百越最有权势之人追杀的对象,另一个是百越举国供奉的神女血脉……
算了,还是别想了,秋浔只觉得越想心里越慌。
便是这样犹豫着,秋浔和汝安缓慢地向沧溟前进。由于身上的路资所剩无几,二人偶尔在草市或是大路交汇处摆摆摊子,赚一点散钱。
一日,秋浔突发奇想,要教汝安相面。
“既应了你一声师父,倾囊相授是最基本的。”
汝安心知肚明,“师父,你只是单纯想到旁边休息吧。”
这些日子以来,秋浔已经陆续将开方子和代笔的事务交给汝安了,现在终于连最后的一点活也不想干了。
“其实这没什么难的。”秋浔娓娓道来,“人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欲,甚至脾性过往,都会被时间一刀一刀刻画在脸上,那些细小的痕迹,只要仔细观察,都会一一发现……”
说的神乎其神,还不是哄骗人。
汝安不以为然,故作耐心地听着。
“你不信我?”秋浔察觉到汝安的怀疑,有些受伤,“你知不知道……”
正要说着,摊子前竟来了一位衣着考究的行商。
“劳医者给看看。”脸庞肿胀的行商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隐隐的污浊气从其口中散发出来。
“阁下可有何不适?”秋浔立刻进入营业状态。
“我呀,近日总是夜不安寝,也不知为何?”
秋浔立刻开展了望闻问切一条龙服务,而后吩咐汝安写药方。待将药方递给对方后,秋浔若无其事地说,“我观阁下眉宇间有郁气,若是还有其他困扰,不妨说出来,或许我们可以一起想想办法。”
行商轻笑了一声,“不过是些家务事罢了。”
秋浔体谅地笑了笑,“在下有一言,阁下不妨一听。身有不适者,日常多忧思。若身体好了,心境自畅。家中之事,无非妻子儿女,亲人之间,有话不妨直言,以免误会积少成多。”
行商没想到秋浔会这般真诚地为他提供建议,连忙起身道谢,随后便上马随商队启程了。
对方没有主动提出要看相,自然也就没有为这部分支付费用。
“难为师父浪费了口舌。”汝安为秋浔递上了水壶。
“也不算浪费……所以呢,学会了吗?”
“学会什么?”汝安作茫然状。
“我刚在教你啊,你没听吗?”秋浔直冒火。
“……”
秋浔气得以拳锤桌,内心叫苦不迭,这小丫头明明最擅长揣摩人心,能不能用在点子上啊。
这档又来了一人,秋浔轻拍桌子提醒汝安,“这次你来试试。”
“我?”汝安指着自己,又怯怯地看了眼来人。
对方是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眉目和善,看着不像是有病痛,也不似有什么忧愁的样子。
“阁……阁下……”汝安作势开腔。
“哎,”男子摆摆手,“我不是来问诊的,我是附近一家驿馆的掌柜,我们那儿最近来了一个怪人……”男子一副不好描述的样子,“我见医者给好几位路人诊治,想来也是医术高明,不知能否到我那儿给那位怪人瞧瞧。”
秋浔与汝安对视了一眼。
“不知阁下所谓的怪,具体是指什么?”秋浔问道。
掌柜轻叹一声,“那小伙子是最近流落到我那的,看着瘦弱,其实人还蛮结实,身量高,模样也十足俊俏,就是不知为何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既不通人言,又不懂人事,浑像个傻的。”
秋浔陷入沉默,汝安亦是没有作声。
南境奇毒颇多,又多兴巫蛊之术,那掌柜口中的男子,若不是天生如此,便极有可能是遭他人暗算了。
“非亲非故,掌柜是大善。”秋浔顺口称赞。
“我也是见那孩子可怜,本是相貌堂堂,一派华贵之相,竟落得这般境地。这些日子,我也不算白白收留他,他也能稀里糊涂地帮忙做点体力活。但是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秋浔看向汝安,发现她又是魂追节遇到那位老丈时的那副表情,两只大眼睛都在向他释放着“去吧,师父,去吧”的信号。
秋浔本无意多招惹事端,却架不住汝安无声的软磨硬泡,二人遂随掌柜前往了驿馆,刚好两人赚足了钱,够在有屋顶的地方住上一日。
进到驿馆后,却并未见到那掌柜口中的怪人。
“许是到山上去了,这怪人每天都喜欢在山上待些时间,我便给他柴刀,让他防身,也教他帮我砍些柴火。”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秋浔望着夕阳落山的方向,感慨了一句。
汝安有种奇怪的感觉,在这附近,有一种让她感到熟悉的气息。
不过,这样的感觉偶尔也会有的,所以她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既然没有见到人,汝安便随师父先去了卧房。离去前,她也学着秋浔的样子,看了眼夕阳落山的方向。
晚膳时,他们竟遇到了刚刚面诊过的行商。
行商热切地邀请秋浔和汝安一同用膳,“我们商队准备在此地休整一番,三日后启程,不知医者要去往何处,顺路的话我们可以捎两位一段。”
“我们准备往西南边走,那里水草丰茂,有不少我们需要的草药。”秋浔没有直言,说的倒也不是谎话。
“不瞒医者,我们商队刚好也是大致行此方向,只是殷华地界特殊,鱼龙混杂,我们准备在州界绕行,避开那是非之地,医者若是不介意绕路,不妨与我们同行。”
秋浔笑了笑,“与商队同行,对我们实是百益无一害,无奈我师徒二人路资实在有限,只够勉强在此地停留一日。左右我二人时间充裕,且行且息,便先行启程了,就不给诸位添麻烦了。或许后面在路上还能遇见。”
“既如此,那便有缘再会。”
汝安看了看秋浔,似是心有所感。
他虽说要先启程,其实是在故意放慢脚程,而且有意与旁人拉开距离。
晚膳后,掌柜来请秋浔,说是那怪人回来了。秋浔既答应了,也不好再推辞,便对汝安说,“你既然关心,便与我同去看看?”
汝安反倒临阵退缩,“师父,你还是自己去吧,我就算了。”
秋浔想到,满月将临,让她早点休息也好,便一个人离开了。
稍晚时秋浔归来,无奈地摇了摇头,“果然是咒术。”
他喝了一口汝安递来的茶水,“是有明确指向的咒术,非寻常药物可解。”
汝安犹豫着说,“师父的醒神药对十三幻梦有效,那对这咒术呢?”
“十三幻梦是毒,这是咒,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连师父也不行吗……”汝安显得十分担忧。
秋浔苦笑了一声,“术业有专攻,你师父就是个普通人,不是大罗金仙。我虽懂一些咒术,但也只是皮毛,根本不懂解咒之法。这人看上去像中的无心咒,这多是雇主下给死士的咒术,不达目的,此咒无解。”
汝安蹙起眉头。
死士?
他怎么会是死士……
“师父,我们能把醒神药给他吗,他……”
“汝安,”秋浔有些不耐地打断了她,眼神中有些狐疑,“你对陌生人的关心未免过了吧。上次是与你经历相关的一对老夫妇,这次呢,是为什么?”
汝安哑然。
看着汝安说不出话的样子,秋浔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感慢慢在体内攀升。
他冷冷地说,“就我所知,葱茏一族良善却理智,能够本能地远离危险,为达目的,关键时刻亲子亦可舍弃。”
汝安愣住,没想到秋浔会说这样的话。
秋浔知道他的话会戳到汝安,但眼下他就是要这样让她清醒一点。他不相信,她会不明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频频与陌生人接触会承受何种风险。
汝安垂眸,无声地笑了笑。
是啊,师父知道她是葱茏人。他了解她,也无时无刻不在防着她——防着她给他招来祸端。
秋浔整个身子都淹没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他终于有些心虚,觉得自己刚刚过于严肃了点。汝安可能并未多想,真的只是同情那个男子。
同情那个……
年轻、身材和容貌都姣好于常人的那个男子。
可她明明都没见过他!
“还是说,”他又无端开了口,声音听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听那掌柜说那个人容貌俊俏,你想借着送药去看一看?”
汝安倏地看向他。
他被那目光看得竟下意识抖了一下,“别、别忘了,你、你与亓深……”
汝安起身,走向房门。
“你去哪?”
汝安开门,汝安啪地甩上房门。
“你真去啊?”秋浔的声嘶力竭被房门无情地阻断在房内,没有沾上一点离去之人的衣角。
汝安去附近的山上夜跑了一圈,等到月亮升到中天,才回到卧房。
因着白日劳累,秋浔已经睡了。
虽然快要入秋了,但南境的湿热会持续很长时间,夜里仍少不了蚊虫滋扰。汝安翻了翻秋浔的行囊,为他点起熏香。
她蜷在榻上,看着窗外满月。满月的光华覆盖住她,又慢慢渗入她身体里,随同她的气血一起缓缓流动。
她情绪缓和落定,满足和惬意的感觉油然而生,身体里亦产生一股柔和的暖流。
这是她此前从未感受过的。
她收回目光,看向沉睡中的秋浔。
她想做一件事,想让他看一眼她的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只是念头愈发强烈。
她慢慢来到他身边,凝视他的睡颜。
她想到了傍晚时秋浔对她说的那些混账话。其实只要静下心来,就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可她当时只觉得很生气,气到片刻都不想看见他。
可是眼下,他又变回了那个她熟悉的师父,眉目柔和,似藏着天地山川,再大的事他也能一笑而过。
她心里的暖流愈盛,很想……想蜷在秋浔身边,紧挨着他。
她的目光流动,落在了秋浔的手上。秋浔十指修长,总是干燥又带着些许凉意,虽然常与各种无法描述的毒药打交道,但指甲总是修剪得干净圆润。
汝安伸出两指,点在秋浔手背上,顺着他食指和中指的指根慢慢划到指尖。她想到他给人诊病,看相,侃侃而谈时,这两指总会无意识地随着他讲话的语速敲击桌面。每每此时,她总会有小小的愣神,那敲击的动作像在她心底点出了一圈又一圈不规则的涟漪。
这些时日的种种在脑海里飞速闪过。他们翻山越岭,沉浮市井,日复一日地品阅众生。他问她,想不想去南境看看。他说过,有什么想法,要说出来。他带她泡汤,给亡者写信,在鬼节看河灯。他说,既然来了,便好好看看这百越的样子。他教她,人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欲,甚至脾性过往,都会被时间一刀一刀刻画在脸上。
所以师父,你在犹豫对吗?
你感到不安,想回长原了,是吗?
你舍不得醒神药,不是不想救人,而是因为要在漫长的山路里对抗瘴气和湿热。若去西南,大可沿着州界的官道前行,只有返程过境,才要走山路。
似是心有所感,秋浔的眉头微微蹙起,纤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
汝安缓缓起身,又为秋浔燃了一块香。
可是师父,我要去沧溟,非去不可。
……
汝安走出驿馆,受直觉牵引,穿过月光浸染的密林,直往阒静的深处走去。
淙淙水声从密林深处传来,在汝安体内激起回响。她循声来到水边空地,幽暗的水流在眼前涌动,发出清冷之声。她蹲下身,将手伸到水里。水流沁凉,瞬间将她的衣袖打湿。
夜跑流的汗还黏附在身上,她想了想,索性脱下衣服,潜入水中。
满月被密林里横生的枝节胡乱割裂,光线被过了筛,落到水面只剩一片风吹即散的碎屑。
汝安注视着黑色的水流,不知这里最深处有几许深,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遂往边缘靠了靠。
便是在这时,有某种直觉,引得她向对岸看去。一个人影在对岸隐隐显现。
那是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身上以兽皮和鸟羽为衣,裸露在外的手臂和颈部在满月的照耀下散发着幽幽的微光。他面庞立体端正似有神性,目光深邃满含洞察,而他的脑后,有一对纤长的黑色长角优雅地指向空中,月色的长发在脑后垂着,偶尔被风拂起,整个人极为缥缈。
汝安有些犹豫地看着对方,待触到他的眼睛,只一瞬间便有周身天地向下陷落的失重之感。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通体的血液加速流转。
那人的目光始终牵引着她。明明没有说话,但汝安却感觉听到了他的声音。
到此处来。
她感到自己在慢慢失控,义无反顾地向对岸游去,停在那人的脚边。
他俯下身,单膝蹲下来,从岸上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温柔又不容分说。
2
秋浔第二日晨起时,发现汝安并不在房中。他下意识感到不安,立马夺门而出逢人就问,但直到跑遍整座驿馆,仍旧没有找到汝安。直到看见掌柜,掌柜告诉他,那位与他一起来的姑娘在今晨天还未亮时,便已经启程上路,随后顺手将汝安临走前留给他的字条交给了他。
师父,徒儿去意已决,师父若愿同行,可在前路相见,若是不愿,亦可先行返程。
“……先行返程。”秋浔差点将牙根咬碎。
他二话不说,便向着沧溟方向动了身。临走前他本有意将身上的醒神药留给那失魂的怪人,未料掌柜竟告诉他,那怪人今晨竟自己清醒过来,走人了。
秋浔无暇顾及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立马上路去追赶汝安。他以为,汝安既然留了字条,总归会在前方等他。他想的也不算错,只不过再见到汝安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了。
起先,秋浔半是走,半是搭顺风车,好不容易赶到了下一处驿馆。向驿馆的人打听后,确是听说一个与汝安年纪身量相似的女子现了身,说是若有人寻她,只需继续向前赶路即可。
好家伙,这分明是欺负他老胳膊老腿!
秋浔气得不行,下定决心,若是追上这个任性妄为的小丫头,定要狠狠教训她一番,要不然他罔为人师!
气归气,哼唧归哼唧,还是得继续上路。但不管他怎么追,怎么赶,汝安都会快他一步,先赶到前方的驿馆给他留信。
秋浔前面是气昏了头,没有仔细思量。现在看来,汝安是铁了心要去沧溟的,她怕再被秋浔阻拦,所以干脆不在中途露面。
不知道为什么,秋浔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一开始,是他提出要带汝安来百越的。可是渐渐就变成了被这个小丫头牵着鼻子走,他还要在后面紧赶慢赶去追。
真是岂有此理!
他又想到,若是行走官路,除了快马加鞭,如何能做到脚程如此之快,又能避人耳目——除了在驿馆以外,秋浔在沿途小摊打听时都从未有人说见过她。她身上没有钱,没有办法买马买车,可若是停下来做工攒钱,或是与什么人打过交道,也定会有人记得她。
这只能说明,她走的是她最擅长的山路。
其次,她每每都能刚好赶在他抵达驿馆前先一步抵达给他留信,说明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观察之中。
秋浔抬眼,向路两旁的深山老林望了望,虽然看不见什么人影,但他现在深信,汝安定躲在其中某个地方,注视着他。
理顺了思路,秋浔也懒得再陪她玩谁逃谁追的游戏,他立即离开官道,开始走山路。
这一回,他定要她插翅难飞。
之前,他竭尽全力地追赶,其实不过是为汝安尽早抵达沧溟缩短时间。眼下,他改成在山路里慢慢挪腾,就是为了故意拖延她行路的速度。若是她还要像之前一样偷偷看着他,那他说不定还能来个守自己待兔。
秋浔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像捉兔子一样捉住汝安,他只是不爽——对汝安应对这件事的态度,对眼下被动的局面,甚至对眼前的破山统统感到不爽。
他向来不是大度的人。
确切来说,他可以说是锱铢必较,有仇必报。
刚做过理性思考,秋浔的脑子里立马又因为怨念乱成一团。不就是要去沧溟吗,可以,去就去,而且现在他还下决心一定要先到,想来沧溟现在的守卫也不一定会变松懈,那小丫头绞尽脑汁,到时候还不是得跟着他才进得去。
这样想着,秋浔身上不知怎的生出莫名的力气,不自觉地加快了脚程,眼看天色将晚,他也没有休息的打算。
就在这时,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秋浔心下一惊,脚底也跟着滑了一下,顿时如天旋地转般滚进了沟里。
被臆想的胜利冲昏头脑的秋浔此时躺在沟底,如同挨了一闷棍一样大脑空白了一瞬。他缓了缓,一时间没敢乱动。
待他确认自己没有掉进什么猎户的陷阱,没有被削尖的竹竿戳穿心肺,没有摔坏脑子,他才试着动了动四肢,然后发现自己的右脚不幸扭伤,正因为他动的那一下产生钻心的痛意。
他支起身四下打量,发现自己坠落的沟壑有一些深度,沟底积攒的枯枝败叶几乎半没过秋浔的身体。两侧颇陡,秋浔的一只脚又不幸扭伤,显然一时间无法靠自己爬出去。眼见日落西山,秋浔认命般地坐在枯叶里面,背靠着沟壑一侧。
一时间,原本膨胀起来的怒气和愤慨好像都跟他一起在沟里摔碎了,他心里只剩无常之感。
不过就是想去沧溟,那便去又有何妨?
那里是他的生长之地,有太多太多的记忆尘封心底。当然,还有痛苦的过往,有些事他就算不愿提,不愿揭,也始终存在着,终有一日他必须要亲自面对。
沧溟山死过一次,那死是他带来的。
他逃得再远,那死的阴影也永远在他头上。
秋浔慢慢合上双眼,吹着晚风,不成调地哼唱起来。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还要听到什么时候,还不来救我?”秋浔无奈地问道。
他早已察觉到有个熟悉的气息接近了自己。与此同时,他还暗自感叹,怕不是与葱茏族打交道久了,连自己的鼻子也灵了许多。
秋浔转身,见高高的沟壑上方,汝安果然在静静地注视着他。
“小祖宗,”秋浔已经没了脾气,“带你去,哪里都带你去,可以了吗?”
他的心在哭泣:我再也不想带孩子了!
汝安用藤蔓紧紧地捆缚住一块大石头,藤蔓很长,她将另一头绕过一根粗树后,丢到秋浔身边。
秋浔会意地用藤蔓缠绕住自己,随即他看了看那块大石头,有些疑惑地看向汝安。
“我的脚……”
他正要解释什么,汝安抱着那块大石头,直接从上面半跑半跳了下来。
秋浔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股力道直接拽到了沟壑之上。
现在换成汝安待在沟底。
秋浔来不及松一口气,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现在受了伤,根本使不出力气将汝安拉上来,正在发愁,见汝安在下面,默默地摆出了一个要起跑的姿势。
然后,秋浔甚至还没有意识到汝安要干什么,便见汝安像平地起飞一样从沟里窜了上来。
“你……好……”
他语无伦次,干脆摆了摆手,坐在树下平复起气息。汝安看出他受了伤,默默地蹲在他脚边查看他的伤口。
秋浔没有力气,也无心再置气,只是任她去检查他的伤处。
看到她出现的一瞬间,他真的觉得什么气都没了,心里只觉得,能找回她真好。
“那日,”秋浔犹豫着,斟酌着措辞,“我说错话了,是我对不住。”
汝安没有搭腔,仍在认真处理秋浔脚腕的伤处。
“别生师父的气了。”秋浔看着汝安,轻轻握住她的手腕,“谁规定,你非得回长原不可。你一直都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
沧溟在百越是无主地,且自守天险,若非是手握重兵又心志坚定的穷凶极恶之徒,想要轻易攻上山,也绝非易事。何况,若他们隐瞒好自己的身份,或许真的能在这天地间寻一处世外桃源,平静地生活下去。
汝安的眉心终于缓缓舒展开来。
秋浔却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一点一点地冷了。
他的指腹擅作主张地感知到了汝安的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是有孕之象。
可是,为何过了这么久才显现出来?秋浔不敢轻易相信,抓着汝安的手腕感受了好久,才终于死心了似的,松开了手。
他确实已有相当时日没有为她把过脉了。
一时间,他只感到无所适从,大脑空白一片。
汝安察觉到他的异样,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平静地等待着。
“你有身孕了,你可知晓。”天光已昧,秋浔的脸上晦暗一片。
“有一些感觉。”汝安坦然承认。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近。”
“最近……”秋浔的语声里已经听不出喜怒,“这也是,你的选择……?”
秋浔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远了,汝安没有辩解,甚至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3.
二人继续在山里前行。但较之之前,眼下的气氛明显沉重了许多。
秋浔不再动不动说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话,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抱怨喊累。他瘸着腿,背影冷硬固执地走在前面,而汝安则是始终跟在秋浔身后,沉默前行。
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汝安能感觉得到。这种感觉纷繁复杂,像是将手伸到密不透风的盒子里摸物,有些东西摸到了,猜到了,却不敢相信。
“累了吗?”秋浔头也不回地问道。
汝安摇了摇头,而后想到他看不到,遂回道:“不累。”
秋浔不再多问,继续前行。
夜里,二人还是轮番守夜,但秋浔总会让她睡过夜最深的几个时辰,而他则会等天要亮了才睡一两个时辰。
在他睡着时,汝安能从他的面庞上看到显而易见的疲惫,她亦知道,那种疲惫不止是身体上的。
在一次休息时,汝安试探着对秋浔提议,“师父,前面有驿馆,我们要不要在驿馆休息一夜?”
秋浔脸色冷淡,“没钱。”
“……”
“想再趁我睡着,自己溜走?”
汝安垂下目光,“没有……”
她只是想让他在一个舒服的地方,好好休息。
“别想些没用的,睡觉。”
又过了几日,他们二人正围着火堆休息。
汝安突发奇想,“师父,你想看我跳舞吗?”
她不等秋浔回答,兀自起身摆起姿势。现下,她穿着朴素的粗葛衣裳,在昏暗的天光里却无端有种媚色,加上舞蹈本身的神秘之感,秋浔没来由地想到了南境的巫祝之舞。
历来神女祭天祈福,少不了要跳巫祝之舞。想来安排汝安自幼学舞之人,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若是可以的话,秋浔希望,她能永远远离这些是非。
“别跳了。”秋浔沉声说。
汝安许是没有听见,仍在兀自起舞着。
秋浔看准时机抓住了汝安的手,却使汝安失去了平衡,直接跌坐到了他怀里。
空气静止了几秒,汝安似是还没反应过来。秋浔回过神先下意识抓住了汝安的手腕,感知到脉象平稳,才松了一口气。
“你还要坐到几时?”秋浔冷冷地问。
汝安忙起身坐到一旁,心中气馁,只因秋浔的脸色好像比她跳舞前更黑了。
后来直到入睡前,她都没有再多话了。
汝安睡着后,秋浔一直故意绷紧的面孔终于松弛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
一直以来,他想做的始终是照料她,保护她。可他好像什么都没做到,只知道摆出一张冷脸,对她发脾气。
夜里蚊虫侵扰,他不敢再熏香,只是以团扇为她驱赶。
半夜里,汝安突然抖了一下,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摆。
“师父……”她在睡梦中咕哝着,“我要掉了……”
秋浔忍俊不禁,轻轻扬起嘴角。
他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等沧溟近在眼前时,一个月的时间又过去了。
当汝安仰起头,眺望那巍峨直入云霄的山峰时,深觉这累月的行路之苦,总算没有白受。
……这就是沧溟山啊。
入山处,有两个持刀把守的人,显然不欢迎任何来访者。
秋浔却不动声色,随手折取了一截树枝,在那把守的人面前,画了起来。
几笔之后,一朵栩栩如生的花已经绽放在几人脚边。
把守之人看后果然心领神会,其中一人当下上了山,将来人禀告给山主。
不一会,被称作山主的中年男子来到秋浔和汝安面前。他一见到秋浔,就显得激动不已。
“真的是先生!”来人想要跪下拜见,却被秋浔一把拦住了。
“我带小徒来借宿些时日,劳烦山主了。”
山主闻言对汝安点头致意。
“先生千万不要客气,这山当年还是先生托付给我的,这一声山主,实在不敢当。”
到了半山腰一处空屋,秋浔决定在此处先行休整。山主本欲在自己的住处设宴招待,被秋浔推辞了。但随后,山主送了不少吃喝用度过来,还非要拉着秋浔推杯换盏一番。
入夜后,山主醉醺醺的还不愿走,被山主夫人赶到后硬揪着耳朵带走了。
汝安看着吵嘴的山主夫妇不自觉地笑起来,余光却好像看到秋浔在看自己。
她转过头,见秋浔仍在喝着酒,看着月亮。
汝安坐在他身边,“刚听你们说,他们夫妇当年流落此地,是你救了他们?”
眼下气氛松弛,汝安没有以“师父”相称。
秋浔用有些醉意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叹息一声,“当年,沧溟山上的人因为我,都死光了。”
他啜了一口酒,远眺漫天繁星,明明心中难过,却还故作不在乎似地笑着。随后,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转头,便看到了汝安正在看着他的神情。
“干什么……”他满不在乎地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跟你说了别用这种海枯石烂的眼神看我。”
汝安没想到秋浔会突然看自己,有些局促,“……我是故意的。”
秋浔听到她的话先是一愣,随即笑出声来,伸手戳了戳她的脸,力道像是有些不受控制,“傻不傻……”
“那……后来呢?”汝安追问道。
“什么后来,一般不是应该要问为什么吗?”秋浔心里升腾的伤感都快散得差不多了。
“那……为什么?”
“有人恨我呗。”
“恨你,杀你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说完,汝安意识到自己的措辞可能有点不妥。
果然,秋浔白了她一眼,“你懂什么?这世间真正的穷凶极恶之人,都不会直接把刀捅到你身上。他会找到和你有关的人,然后折磨杀害他们,再让你知道他们死的有多惨。”
汝安只感到不寒而栗。
“那然后呢?”她终于问了出来。
“然后……”秋浔又吞了一口酒,“我想让他死,便给他下了毒……”
汝安惊觉,泰山崩于前恐怕还能振臂高呼的秋浔眼中,竟有杀意。
“那他……死了吗?”
秋浔摇了摇头,“祸害遗千年呐……”
他仰头,连壶中酒也饮尽了,一滴酒水从他唇边坠落,沿着脖子流淌下来。
汝安心里还在想着他说的话,鬼使神差地,竟在酒流进衣襟之前,伸手将其刮蹭下来。
秋浔愣了一下,扫了她一眼,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沾着酒水的手指还悬在半空。
秋浔不假思索,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指尖含到口里。
汝安微微战栗了一下。
“你现在不能喝酒,”秋浔微微摇晃着起身,眼神迷蒙,“一点都不行。”
说完,他转身大摇大摆地进了木屋。
汝安僵坐原地,只觉得头上漫天星斗,纷纷旋转掉落,像一场旷世的雨。
乱入了很多自己喜欢的诗词歌赋
下一章我要发癫了……
二编:[让我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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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边雁之悲:谁谓河广,一苇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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