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这次争储,您究竟有几成把握?”
百越多山,累世居于此地的人们多以山为家。村落多聚集在山间谷地或河流交汇的平原地带,浅水岸边,甚至密林深处亦为人所偏好,形成聚落。此外,便是一些相对险峻之地,亦有人铤而走险,期盼绝处逢生。人们择地而栖,再根据环境的不同建造不同的屋室——石有石窟、山有山洞、树有树屋,不一而足。而随着族人数量的增加,一些族群自发地向外膨胀,如水漫溢,其中颇有些积累和武装的族群,则有意识地到更远处,开拓或占领更多宜居地带,供族人世代繁衍壮大。
在百越,以霞萝为中心的直隶三州,便是这样发展而来。
数百年前,三州属三方不同势力,常因争夺土地资源而大动干戈。三州接壤处,本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沼泽地。后经天地异变,沧海桑田,沼泽被崩落塌陷的山石填埋,渐渐干涸,而这凭空多出来的土地,无疑成为三州征伐的核心。一代人争不出结果,便换下一代人继续争。不仅如此,因三州所在之地地势相对隔绝于其他族群,使得这一方天地里,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吵破天。幸而三方势力相差不大,且因三角形的天然作用,三方没有闹成世仇。
后来,随着百越各族联系日益加深,三州内部吵归吵,和外邦外族讨价还价时,又总能紧密地连结在一起。一族解决不了的事,拉上另外两族站台,其声势便自然浩荡起来,对方总得好好掂量一番。久而久之,代表三州的三个宗族彼此常有和亲,但凡三州能说得上话的人,细细分辨,都多少有点沾亲带故,而原本看不对付的三州终还是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
直到有一日,三州达成一致,决定一家人不说三家话。三地就此合并为遏殷州,奉符氏为尊,同气连枝,中间世代分不清白的土地单独划出,建成霞萝城,供尊族居住。而符烎作为这一代州主,他的背后始终站着百越势力最大的宗族,根深蒂固,不容忽视。
百越各邦,自古以来便是松散的同盟关系,地理上临近之地习惯以大族为首。各地经过世代的摩擦和碰撞,终将符氏奉为百越之主。但直到经历了一场与北地的大战,这片松散的疆土,才终于合而为国。启皇之后,一国之宗几经变更,直隶动辄迁移,但其中仍以符氏及其根基遏殷为国宗时居多。数百年来,此地早已树大根深,其蔓延开的枝叶和随风飘散的花种,已不知能覆盖百越国土几何。
弃皇初登大宝时,按照祖制,百越的中心本该向西迁移至国主的出身地。但各方势力和中枢之间不知做过怎样的谈判和谋划,竟将国都维持原地,仍在符氏根深蒂固的遏殷三州。而变化是,符氏从国都整体迁出,符烎定居城外,其他氏族旁支回到故地,远离都城。
此举给足了新皇体面。
人们不禁猜测,这些不同属地的世家大族之间究竟做过何等交易。有人说,临楚的势力早已打入遏殷地区,只待时机吞下这块风水宝地。但更多人相信,遏殷三州不仅是百越财富和文化的中心,因已历经多朝国都,其内部机制已是百越最完善之地,且北部与长原有千山岭相隔,不似临楚直接与北地接壤,从各方面来讲,都是天选的国都,若有心改制,将遏殷当作永久的直隶,也并不是没可能。而对地头蛇符氏来说,将新皇放在眼皮子底下,不仅不会威胁到自己,反而更有利于左右国朝的重要决定。
待这一朝皇帝百年之后,各州世家重新洗牌,不过一场游戏,而符氏手里握紧的一切,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
此时此刻的霞萝城里,夜晚的笙歌随着袅袅烟波刚刚升起。占据地势较高处的皇室和贵族居所如同云中楼阁,噙着冷冷的笑意睨着浮世烟火。朦胧的莺歌燕语声从中不间断传出,隐隐敲打着下面微醺路人柔软的心扉。若那人向高处眺望,定能看到由氤氲灯火织成的一片遥远幻梦。
那是不属于他的天堂。在他的想象里,那里的人们踏着遍地绮罗,金冠玉带,谈笑间便是千金往来,爵禄相予,要么是谁与谁的锦绣前程,谁与谁的身家性命。
微醺的路人打了个激灵,酒醒了些,转过一个弯,闪身进了一处喧嚣的堵坊。那熟悉的气息顷刻间散去了他的邯郸梦,将他拽回尘埃里。一念间,他或许想过,即便死,也最好死在这样的腌臜地,总好过被人谈笑间无声抹去,像是从未存在过。
而此时此刻,对于那些处在云中幻梦里的高位者来说,夜晚的霞萝城,常在脚下涌动。他们习惯了俯视人间烟火——那些从一个光亮处摇晃而出,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另一个光亮里的灰扑扑的身影,就像一个个面目模糊的小虫子,只是朝生暮死,苦中作乐的代名词。而他们自己,则更像是在高空布局织网的长脚蜘蛛,无声地徘徊在黑暗里,看哪个倒霉蛋一头栽到自己手上,挣扎到垂死,再被无声吞噬。而长脚蜘蛛们,习惯了沉醉在餍足里,好像看不到自己已被撑得浑圆的丑陋身躯,看不到所谓的布局是何等千疮百孔,看不到一旦失足,等待自己的是何等万丈高空。
耳边的丝竹管弦好像永不停歇,眼前的佳人腰肢柔软,像是不知何为疲倦,案上的酒肉也似总也享用不尽,而一番又一番的推杯换盏和觥筹交错好似一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绮梦,散发着无尽轮回的阴冷和诡谲。
好像有一瞬间,某只长脚蜘蛛也有些羡慕那些小虫子,但也仅仅是一瞬间。头脑飞速运转,嘴里始终咀嚼着谁与谁的阴谋,谁与谁的是非。
快活,疲惫,癫狂,残酷。
“吕兄,你说今上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被唤作吕兄的人摆摆手,压低着声音:“宫里传来消息,怕是撑不了太久。大事都已经撂下了。”
“那下一任,果然还是符氏……”
那位吕兄笑了笑,“林兄有所不知,新任神女据说恰恰是上一任的嫡系,结局如何实是难料。”
“你是说,她有可能不选符氏?”
吕氏语焉不详。
“吕兄,你说这神女在百越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呀,老弟是从北地而来,实在不太了解这里的风俗。”
林氏的表情始终是闲聊时的松弛,而那吕氏也一直宽和相对,直到听对方作此问,那位吕氏突然严肃起来。
过许久,吕氏也没有再开口,只是神色紧绷,好像被触及了什么禁忌。林氏意识到自己不该犯南人的忌讳,只好识趣地不再作声。
是啊,神女在百越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此时的霞萝城外,万籁俱寂的焉光山脚下,一座庞大的府邸在黑暗里静静地蛰伏着,若侧耳细听,似乎能听见那庞然大物轻轻的呼吸声。
这便是如今遏殷王符烎的府邸。
焉光山一带丛林密布,入夜后,山中薄雾渐渐密密地织成网罗笼罩于山谷之上,将山野的幽暗压得更加紧实。在这压抑的黑暗里,符氏府邸鸦雀无声,幸而有点点荧光在府邸围墙角落跌跌撞撞,更有连绵的虫鸣扯动着黑暗,带起细弱的空气流动。
府邸与密林几乎融为一体,占地虽广,在黑暗里却让人几乎难以察觉。好在夜风袭来,搅动着蓊郁的密林,终驱得雾气大半散去,才露出月色疏落,砖墙冷寂,如同荒废。
谁人知,在这座府邸的纵深处,从被茂密的蒲葵紧紧围拢的下沉式殿宇里,竟有光亮和乐声隐隐透出,连殿外的空气里亦弥漫着不同寻常的甜腻味道,让人心跳加速,又不寒而栗。
符昍从来不喜欢这里的氛围,尽管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但如今他宁愿偶尔跋山涉水来此与父亲议事,却再也不愿居于此地。对他来说,这里有连魔鬼都感到恶心的味道。
红烛滚滚的浊烟,麝香浓郁的辛冲。
还有腥臊气。
尸骸臭。
万物在此,仿佛都逃不过枯萎沤烂。
纵是晴日里最清新的风,盛夏里最酣畅的雨也无法将这府中晦气驱散。唯有永恒弥漫着的迷雾和湿气,将此处当做毒蛊一般日复一日地发酵着。
经历过数年前的一场千夫所指,人们皆道此时的遏殷王已无心弄权。明面上掌管礼部,实则只是代表符氏,下了百越各族给的一个台阶。平日里做做林间隐士,赏赏莺歌燕舞,大多是不问世事与朝夕,而在他背后的符氏一时间好像都如蛟龙入了海,隐没了生息和存在感。唯有少数人对遏殷王仍是心有戚戚,丝毫不怀疑他短暂的蛰伏只为韬光养晦,亦有人甘愿永为他心腹,供他驱使,誓要在**和权势这片汪洋里与他捆绑着沉浮。
宴席上,斜倚在上座的遏殷王,微眯着眼,不知从面前的虚空里看出了何等万象斑斓,唯有唇边噙着的笑意,暗示着他愉悦的心情。
不管下面的宾客在议论什么,为何事嗔怒或痴狂,又或是妄言揣度着什么,他都不予回答,仿佛早已为美酒所浸醉,或是耽溺于身畔鹿女的姿容,幽深的目光柔情似水,又像是始终未曾对焦。他有着与年龄不匹配的精致面孔,纵是身形松弛,也能看出躯体挺拔结实,松散的紫金锻常服覆于其上,更显出无限的倜傥风流。
可他越是这样,符昍心中的焦躁感越是如风暴般凝聚膨胀,几欲爆发。
转念间,他又不禁冷笑,暗自庆幸百越并非父死子承的皇位继承制度——他作为如今皇储最有利的竞争者之一,父族的势力无需令他忌惮,却反而是依仗。
符昍试图将目光锁定在面前的兽女身上。这是他父亲最喜欢的游戏之一——从世间各地搜罗来年轻稚嫩的女子,让她们服下兽毒,生出兽角兽尾,发出野兽般含混不明的声音,聚拢在他周围,成为白日里的宠儿和午夜梦回的消遣。他还知道,若有人因无法承受兽毒而身亡或是发生了极其古怪的变异,则会被当作无用之物丢到万兽坛,成为那些异兽的腹中餐。当然,如果幸运降临,被捕食者或许也会摇身一变成为掠食者的一员……
面前的狐女正为符昍侍酒,橘红色的鬈发未经盘起,顺着两侧雪肩自然垂下,黑色的侍者服只有薄薄一层,不仅露出胸前大片雪肤,更将其腰身显露无余。只见她抱着酒壶摆动身躯,再轻巧地一转,便稳稳地侧坐于符昍面前的桌案上。这时,她微微俯下身,一手环抱住□□,另一手拎起小巧的酒壶,将玉色的浊酒倒于**间,再使其以一条优美的弧线流进酒杯之中,完成了符府最为人乐道的“温香酒”。
此时,遏殷王正命自己最宠爱的兽女们为在座宾客同施此“礼”,场面香艳无比,惹得众宾客心旌摇荡,几难自持,更有色胆包天者直接将头埋进柔软的“酒器”里,痛饮一番。
符昍对这些荒诞的名堂向来厌恶不已,可他既身为男儿,自是无法对抗自体的本能。眼下,所有宾客心里仿佛都有一根弦在紧紧绷着,他自然也无法例外,只想赶紧一把揽住面前女子的腰肢,任一腔浴火尽数溃决。
可就在这时,符烎凉凉的声音穿透殿中黏着的空气和氛围,传入符昍耳中,如一抔冷水洒在他脸上。
“与其问为父的把握,孩子,不如问问你自己,有几分把握?”
符昍本已冲至头顶的欲念顿时散了大半,甚至还被勾起了几分怒意,随手将怀中的狐女一把推开。
“我本来差点就得手了!”符昍用拳头重重地砸向食案。
回想到那日情景,符昍仍觉气火攻心。他借着百越礼之机,给贺兰玘服下苦争春,只待药效发作,便可占有她的身体,以此拿捏她。待她顺利通过化神,皇储的位置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一切本该如此顺理成章。
“那女人都躺在我面前了,谁知那该死的狰竟会闯入我府中!”
符昍不禁握紧双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他始终记得,符烎早年在争储中失利,就只是因为没有得到神女的青睐。要怪只怪这个国度过分信奉所谓的神女,他明明权财在手,唯独想近那女人的身,现如今却比登天还难。
“不过,只要苦争春的毒不解,儿子就还有机会。”他只得如此恨恨地说,心中也不知究竟有几分把握。
“你怎知,那小神女不会私下里解了这毒?她身边,不是一直有位贴身侍卫吗?”符烎的声音冰冷彻骨,殿内众人早已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您放心,孩儿打探过,他们二人之间只是主仆,并无男女关系。而除了男女情事,此毒无解。虽说送来百越的贺兰女常有已嫁作他人妇的,但长原民风保守,贺兰氏在长原扎根多年,并没有超脱世俗的名声,想来那贺兰妖女也不会随便找人解毒。且那毒也并非时时剧烈发作,听闻她殿中日日点着冷香,想必是以此清心静神。不过……”
符昍目光凛然地看着他的父亲。
“您与其担心那个侍卫,不如担心一下您一手提拔的亓郎中吧,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与那贺兰妖女关系匪浅,定是早有勾连……”
“昍儿。”
符烎冷不丁唤了符昍一声,后者便感到腰背处微微痉挛了一下。
“那四个字,为父不喜再听。”
“父亲,她……”
“你该敬称神女。”
符烎蓝灰色的双眸紧紧地锁着符昍,其中早已没有丝毫的笑意和慵懒。
“是,孩儿错了。”符昍垂下目光,紧盯着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不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一不留神,符昍就会回想到他六岁时看到的那一幕。
我讨厌古怪的兽类……那些经过炼化的,变异的……
符昍第一万次告诉自己。
待我成皇,定要将这世间所有异类,斩杀殆尽。
2
长夜漫漫,烛火微摇。
符烎因剧烈的头痛醒来,耳边似还有梦里尖鸣声的余音。
他下意识地问道:“几时了?”
无人回答。
他扶着头起身,透过敞开的窗,觑了一眼夜色,想是丑时未过罢。
回过神来,四下里目之所及的,都是兽女的尸骸,横七竖八地堆叠着。
他皱了皱眉,猜想又是昨夜的忘形之举。
头痛。
剧烈如锥刺。
他从胸中摸索到药囊,服下一粒。
“大人。”
符烎微眯起双眼,见从房间的暗处走出一位头上生鹿角的女子。
符烎哑然,她不喜他直呼她的姓名,所以他见到她时,总是一时失语。
“大人,是日恰是十五,您已饮过神血,食过神心,只差……”
女子柔软的身躯已经贴附上来,纤长的玉手揽住符烎的颈项,符烎恢复了神智,却恐于看清对方的容貌……只好眯起眼……
周遭的血腥味刺激着符烎,他终如饥饿的野兽般苏醒过来,反制住女子,从她身上尽情索取,行至酣处,他凑到女子耳旁低语道:“快说,快!”
女子本在配合着,听到命令后,瞬间目光灼灼。
“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
女子尖利的声音如同利刃戳进符烎的脑海深处,虽然味不太对,也足以让他完成这一仪式。
待他终于走下床榻,缓慢行至桌边,也只是拎起酒壶润了润唇舌。而后,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凌乱的景象,眉眼间竟有些怅然。
床上的女子在符烎起身后快速地整理好衣装,随后单膝跪于符烎面前。
“大人勿忧,妾会尽快将此处清理干净,妾先为大人沐浴更衣可好?”
符烎面无表情,对她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再怎么洗,她难道闻不出来吗,何必欲盖弥彰?
可此时他的身躯空荡荡,恰是他最干净的时候。
他想看看她。
这轻飘飘的想法,轻易地便盖过了这世间,盖过了他拥有的一切。
焉光山与岚琅山毗邻而立,从府邸开始,沿着事先修葺好的山路,不过一个时辰,即可抵达岚琅山的石门祭。
你是什么东西?
符烎提着一盏灯,沿着山路缓缓而上。
那是她对他说过的第一句话,只那一句,便洞穿了他。
符烎转过山腰,在一处亭下小憩,夜色仍浓,可还有不到一个时辰,晨曦之光便会洒满整个山谷。
他在边地初见她时,便为她的美和锋利所摄。她直言他身上气味污浊如尸臭,说他恶心得她快死了。在此之前,还从未有人能这般胆大妄为地对他。
看在她实在不可方物的份上,他决定饶她一次。
第二次,他特意沐浴更衣,熏香熏得自己头昏脑胀才去见她,为了掌握主动权,他上来便用匕首抵住她线条优美的脖子,顺便夹带私心地轻轻蹭了蹭她的肌肤,惹得心颤。
她却不为所动,反过来冷冷地威胁他,“杀了我,你们就会失去一个血统纯正的神女,不识好歹。”
“血统再纯正,若不能为我所用,就没有任何意义。”他带着看戏般的戏谑笑容,等着看对方如何溃败。
贺兰箜闻之,虽没有惊慌,但着实愣了愣,“我当你们百越人都是唯神鬼至上的低等动物,倒不知还有些明白人。”
“低等动物?”符烎饶有趣味。
“对葱茏族来说,人就是低等动物,与猪狗无异。”
“那尔等世代为猪狗所奸/淫/凌/虐,滋味如何?”符烎扬起亵渎的笑意。
贺兰箜看着符烎,澄澈的双眸如闪电劈入符烎眼底,“滋味很差。”
她的言辞简单,却震得符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贺兰箜移开目光,“但葱茏族性高贵,我们从不主动伤人,也并不打算对尔等施加报复。”
真够大义凛然。符烎哂笑,仍看着她故作矜贵的样子。
“但这并不妨碍,我诅咒你。”贺兰箜话锋一转,矛头重新指向他。
符烎几乎要失笑了,“诅咒我?”
他倒要看看,这世间还有什么诅咒能伤到他。
“你一次次对我如此无礼,一次次一身死人味跑来恶心我,我诅咒你……一生孤寡,无聊至极。”
符烎从亭中起身,又望了望头上明月,轻轻笑了。
随后,他顺着山路继续前行。
他还记得,她决然饮下化神之毒的样子。不出半个时辰,她的满头乌发如被月色浸染,瞳色变浅,脑后生出半尺长的兽角,色黑形细,就像她宣称的,当真是血统纯正,美轮美奂。
当时,周围的众人见之,无不跪拜叩首,而他惊艳片刻,亦随他人一起匍匐在她脚下。
那时,她已与临楚君成婚,但他却坚持随她一同巡游殷华,反倒是她的夫君,对此事并不上心,甚至任凭他动辄不怀好意地环绕在她身边,当真像个任凭符氏摆布的傀儡。
但他却知道,她终将是离他越来越远,愈发高不可攀的。
弃皇正式登基后,近二十年,除了特别盛大的典礼和节日以外,他再没有其他机会得以见她。而在宫宴上,当他见她容颜始终未改,而自己却日渐衰老时,内心的焦躁和不安升至顶点。
那段时间,他还失去了另一个对自己十分重要之人,更为此遭受重创。
后来,他迫于无奈,只好听从巫医之言,每月十五,饮鹿血,食鹿心,与鹿女交合。
不知是神的赐福或诅咒,他开始比常人衰老得缓慢了,甚至好长时间容颜都没有发生变化,除了面色阴惨,且常在子夜时分剧烈头痛,性情暴戾难抑,常以杀戮了结。
符烎抵达岚琅山上,可以俯瞰到下方不远处的石门祭中,依旧灯火粲然,属于不同族群的百越人仍在其中嬉闹狂欢。
二十年,终于等到那便宜皇帝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符烎前往后山神归天池,天池边大片泛着荧光的鹤兰在摇曳盛放,而被鹤兰温柔地围拢其中的池水在月光的映照下亦泛着幽蓝的光芒。
他的心,也好似融成了一滩水,只因他看到了在天池边伫立着的柔美身影。
她的月色长发在夜风中轻舞,脑后的黑色兽角纤长优雅,仿佛在刺探着黑夜。
他朝着那身影缓慢前行,最后停在了一丈以外。
只听那身影处传来一声叹息。
“阿玘是我的女儿。”贺兰箜的声音,在满月之下,有着格外的空灵感,但入了符烎的耳,便成了压在心口的重量。
“怎么?让我不要动她?”符烎的声音嘶哑鬼魅,如毒蛇游走到佳人身后。
贺兰箜却不答,也不回头,什么也不做便可让周身的毒物统统石化。
“阿箜……”他的声音下意识放软了。
贺兰箜闻之瞬间侧过身,尽管没有看他,却也让他顷刻噤了声。
满月的光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就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像一个梦。
他的整颗心都在颤抖——他不该妄自越界,他怎么配叫她的名字……
可他忍不住……
“你看看我?”他恳求道。
我现在是干净的,你回头看看就知道。
他的心在悲鸣。
贺兰箜却静静地转回身,恢复背对着他的冷硬姿态。
他从内到外,连同周遭草木,仿佛一同风化腐朽,被遗弃到世界尽头。
第五章第二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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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迷途之争:众相徘徊,终抵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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