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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雨夜

“最近过得怎么样?大概有三个月没见了吧。”

不算大的诊室,朴贞淑笑得一脸温和。

从06年到美国上学开始,李艺率日常的医护就换了一批。但尽管如此,两边医护有关她的医疗档案和记录都是互通的,因此每次放假回国以后,她还是会定期来医学院接受检查和问诊。

“还可以。”

李艺率这么说着,又在胡桃木沙发上陷得更深了些。听着断断续续的白噪音,身体有些微微下坠的疲惫感。

“来聊聊你最近发生的事情吧?对了,最近和男朋友的关系还好吗?异地恋似乎是很不容易啊……”

“也还好吧。”

她在心里想着男友小权这半年多以来自以为隐蔽但实际上就差把“心里藏着事”写在脸上的微妙行为,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对此李艺率倒也不是没试图询问过。

可每次追问时他总是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一副岿然不动抗拒深入谈话的姿态实在太过明显,因此自认为尊重他人选择的李艺率只能体贴地不再过多追问……结果这家伙脸上的表情反倒愈发微妙了。

……说实在的,其实搞不好小权这个家伙反倒比她更适合躺在现在这个地方啊!

虽然心里这样悄悄腹诽,但她脸上始终是平和的表情。

朴贞淑指尖在鼠标滚轮上轻轻滑动,不时在页面上做着记录。

从02年最初接诊开始,这位“问题病人”就隐隐把难以接近的姿态表现得很彻底——积极配合治疗,表面态度顺从,但实际上很难打开防备。

通常来说,在经历巨大变故或者脑部经受创伤后出现解离现象是一件很常见的情况,可李艺率的情况有些不同——她是在遭遇变故的几个月以后,忽然在某一天才出现认知混乱的。

在许多精神分析学的案例中,这种延迟性解离往往与幼年时期未被处理好的潜在心理创伤有关。也就是说,她的创伤根源并不仅仅在于事故本身……而是某种更早被埋下的隐痛,在事故的冲击下,在重大的精神压力和躯体痛苦的驱使下被重新激活,终于浮现。

想到这里,朴贞淑又看了一眼安静躺在治疗床上阖上眼睛沉浸在白噪音里的李艺率,快速勾选档案记录。

朴贞淑:“我看档案的记录,上一次磁脉冲治疗应该是在几年前了吧?”

李艺率:“嗯,是好久了。”

闻言,朴贞淑勾起嘴角,从诊室旁边的器械间取出电疗仪:“之前都是在疼痛科做磁脉冲治疗,今天就在我这里放松一下吧。”

说着,她帮李艺率贴好电击贴片,启动设备按键。

重复经颅磁刺激是治疗疼痛症、抑郁症及某些认知障碍的有效手段之一,通过磁场刺激大脑调节下方皮层的神经元活动,能有效代替部分传统治疗。

此前李艺率接受的治疗级别相对强烈(刺激性较强),在上大二以后就因为病情相对可控而中断了。朴贞淑现在使用的贴片装置刺激性较轻,主要是用作神经调节、提升认知状态的辅助治疗。

电流轻微的酥麻从太阳穴蔓延至后脑。

李艺率望着眼前的视觉残像,听着沙沙作响的白噪音,只觉得身体眼皮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轻。

她整个人被推进一片灰色迷雾,耳边尽是些窃窃私语的声音。

他们在说什么?

就在李艺率昏昏沉沉地集中心神努力辨认的时候,朴贞淑恰好也在此时打开了门。穿堂风并脚步声、闲谈声一并钻进耳朵——

“听说是因为照顾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父母精神压力太大才做出这种事的。”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是因为负债走头无路的?”

“说起来,他前妻经营的咖啡店我之前还去过呢……就在案发现场不远……”

“真可怜……儿子……多伤心……”

声音越来越远,远到像是一头扎进了迷雾里。而她也循着风声飘散的足迹四处寻觅——眼前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

2012年权至龙又一次迎来了事业大爆发。

Bigbang组合在年初发行了他们的第五张迷你专,自三月起进入了连轴转的宣传期,一直到五月才稍稍得以喘息。

因此李艺率特地赶在五月末,权至龙打歌宣传末期回了一趟国。

接下来的八月李艺率准备前往莫斯科参加今年的柴赛,她的导师伯德伦纳知晓以后很有些欣慰,痛快放行给李艺率批了假。

考虑到男友权至龙即将在今年开启首个世界巡演,同时还有组合回归和个人迷你专的高压行程,因而本打算直接飞往莫斯科参加比赛的李艺率还是提前两个多月回到了韩国。

等到她头脑清明心情颇感愉悦地从医学院出来时,才看到手机里权至龙发给她的信息,他们组合已经在电视台待机了。

想到几个月没见的家伙,李艺率匆匆坐上车赶往电视台。

她必须马上去吓小权一跳!

*

实际上也确实吓了权至龙一跳。

不,严格来说,在后台待机室见面的两人都默契地给了彼此一个大“惊”喜。

权至龙:“你怎么剪头发了?”

李艺率:“你怎么长头发了?”

权至龙:“…………”

好吧,李艺率说的话实在是很有些歧义,毕竟是人就会长头发。

可是看到几个月没见的男友这个时髦得有些过于超前的发型,她还是没忍住上手摸了摸,并随口发出了悠悠感叹:

“这个造型平时应该很不方便吧……你吃饭的时候会用小夹子把头发夹起来吗?”

“………………”

不同于权至龙夸张的造型,李艺率新剪的短发其实看上去很让人眼前一亮。

从高中时期就精心打理的披肩长发被利落剪去,没有了长发的修饰反倒让眉眼显得更加突出,那双漂亮的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更透彻了。

权至龙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指尖在空中虚虚划过她耳畔的发丝。

而随着他的动作,李艺率也跟着随意甩甩头发。发丝划出利落的弧线,轻轻晃动,露出清晰的下颌线与白皙的脖颈。

李艺率:“好看吗?”

权至龙:“好看……”

是真的好看。

可权至龙只是目光追着那细微的晃动,将此时笑得灿烂的她与脑子里那个始终挥之不去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十四岁的李艺率满脸娇气的不情愿,被另一个少年捧着脸颊,被郑重地戴上属于他人的印记,而后那张青涩的脸上爬满了惹人怜爱的红晕。

喉结不自觉地滚动,权至龙抿唇,过了几个呼吸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真的很好看,”他说,语气认真得简直不像是在随口评价一个发型,“但是……长发不好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问,就像他同样不明白心里那些突如其来的涩然。

明明长发也很好。

然而李艺率却只是歪歪头:“长发打理起来好麻烦。”

“我还是更喜欢短发嘛。”

“这样啊……”

闻言,他笑了笑,手指微动。看着她明朗的表情没再说话。而那原本蠢蠢欲动的手指,也在李艺率看不到的地方被悄悄捏紧了。

*

收工下班以后权至龙换好衣服卸去妆容,又揽着李艺率,软体动物一样粘着她问道:

“接下来没有安排了,一起去吃饭吧。想吃些什么?”

李艺率被他抓着手,侧头悄悄打量了一眼侧落在帽子以外的长刘海,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吃汤饭。”

权至龙:“…………”

最后还是选在一家烤肉店用餐。

对于李艺率这样味觉异于常人的病人来说,外出就餐的时候还是吃一些可以自己加工调味的食物更合适些。

虽说走出电视台大楼后和成员们一起坐上了公司的保姆车,但权至龙原本还是打算和李艺率单独去吃饭的。

可看着组合里最没眼色的那位哥打开车门后径直跳下车,大摇大摆地走进包厢自顾自地落座……心里还是颇感无语。再对上其他几人有些尴尬闪躲的目光,权至龙只能趁着李艺率入座的空挡,撇过头悄悄叹了口气。

不过这顿饭的气氛倒是比预想中的要好上许多。

铁板滋滋啦啦,烟机呜呜作响。

在场年纪最小且曾经因“烤肉事件”被教训过的忙内颇为自觉地拿起夹子准备包揽这顿饭的任务,并自认为有些绅士地准备将第一块烤好的肉分配给在场的唯一女性李艺率——然后就被他的队长哥神色平淡地婉拒了。

权志龙:“没事,你们管自己吃吧。”

接着就见他动作熟练地夹肉包肉,递给李艺率的同时还不忘记抽出湿巾放在她手边供她随时取用,俨然一副将服务型人格贯彻到底的架势。

忙内:“…………”

忙内默默地和同样处在组合食物链底层的姜大成默默对视一眼,两人一时都很有些感慨。

看不出来这位哥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啊。

不过说真的……一点调料都不加,这还能好吃嘛??!

李艺率全程吃得很安静。

在权志龙摆起队长威严和成员们不时聊聊工作和接下来行程的间隙接受投喂,自顾自将眼睛黏在包厢墙壁的电视机上。

新闻台此时正在重播早间新闻,一名中年男子因为负债和照顾父母的精神压力而造成三口灭门的惨剧。

真奇怪,这则报道应该是今天的放送吧?为什么她总觉得好像模模糊糊听谁说起过。

脑子里隐约闪过诸如前妻、咖啡厅、债务等字眼……这些没由来窜出来的信息,让李艺率一时之间有些怔愣。

混杂的头绪实在是难以整理,她只好被动地将眼睛黏在新闻里被害者生前的照片上,停顿片刻后慢吞吞拿起手边的麦茶喝了一大口。

杯子刚被放下就又被身边人续上了麦茶。

李艺率则顺着这个动作停下思索,转过头悄悄打量权至龙闲谈的侧脸。

他嘴角带笑,似乎是在和成员们闲聊工作上的话题。可偏偏那笑容跟她经常见到的弧度并不太相似,叫人一时间反倒生出了些新奇。

真的有点不一样啊。

非要说的话……此时的权志龙有点像在电视花絮里的大明星,虽然卸完妆以后看上去很随和亲切,但偏偏总让人会平白升起些不同于聚光灯下的距离感——那种和普通人之间隔着壁垒的“巨星滤镜”。

而另一边坐在他们对面一直偷偷打量两人的成员们捕捉到了权至龙的动作,又见他神色平常一副只是顺手的模样,悄悄换了个眼神,表情古怪。

哥,说真的……你这种随时关注事无巨细的举动仔细想想真有点恐怖了啊!

*

通常来说,异地分隔的情侣在重逢时会默认需要互诉衷肠和思念的独处时间,这应该是所有成年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可惜的是,组合里某个没眼色只顾自己喜好和兴致的巨婴并不在这其中。

看着大哥准备拉权至龙去夜店和好友聚会,连平时戴惯了老实人面具的太阳在这个状况下都看上去有些无语了。

面对权至龙的为难,李艺率只是挑挑眉,似笑非笑:“那你去呗,我让司机准备过来接我。我们过几天再见好了。”

直到最后默默目送李艺率坐上自家轿车离开的背影以后,姜大成这才偷偷拉过忙内,在他耳边小声说起了悄悄话:

“虽然看上去没什么,但你有没有发现……艺率怒那刚刚离开的时候似乎心情不太好?这一点我倒是可以理解,不过说真的,至龙哥应该不至于这么……”

他这位人前人后表现得体的队长哥不至于这么没眼色吧!

而忙内却是偷笑一声又学着他的模样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你只看到了艺率怒那心情不太好,但是没看到注意到她心情不好了之后至龙哥看起来真的心情很好啊!”

他说得实在是拗口,但姜大成却诡异地对上了脑电波。

忙内:“哥,没眼色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啊。”

迎上忙内调侃的表情,姜大成:“…………”

姜大成:“不,最没眼色的那个人已经拉着我们队长哥去club了。”

忙内:“…………”

两人对视一眼,又默契地同时笑开了。

*

朴正殊推开咖啡厅的时候母亲正坐在吧台上翻看报纸。

“偶妈!”

母子俩亲热地说了会话,看着朴正殊脸上的疲惫又强撑无事的笑意,朴母颇有些感慨又心酸。

前夫做出了这样不负责任的荒诞案件,反倒让从小一直遭受暴力冷待的儿子承受了所有压力和痛苦。

“对了,妈,您在看什么呢?”见母亲脸上再度流露出了伤心的神色,朴正殊赶忙转移话题,故作轻松地凑过去她手里拿着的报纸,“咦?您怎么想起看旧报纸了?”

报纸上的日期停留在半年以前。

经营着一家全靠周围邻里捧场的旧咖啡馆,店里当然预定了各大报刊读物供老客们翻阅解闷。

朴母生性节俭,又耐心细致,因此店内一些隔了日期的旧报纸全部都被她好好收集起来收在仓库。

这本来是留着等到大扫除时擦拭玻璃使用的,忽然被她翻出来阅读,实在很有些奇怪。

朴母:“你还记得我前两天和你说过的,来店里喝咖啡又忽然留下一张银行卡匆匆离开的那个女孩吗?”

哦,是那个奇怪的人啊。

几天前有一个身材高挑纤细的女孩来到店里,点了一杯热红茶,安静地坐在角落消磨了一会时间,慢吞吞喝完以后在结账的小托盘上留下现金和一张背后写着密码数字的银行卡就离开了。

这件事朴正殊还是后来在电话里才听母亲提起的。

“我之前就觉得那个女孩有点眼熟,今天整理仓库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说着,朴母一把举起手中的报纸,指着版面正中央有个穿着墨绿色吊带连衣裙,手拿话筒站在聚光灯下的倩丽身影:“就是她啊!”

啊,竟然是她……

在看到母亲兴冲冲举起报纸的瞬间,朴正殊整个人都愣住了。

三年以前那场让人愧疚的尴尬意外再度浮上眼前。

朴母却毫无觉察。她又回想起当时女孩离开前对她温声说了一句宽慰的话,因此阅读完半年前那则旧新闻时还颇有些愤愤不平:

“虽然是个有点奇怪的丫头,但完全不像报纸里写得那样荒唐。这群记者也真是的……那分明就是个看上去挺善良的孩子,根本不可能做出报道里的那种事!”

说着,朴母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儿子,你是歌手,和钢琴家也算是同行了吧?能有机会接触到她吗?我们总得找机会把东西还给人家。”

她打开柜台的抽屉取出之前收到的那张卡面之下写着密码的银行卡。

朴正殊:“…………”

闻言朴正殊很有些无奈。

他一个偶像歌手,怎么样都不可能跟这样一个艺术家算同行吧。

不过巧合的是,三年前的那场意外之后,朴正殊曾经想方设法要到了对方的联系方式,平日里偶尔也有过短信问候。因此他从母亲手里接下那张卡,淡笑着眉眼道:

“那就交给我吧。”

*

收到通讯录里一个很少联系的人的邀约,李艺率一头雾水。

但对方语气郑重,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希望当面说清,因此李艺率并没有过多犹豫便答应下来了。

那个眼睛尖尖,鼻子尖尖却笑得格外柔和的少年在几年时间里长出了成熟的轮廓。可似乎是在近期遭遇了很大的麻烦,因此此时他眼下泛着青黑,坐在角落里独自出神地模样看上去实在是疲惫又憔悴。

见李艺率前来赴约,朴正殊回过神,微微起身点头致意,又招呼她落座。

李艺率:“有什么事?”

“……艺率xi,我想问一下,前几天是不是有去过新大方洞的一家咖啡馆?”

见李艺率点头,他神色古怪,组织酝酿了片刻后才问道,“你当时是不是有落下了什么东西?”

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银行卡,推至桌面中央。

李艺率:“?”

李艺率:“怎么会在你这里?”

朴正殊:“那家店是我妈妈开的。”

见她脸上的疑惑不像作伪,朴正殊心里很有些感慨。眼前这个看上去高傲不近人情的财阀女,竟然也会做出类似于“做好事不求回报”的善良举动来。

这么想着,他脸上的笑意更真切了两分,甚至自顾自地在脑子里将整件事的始末完整串联了起来:“你大概是有从哪里听到过类似的传闻吧?说实话这段时间附近的邻居们都在议论这件事……”

他停顿了一会,随后又道:“真的很感激你有这份善良的心意,但是……这个还是请你收回去吧。”

说着,朴正殊又将那张银行卡往李艺率的眼前推了推。

李艺率:“…………”

她盯着眼前那张看上去格外真诚的脸,这才后知后觉对方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你好像误会了,”李艺率皱着眉摇摇头,想起了两张说起愧疚时流下眼泪满是皱纹的脸,“我只是接受了别人的拜托,帮忙弥补逝者的遗憾而已。”

“逝者?遗憾?”朴正殊闻言愣了一下,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荒诞的答案,“你是指,我的祖父母和……我父亲吗?”

李艺率:“……?”

这是什么奇怪的反应?

朴正殊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破功一样笑出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是开朗大笑的模样,可看得旁人无端觉得有些心酸,甚至恍惚下一秒就会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眼泪溢出来——

“我知道你是想要我接受这份好意才特地找的借口,但是……”他双手捂住整张脸,指尖揉了揉因为这些天的奔波疲惫而酸胀的眼睛,好半天才放下手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但是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母可不是那种值得这份好心意的善良人。”

“…………?”

“我父亲是个做尽了坏事,到死也不会忘记诅咒我们的烂人。至于我的祖父母……”朴正殊拣了些自己幼年时和母亲一同遭受过的暴力对待和长辈们无动于衷的自私冷眼简单说了说,末了自嘲地笑道:

“总之,这遗憾根本就不可能会有。像他们这样的人可配不上艺率xi这么珍贵的心意。”

“………………”

*

什么?

他在说些什么?

李艺率只觉得所有声音都在这个时刻就此遁去了。

眼前浮浮沉沉闪过类似万花筒被摔碎后晃动的光斑,又像是蒙太奇切片剪影的画面,无序交织,不停闪烁。收缩,扩散……又撕裂,混合无数沉重到让眼球几乎无法支撑的重量,在脑海中隔着厚重迷雾摇摇欲坠地挣扎。

呼吸愈发急促,思绪一片混乱,精神摇摇欲坠。心跳被打乱了节奏,血液冲刷鼓膜,连带着整个世界也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好冷啊。

怎么会这么冷?

李艺率死死咬紧后槽牙。

脊背仿佛被抽空了血液,连带着身体也被挖空了一块,只能麻木又茫然地呆滞在这一刻,任由夹杂着冰冷雨水的冷风灌入身体,穿透她空荡荡的皮囊。

是下雨了吗。

眼前浮现起一张又一张脸。

他们是谁?

是祖父母,是父亲,是丈夫,是儿子,是同桌,是好友……

他们又是谁?

是医生,护士,护工,是来来往往假装是过路人的安保,是行色匆匆满身疲惫的病人……

好陌生,好熟悉。每一张面孔都被雨水打湿洗刷过,在雨水中洇开,扩散,变成肿胀模糊的轮廓……在被不断拉长的时间里,那一张张皮肉仿佛再也无法承受暴雨的冲刷,扭曲变形,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整个世界都化作血色。

甚至连她眼前也是一片血雾。

耳膜深处有尖锐的回响。

那几乎是在记忆最深处被烙下的印记,蛰伏了近十年的光阴终于在这一刻连同雨水一齐倒灌进她的颅骨。

是什么声音?

是警车吗?还是救护车吗?

李艺率想不起来了。

她只知道自己整个人湿漉漉的。

是被什么淋湿了?

是雨水吗?是眼泪吗?

可是雨水和眼泪怎么会有血腥气?

好重啊,身上好重。

是有什么东西压在她身上吗?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冷??

她想抬起手,她想摸摸那具身体是不是还有体温。可是好重啊,身体好重——

“……艺率xi?艺率xi!”

“啊?!”

像是从深不见底的噩梦中被人猛地叫醒,李艺率脸上甚至来不及收好惊惧,喉间也是腥甜一片。

朴正殊那张被厚重玻璃隐去的脸在此刻终于变得清晰。透过他瞳孔的倒影,李艺率这才看清自己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整个人苍白如纸。

“你还好吗?”

还好吗?

李艺率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还好吗?

不知道啊。

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不太好了。

*

人的大脑最先接触无法消化的震惊时,第一反应往往是茫然无措。

告别了满脸担忧欲言又止的朴正殊,李艺率如同一尊被石化的雕塑坐在沙发卡座里,一时之间甚至记不起四肢该怎么动作,只机械地呼吸着。

意识像一缕四散的轻烟,飘忽地从她身体的缝隙和灵魂的空洞里逃窜出来。

她知道自己在颤抖。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快要崩溃了。

她必须阻止这场崩溃——李艺率试图抓住些什么,抓住一个让她的躯壳连同灵魂都能安宁的锚点……可偏偏周围的一切都在溶解。

墙壁桌椅蜡化一样流动,化作抽象的线条在视线里溃散,遁逃。整个世界只剩下她站在一个巨大的断层边缘——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深渊,无数双凝视的眼睛,顷刻间就会粉身碎骨的恐惧。

咖啡馆里有客人点播,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音乐。

钢琴的声音,吉他扫弦的声音,鼓点敲响的声音,深沉的男声轻轻吟唱:“let it be,let it be…whisper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好熟悉。

同样一首歌,又是在哪里听过呢?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做出什么反应。

她只是怔怔地听着快要撞破胸膛的心跳,听着重复的歌词,一味地凝视着墙壁上的挂钟,看着指针一格一格向后爬行,爬行,逆向旋转,旋转,旋转……

背景音乐适时响起电吉他的呻吟。

从深海深处传来,从悬崖尽头传来,从溃烂结痂又再度溃烂的伤口传来……从记忆中的那个雨夜传来——

“欸……你问我要去哪里?”

轿车在湿滑的路面上疾驰,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上,轮胎擦过地面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

伴随着重复的歌词,熟悉的声音轻笑,黑沉沉的眼睛望向她,里面有太多李艺率分辨不清的情绪:

“这还用说吗?我们马上就要一起下地狱啦。”

一阵剧烈的恶心忽然涌上来。

不,不是生理上的,远不止这么简单。

有东西在她身体里被打碎,被塞进胃里一通翻搅,尖锐的锋芒将肉.体连带着灵魂一同扎穿。她几欲作呕。

糟糕,快要忍不住吐出来了。

*

咖啡馆一角,一对看上去像是爱侣的男女相对而坐。

两人的面庞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如果此时权至龙在场的话大概能分辨得出,这两个人是两年前同游波拉波拉岛时,恰巧和他们登上同一趟水飞住进同一间酒店的夫妇。

“是不是进去太久了?”

男人抬手看了一眼腕表,眼睛紧紧盯着洗手间方向进出口的位置。

的确是有些反常。

想到这里,女人眉头微蹙,站起身快步朝洗手间方向走去,“我去看看。”

*

小小的隔间里,李艺率抱着水槽仍在干呕。

胃像被人反复拧动的毛巾一样痉挛收缩,胆汁苦涩地不断上涌。脸上泪水涎水混作一团,狼狈极了。

门忽然被推开。

大概没有想象到打开门以后会撞见这样一副场景,女人怔在门口,脸上闪过愕然。

手忙脚乱地将门压回半寸,那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慌张:

“……抱歉,你没有锁门。”随后她犹豫片刻,又凑近半步:“你怎么了?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

嘁。

这又是在装什么呢。

李艺率轻讽地扯开嘴角,懒得再多花一分力气去应付。

强撑着站直身体拧开水龙头,胡乱漱了漱口,又掬起一捧水费力地泼在脸上,用湿透的双手抹去水痕,试图找回一些应有的体面——尽管镜子里的自己满身湿漉漉,狼狈水鬼似的模样看上去实在是没什么体面可言。

“你……”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张砂纸,磨损她的气管。李艺率整个人摇摇晃晃,背靠冰冷的墙壁,视线因缺氧和巨大的冲击阵阵模糊发黑。

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她发出嘶哑的声音:“带我去找我哥哥。”

视线边缘往里坍塌,耳骨里尽是尖锐的嗡鸣。

在女人惊恐伸出手的瞬间,李艺率膝盖一软,失重的身体被从空气里被抽走了骨头,直直地栽倒下去——

*

好黑啊。

李艺率的意识昏昏沉沉,只知道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个不断旋转的迷宫里。

四周的墙壁没有出口,每一步走过的地方都越来越远,每一个声音都在催促她不要停下脚步……可她依旧站在原地,无法前行,无法后退,进退不得。

这是哪里?

世界被收缩成一个小匣子,她整个人被紧紧包裹住,只能勉强维持着环抱膝盖的姿势蜷缩在这个狭小得可怜的空间里。

她伸出手,小小的手。

膝盖磕到肋骨,小小的身体。

心脏在小小的胸腔里砰砰乱跳,声音也是小小的。

眼前一片黑暗,鼻尖满是樟木的气味。

啊,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她在哪了。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

具雅拉牵着小小的她,走出老宅,穿过回廊。她被领进一个角落光线昏暗的屋子。

我们玩捉迷藏,你先躲在衣柜里藏起来。

具雅拉低下头这么说到。

可你这不是都已经知道我藏在衣柜里了吗?

小小的她发出疑惑。

那就让那家伙来负责找,总之你先快点藏好。

这么说着,具雅拉不由分说地将她推进那个镶嵌着漂亮图案的珍珠贝母衣柜,所有的光线在碰到她鼻尖的前一刻被掐灭。

视线一旦被遮挡,听觉便会格外灵敏。

她听见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听见齿轮咔哒咬合的声音,听见轻快兴奋的偷笑声和匆匆离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之后整个世界只剩下漫长的寂静。

真奇怪。

她明明知道这应该只是一场梦,明明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是个身心俱全的成年人,可这一刻思维却还是被强行压缩,吞没理智,退化成了四岁时只会无助流眼泪的模样。

狭小的空间里空气稀薄。

四周像是有生命的怪物包裹着小小的身体,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缠绕。她喘不上气,缺氧一样窒息。

有东西在动。

是什么东西?是我在动吗?是衣服在动吗?

它会吃掉我吗?

我会一直被关在这里吗?哥哥呢?哥哥在哪里?哥哥知道我不见了会来找我吗?

哥哥,哥哥……

时间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是没有具体概念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是久到呼吸困难意识模糊,久到眼前一阵阵眩晕,久到脸上的泪痕干涸又湿润,她终于又听见齿轮转动的声音。

光线骤然涌入,刺痛虹膜……害得她又想要流眼泪了。

不是哥哥。

来的不是她的哥哥,是具雅拉的哥哥——尽管具雅拉从来都只管他叫那家伙。

具时望站在光里,逆着光线叫人看不清他的脸:“哎呀,可真是会藏啊,总算找到你了。”

李艺率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这个瞬间被人徒然抽走——从这个狭小的,曾经深刻折磨着幼小自己的衣柜里抽走。

眼前有水波一样的纹理扭曲变形,意识也终于从这具身心完全退化成四岁的身体里抽离,仿佛站在很远的地方观察着这个角落——那个穿着花色衬衫瘪着嘴满脸狼狈的小孩是自己吗?为什么眼睛湿漉漉的?为什么不敢眨眼睛?是要哭了吗?

她听见小孩哽咽地抱怨,你真的很不会玩捉迷藏。

她看见具时望轻笑着朝年幼的自己伸出手,而小小的艺率终于像是被解除了某种心惊胆战的禁令,颤抖着小小的身体爬出衣柜,抓着那只手嚎啕大哭起来。

*

雨水,雨声,潮湿的雾气。

李艺率讨厌下雨。

自从她从那场暴雨后醒来,被动接受了一道伤疤将永远横陈于她的人生以后,下雨天就成了她最厌恶的事情。

湿气会让她的关节骨骼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会让她脆弱的皮肤表层一帧帧重演那个雨夜被雨水浸透的痛感,会让轮椅在湿滑的地面寸步难行——

这条路没有尽头,甚至被淋湿的衣服头发也不会自己干。

她躲在门后,听见父亲和医生交谈的声音。

什么神经病理性疼痛症,什么创伤性脑损伤,什么解离性失忆症……好晦涩的词汇,韩语实在是太难懂了。

她听见门被推开,脚步声涌进来,中年男女说话的声音钻入耳膜。

那恸哭的声音听上去明明那么真切,那么悲伤,却又能在下一秒立刻止住哽咽,转而换成了个古怪的声调,欲言又止地将话题拉向了什么芯片,什么合作上……大人说话实在是太难懂了。

李艺率坐在轮椅上怔怔地出神,直到眼前出现了具雅拉那张漂亮到盛气凌人的脸蛋,才后知后觉她又沉默了好长时间。

“真狼狈啊。”

具雅拉双手交叉,高傲的下巴浅浅扬起,还是和小时候那样讨厌,“虽然我从很早开始就讨厌你,但说真的……我现在觉得你真有点可怜了。”

“哎古怎么办呀……我们艺率的人生完蛋了呢。”

“…………”

她没有回应,只是一味地抠着轮椅扶手的金属边缘,死水一样毫无波澜。

其实她应该流泪的,按理来说她应该痛哭一场的。

可她只是沉默了好久,久到具雅拉那张漂亮的脸蛋上写满了怜悯和不耐烦,这才听见自己干哑的声音。

她没有为自己反驳几句,也不在乎刻薄的字眼,反倒只有一个与她个体毫无相关的疑惑冲上脑海,反复折磨——“你不觉得难过吗?”

具时望死了。

你们应该为此感到难过才对啊。

“难过?你是说为了那家伙吗?”

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具雅拉轻笑着躬下.身,将那张漂亮的脸蛋凑到她耳边,“当然不会——不过既然你这么伤心的话……”

“那就用你今后的人生为他赎罪吧。”

*

悲伤往往是有延迟性的。

密密麻麻的痛感堆叠成千疮百孔的高楼,眼泪在这个夜晚变成丰沛的降雨——甚至李艺率都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哭。

好重啊,身体好重。

肌肉不听使唤,连独立从床上坐起来的动作都变得好困难。

真讨厌,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和她作对。

李艺率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咬牙抓着床单翻滚着将自己摔下。反正痛苦已经足够多了,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她在湿润的地面上挣扎爬行,又艰难地将自己的身体连同毫无知觉的下肢塞进落地衣柜里。直到阖上推拉门,黑暗将她彻底包裹以后,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呼吸,要呼吸。

李艺率提醒自己。

这个曾经噩梦一样深刻折磨着幼小灵魂的狭窄空间,在此时成了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宁的庇护所。

好熟悉,好亲切,像久别重逢,像回到了最初孕育生命的地方,回到了还未睁眼就已经告别的地方。

时间在此刻已经没有意义了。

李艺率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知道外面的世界越来越遥远。

慌张的脚步声,焦急喊着她名字的声音,粗重的呼吸……可她已经连抬起手指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了。

外面的世界越来越遥远。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或者一秒钟的时间在黑暗中被拉得格外漫长,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发出低语——可明明她藏得好好的,怎么这声音还是能穿透衣柜清晰地钻进她耳朵呢?

是熟悉的声音,是讨厌的声音,是听起来会让人难过的声音,是……让她莫名感到安心的声音——

“哎呀,真会藏啊,可算是找到你了。”

柜门从内被推开。

李艺率艰难转动酸痛的眼睛,睁开肿胀的眼皮,任由记忆撞进视线,与眼前场景再度重逢——五官分毫不差,嘴角是熟悉的弧度,看上去有种装模做样的矜持。

是具时望。

是属于二十岁的具时望的脸。

大概是病房里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人,李艺率听见哥哥匆忙打开房门,站在门口抓着门框指节发白,如释重负一般喘息着。

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现在已经完全顾不上去安慰哥哥了。

她只知道自己身心又退化回了四岁时无助茫然的模样,在哥哥惊惧的表情中,朝着柜门外那道身影挤出沙哑的抱怨:

“你真的很不会玩捉迷藏!”

*

真是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有人将她的颅骨撬开,记忆并雨水一同灌入,冲刷着她已经锈蚀的神经。李艺率醒来时头疼欲裂,双手抱头倒吸凉气。

打量着周围环境,她大概知道自己是在哥哥办公室的休息室里——还好,虽然是一直跟在她身后让她讨厌的人,但起码好好送她来找哥哥了。

李艺率轻哧一声,又吭哧吭哧翻身下床。

窗外天光灰蒙蒙的,黄昏被厚重云层压得喘不过气,空气里尽是些湿棉絮的味道。

李叡承坐在办公桌前,屏幕的蓝光将镜片映出冷色。听见响动,他转头看向那扇被推开的门,嘴角已经挂起李艺率熟悉的笑意。

“醒了?”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滑动鼠标关了电脑,随后又站起身,“那回家吧。”

这一路上两人并行着,都在沉默。

直到电梯发出一声脆响,厢门缓缓打开。在脚步迈出去的那个瞬间,李艺率忽然伸出手——像做过无数次那样,她挽上了哥哥的胳膊,将大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向他臂弯。

李叡承的脚步微微一滞,随即又状若无事地继续前行。

临近下班的时间节点,从电梯口到停车场闸道入口这段路程人来人往,不少职工同他打招呼,李叡承不时点头回礼,走得格外慢。

“理事nim。”

“理事,您和您妹妹感情真好啊……”

“还和小时候一样,”

闻言,李叡承的嘴角勾起无奈的弧度,看上去实在是拿这个撒娇粘人的妹妹没辙,声音听上去似乎也颇感苦恼,“这孩子是我从小带大的,都已经这个年纪了……”

“哎一古,这是好事啊。”

“是啊是啊。像我家的妹妹一个月都和我说不上两句话……”

“…………”

终于摆脱了一路上打招呼寒暄的职工,李艺率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打量着哥哥手握方向盘的侧脸,心里还在悄悄腹诽——

嘁,好关种的哥哥。

*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阵雨。

雨水砸在挡风玻璃上,顺着玻璃流下,雨刮器不知疲倦地摆动,嗡嗡作响。湿漉漉的街道在纷纷扬扬的雨幕中被车灯照亮,他们一路平稳前行。

终于在熟悉的宅邸大门停下,李叡承利落接下安全带,打开车门从门卫手里接过一把大伞,又将车钥匙递上,大步绕向副驾驶一侧。

车门被打开,雨水并冷风一齐灌入。李艺率看着黑色的伞面撑起一小片无风无雨的天空,看见罩在车门框顶部的宽大手掌……忽然察觉到一种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的难以名状冲动地涌了上来。

世界仿佛就此定格。

她对上那双藏在镜片之下的眼睛,身心又退化成了十年前、二十年前无助脆弱的模样,低声嘟囔着:

“我想要你背我回家。”

闻言,李叡承愣了一下,嘴角已经自顾自挂起了无奈的弧度。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在她眼前弯下了矜贵的脊梁:“上来吧。”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这一瞬间,李艺率脸上忽然不受控制地露出一个傻瓜一样的笑容,甚至几乎是想要下意识地发出快乐的欢呼。

她没有犹豫,解下安全带钻下车,跳到那个宽厚到能撑起一切,能将她的世界都好好包裹保护的脊背上——没骨头一样地贴着,手臂环上脖颈,树袋熊一样缠着他。

李艺率从哥哥手里接过那把大伞罩在两人头顶,膝弯也被哥哥稳稳地承托住——他们在阵雨中平缓又安稳地前行。

从大门到宅邸的这段路程并不算漫长。

他们穿过被雨幕打湿的小径,路过被雨水拍打得低垂憔悴的绣球。

娇花和她同在一片雨下,但她有哥哥的庇护,身上没有沾上一滴雨水。

想到这里,李艺率忽然有些开心。

她将脸贴在李叡承的肩膀上,短短的发尾擦过他的颈侧,声音被雨水断断续续地氤氲成模糊柔软的一团:

“你和爸爸骗了我好久。”

闻言,李叡承的脚步微微一顿。在伞面被水花敲打出的细密节奏中,他沉默了很久,继而轻叹一口气,声音低沉:

“……对不起。”

现在说对不起也太晚啦!

李艺率这么想着,搂着他脖子的那只手又收紧了一些。

“小时候那次,我当时……一直在等你过来找我。”

“…………”

伞沿的雨滴连成细线从他们身边滑落,滴水声在沉默中清晰的回荡,李叡承的皮鞋踩在积水中,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他喉结微动,闷闷的声音透过脊背传来:“……对不起。”

只会说对不起吗?

真讨厌!

李艺率侧着脸,鼻尖埋在亚麻面料的衬衫上,细嗅了一口混杂着须后水和雨水清冷气息的、让她倍感眷恋的味道,睫毛轻颤。

这副宽厚的脊背,这让到安心的温度……明明那时还是有些瘦弱的少年脊梁,却能扛着年幼的她忽上忽下地晃动身体,奔跑穿行,让她发出无忧无虑的尖叫和笑声。

“你知道我很爱你吧?”

“……嗯。”

“那就好。”

她在摇摇晃晃的节奏中闭上眼睛,靠在他的肩上听雨声淅沥,而后发出浅浅的叹息:“所以,没关系。”

即使是伤心也没关系。

笨拙的哥哥会一直用笨拙的爱守护她,所以即使是她被欺骗了好久也没关系,即使让现在的她觉得有些难过也没关系——

即使这场雨永远不会停歇也没关系。

眼前有模糊的光晕穿透雨雾,努力撑开一小片朦胧的光明。

宅邸灯火通明。

而她和哥哥马上就要到家啦。

特哥14年的事件提前一下

又吃一回特血馒头,真是srysry(苍蝇搓手[爆哭]

——

回顾闪击波兰副本:大李→雨停了吗?

现在的小李→一直下雨也没关系

——

雨是始终贯穿小李成长主线的元素,从校园线开篇的雨/柏林记忆结尾的雨/波拉波拉岛的阵雨/舞台上的掌声如雨……另外,“背”这个动作也是很关键的元素,迄今为止小李主动要求小权背的剧情有两次(加油小权!再努力二十年就能赶上大李了!

ps 上一章的结尾大家都在说小权是阴湿男,其实是小权被小李拒绝了打伞才开始嫉妒雨的[菜狗](糟糕,这么一想好像更阴暗批了。

pps 4.0 4.1 4.2w营养液还完了。这章在写的时候反复思考一直不太满意,总感觉有点太过度着墨矫情的痛苦叙事,先发上来后面可能还会再改动。(下一次更新是下周二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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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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