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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苦月亮

2002年。

飞机刚落地,史提尔医生就跟着随行翻译匆匆赶往医院。

会议室里灯光冷白,纸叶被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趁着史提尔医生翻阅李艺率最新的病例的间隙,朴贞淑也在一旁补充论述:

“在大脑受到重大外伤以后,因创伤性脑损伤而诱发的解离性失忆症并不罕见,尤其是像艺率xi这样经历过开颅手术的患者……因此事故当晚的回忆可能作为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被大脑主动选择封锁。”

“像您刚刚提到的出现幻觉、幻听的情况……临床上来说的确有存在许多这样的案例,但事故已经发生了三个多月,在时间跨度上已超出急性期,更有可能是潜在创伤未治愈后的应激障碍与解离症状的叠加表现。”

人的大脑在无法承受痛苦记忆时,会通过扭曲或虚构现实来缓冲心理冲击,这种代偿机制常见于车祸、空难等重大创伤事件幸存者。而李艺率在脊髓损伤确诊中枢敏化综合症后,神经系统的过度警觉状态进一步放大了身体的感知紊乱,心理防线在持续高压下逐渐崩解,最终形成了现在这样复杂的临床表现。

李在叙看着监视器显示屏幕上坐在轮椅上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女儿——她坐在轮椅上嘴唇翕动,神色很是憔悴苍白。

李在叙:“所以这一切的根源还是因为脑部损伤?”

这时已经快速翻看完近期评估报告的史提尔医生适时接话:“可以这么说。”

史提尔医生:“当人体的感知机制失衡时,会导致一些疾病或功能障碍。就比如,在一些精神疾病中,患者因过度依赖大脑预测,使其脱离现实,产生不切实际的幻觉。”

大脑为了让人们在这个世界中生存,进化出了一种识别潜在危险性的能力——如果判断出机体出于不安全的状态,就会制造痛觉发出警报。

虽说将慢性疼痛病与精神分裂放在一起可能会令人不适,但实际上从处理机制来说,这其实是一致的。

以李艺率目前的临床表现举例,她在组织学意义上的损伤已进入慢性期,可是她的疼痛并没有随之消退……这意味着这段时间她接受的手术、康复治疗以及心理创伤的累积,已经让神经系统形成了依赖路径。

在此之前,慢性疼痛病一直被视为单纯的生理损伤结果,而这位瑞典籍的神经科学家提出这样超前的观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颠覆了学界的传统认知。

说到这里,这位身材矮胖胡子花白的老头推了推滑落的眼镜,继续道:“尽管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我的团队通过几年的时间在慢性疼痛病患者身上采集到了大量数据,证实了这一点……通俗的说,这是大脑中负责处理疼痛这套系统本身出了故障,因此变得过度敏感,持续拉响警报让患者感到疼痛。”

这边翻译还在绞尽脑汁转换专业术语,一直坐在一旁保持沉默的李叡承忽然开口问道:“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这套理论,所以……这其实是可治愈的?”

“严格来说是可以实现功能性康复。但……我们需要患者配合并付出很大的努力。”

说着,史提尔医生停顿片刻,又以临床经验举例,提出了一套长效的干预治疗方案。

可这对于刚刚遭遇重大变故、可能会面临终生瘫痪,急需建立信心的李艺率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想到妹妹如今一副霜打娇花般萎靡的模样,李叡承悄悄叹了一口气。

而听完翻译转述的李在叙缓缓抬起头,问出了另一个更关心的问题:“有没有短期内就可以看到效果的手段?”

朴贞淑和史提尔医生对视一眼,沉吟片刻后朴贞淑看向两人:“或许……您是否有听说过安慰剂效应?”

*

人的大脑在长期的生存进化中逐渐学会了感知世界的捷径。

在面对无数感官信息时,大脑选择性地提取对生存至关重要的信息,甚至会自动补全缺失的细节以形成连贯的认知,填补无法承受的创伤性空白——幻觉便是其中的一种。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对于李艺率所见的“虚假现实”的确认,也可在此时视为一种重要的辅助手段,帮助她缓解焦虑和痛苦,重建对身体的控制感。

因此,有关李艺率的治疗方案,父子二人出现了分歧。

在与父亲争辩无果后,李叡承坐在吸烟室里抽空半包烟,凝望着渐暗的暮色怔怔出神。

究竟通过心理干预引导的欺骗手段好叫妹妹暂时摆脱痛苦,还是让她直面真实清醒地沉沦下去,这大概是个不需要多加思考就有答案的选择。

可是,可是……

李叡承又想起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还是让具家那个野狗一样的小子钻到了空子啊……想到这里,李叡承轻哧一声,本就不妙的心情愈发糟糕了。

*

具时望是在六岁那年被接回具家的。

在此之前,他叫郑时望。他的生活里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一直和婆婆生活在一起。

如果没有什么财阀世家,没有什么私生子什么联姻,那么大概他的一生会相对乏善可陈。可偏偏……郑时望在六岁那年,被换了一个姓氏,大差不差的人生也在那时被人为改写。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冬日午后,他在路边和附近流浪的小黑狗玩耍。

孤儿老人这样的组合让他早早就尝到了冷暖,郑时望十分早慧,也对附近喜欢抱团欺负弱小的孩子们没什么好感。

与其去讨好那帮狗崽子,还不如和真正的狗崽子做朋友。尽管郑时望自认为他不需要朋友,但也乐得看着小狗崽子摇着尾巴绕着他打转的谄媚模样。

他像往常一样把旧报纸团成团扔出去,小狗跟着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着——随后被一辆疾驰的轿车碾过。

后座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看上去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但深陷的眼窝和皱纹还是显露出了这副被酒色掏空的皮囊。

男人没去理会已经死透的小狗,仿佛这样一个鲜活生命的逝去根本无足轻重,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多瞥一眼也是多余。

他垂下眼睛打量郑时望,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总之被这样的目光审视,叫他的皮肤也忍不住竖起一排刺。

他看着男人一副屈尊降贵的姿态走进屋子和婆婆谈话,过了好久以后,才转过头怔怔站在街口出神地看着那片被洇开的血迹。

重型卡车碾过,原本的血迹连同皮肉内脏被压进路面的缝隙,混合尘土和雪粒,凝成一团脏污的冰碴,再也分不清原本的模样——

而原本属于郑时望的人生,也在这一天如同那片薄薄的皮囊一样,被碾入车辙深处,混合着脏污和不堪,再难辨认。

*

说起来,大部分的人会因为一些刻意被美化过后的影视作品,对所谓豪门世家、上层阶级充满幻想。但严格来说,其实他们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

一样的普通,一样的愚蠢,一样的丑陋。

在被带回具家接受了漫长的“礼仪”教育以后,郑时望,不,具时望终于被缝进了一个所谓世家公子的皮囊里,被动地开始接触一些所谓的世家社交。

说是社交,但对于才几岁的孩子而言,不过也就是和另一群只会流鼻涕眼泪的小屁孩一起玩。不,其实严格来说这帮装模做样的蠢货比普通孩子要糟糕恶劣许多。

他名义上的孪生妹妹具雅拉就是这其中最好的例子。

“你还不知道家里人把你带回来是为了什么吧?”

才十岁的年纪,那张年幼的脸上已经学会了刻薄。具雅拉扬起嘴角,眼神怜悯,“像你这样的家伙是没有继承财产的资格的。我劝你还是早一点学会讨好隔壁的那个爱哭鬼,说不定将来有机会能当他家的看门狗。”

具雅拉:“毕竟你这家伙本来就是野狗嘛。”

有关联姻的闲言碎语具时望也听过许多次——没办法,在这样一个人员构成复杂的环境里,多的是嚼舌根的家政。

说实在的,仅仅是因为家世就能把两个孩子凑成一对,用十足的贪婪和恶意觊觎,畅想一个四岁小女孩所能带来的庞大利益……这未免也太过荒唐了些。

可惜的是,作为一条被捡回来的野狗,具时望没有资格为自己的人生反抗。不过——

“雅拉啊,其实你……很嫉妒吧?”

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谬至极的笑话,具雅拉当即嗤笑出声:“我嫉妒你?在说什么疯话呢!”

“不不,你误会了,”具时望停顿片刻,又弯下腰露出被教导过无数次的、做作至极的微笑,“听说隔壁家的叡承哥在那之前一直对我们雅拉很亲切呢……”

那之前指的是李艺率出生之前。

或许具时望没办法反抗自己的人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这样顺从地接受了和一个小女孩绑在一起,今后所有的人生价值都围绕着另一个小屁孩打转的命运。

如果那个讨厌的小孩能够消失就好了。

具时望:“真不公平啊,明明之前一直是我们雅拉得到了最多的爱……不过这也很正常,毕竟她是叡承哥的宝贝妹妹嘛。”

“不过说真的,哥哥也为你感到委屈呢……明明是我们雅拉先来的,”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具雅拉难过僵硬的脸上,又躬下身凑到她耳边,“如果这个讨厌的小孩能够消失的话,或许……”

具时望笑眯眯的看着愚蠢的妹妹悻悻反驳一句“你才不是我哥哥”以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愚蠢表情,再没有多说什么了。

*

可惜了。

具时望坐在空置的储藏室里听着衣柜里传来稀稀疏疏的动静,心里不免遗憾。

这个年纪的小孩很容易发生意外。

可以是不小心失足掉进池塘溺水,可以是登高时不小心坠落摔伤脆弱的头骨,可以时误食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卡进气管窒息……总之被锁进衣柜哭到脱水这样的意外未免太小儿科了一些。

蠢人总是善于做蠢事。

想到他的蠢妹妹锁上衣柜以后顺手将钥匙一丢就兴冲冲地离开,具时望摇头这样感叹。

他靠在珍珠贝母衣柜旁听着里面若有若无的抽泣,幻想着里面那个讨厌的小孩因恐惧黑暗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颤抖的睫毛,哭得红扑扑的脸蛋……直到他听见细弱的声音轻轻呢喃着“哥哥”——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发出过响动了。

怎么没声音了?

是哭得太累睡着了吗?还是因为脱水昏迷了?

按理来说没那么快……

说真的,他现在应该离开的。

接下来故事的发展就是一帮人焦急地寻找这个调皮的孩子:花园、池塘、庭院、阁楼……总之这个邻居家韩屋最角落的闲置储藏室一定会被忽略——直到某个不经意的午后,佣人循着已经腐烂的气味,终于打开这扇已经落灰的衣柜,发现这具蜷缩在角落里早已僵硬的身体。

而最后审判的罪名会落在他那个愚蠢的妹妹身上。

可那天下午具时望站在原地踌躇了很久。

他看着夕阳的余晖透过窄小的气窗斜斜地切进来,记忆又模糊地带他重新回到了离开婆婆坐上轿车的午后,回到了属于郑时望单薄的人生——狭窄逼仄的老房子,婆婆长满皱纹的脸,从车窗探出头就能看到的,站在原地直直凝望他的那双眼睛……被轿车碾成薄薄一片,分不清是污渍还是血渍的流浪狗尸体。

真奇怪,明明是毫无关联的场景,偏偏在这个时刻闯进他的视线。

这个孩子也会像它一样,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被抹去吗?

年幼的具时望忽然生出一种后知后觉的悲伤。

他见证了那只流浪狗的死亡,现在也即将见证另一个生命的消逝——这简直像是在一个完全无人问津的地方,独自消化承受一场即将迎来的告别。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久到具时望双腿麻木膝盖酸软,他终于站起身去寻找那枚被具雅拉随手丢开的钥匙。

明明还很有精神嘛。

趴在台基下方翻找许久,将自己的袖口膝盖沾满灰尘的具时望看着眼前嚎啕大哭的小孩,忍不住无奈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真是爱哭鬼啊。

*

虽然预见了今后的人生会因为李艺率而有数不清的麻烦,但偶尔具时望回想起那个黄昏里哭泣的小孩,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感到后悔。

早知道当时不那么多事就好了。

他被所谓的家人打包丢到了德国,美其名曰培养感情,实则不过是像个摇尾乞怜的流浪狗一样在这个只会流眼泪的小屁孩身后打转。

可惜这一切在那场液晶屏幕价格垄断案以后降至冰点,连带着公主的骑士也开始对他严防死守起来。

面对家里老头子的焦躁和冷眼,具时望只觉得好笑——从被接回具家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就不再掌握在他的手里。

而事到如今,他连这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也要失去了。

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干脆化作一把大火烧个干净吧。

不,不不,在那之前,他要送给他的家人们一份大礼——

好在他的父亲是个被酒色掏空身体和脑子的蠢货,因此轻易就相信了所谓的吊桥效应,相信了一场精心策划的小意外会让他成为李艺率唯一的精神支柱供他予取予求。

在那场会面的最后,具时望看着打完电话安排好一切的父亲,忽然问道:“您还记得,在十几年前,您曾经撞死过我的宠物吗?”

“……有这回事吗?”父亲沉默着回忆片刻,眼里的茫然很是真切,甚至在最后还故作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好,“不过是一条狗而已,现在的你可以拥有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闻言,具时望也跟着笑开了。

好一副父慈子孝和谐至极的画面。

*

终于找了个机会让他约到了被严防死守的公主。

他带着李艺率看电影、逛游乐园,很是玩了些新奇的事情,这才载着筋疲力尽的小孩踏上归途。

回程的路上下雨了。

夜色晕染开来,霓虹将湿漉漉的路面映照得一片迷离。

车里的播音机一直在响,沙哑的男声一直唱着放下执念,让一切顺其自然的歌词——可惜,在具时望看来,他的人生已经走到末路了。

靠在副驾驶座上昏昏欲睡的小孩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陌生的公路,忽然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去哪里?

闻言,具时望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艺率呀,你知道我家里最近因为我们俩的事情很上火吧?”

他说起两家老头子的殷殷期许——包括李艺率爷爷对于促成两人未来婚姻的乐见其成。然而闻言她只是皱了皱眉,一副这提议简直是荒唐至极的模样:

“怎么可能,这种事情也太奇怪了吧!”

具时望:“是真的哦,可以说这件事是我人生所有的价值了。”

李艺率:“那你多少要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人生啊!”

被人好好呵护的孩子真是幸运啊——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喜好,可以轻易地说出什么更好的人生啊,自由……作为一件被贴上标签却无人问津的货物,具时望哪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这样的人是注定无法理解他的痛苦的。

因此他只是提起了一件一直让李艺率倍感疑惑的事情:“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和雅拉是孪生兄妹,但关系一直很糟糕吧?”

为什么?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注视他。

具时望轻笑一声,再度回首这一路行来的十几年,包括郑时望的人生。

具时望:“很好笑对吧?前段时间我回了一趟老房子,问了问附近的邻居,才知道婆婆原来已经去世十几年了……没错,就是在我被接回具家以后。”

李艺率闻言只是疑惑:“可即使这样你也有很多选择啊。”

李艺率:“现在的你又不是当时的小孩了,当然可以选择离开,像个普通人一样,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啊。”

具时望:“…………”

人怎么能说出这种单纯到愚蠢的话?

在他接受了十几年的规训和束缚以后,在他已经逐渐接受了自己流浪狗的命运以后,在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回头路以后……重新开始不过是上下嘴皮一碰简单到不需要思考的答案,可事情又哪有那么简单。

具时望握紧方向盘,看着雨刷来回摆动,雨滴拍打车窗,心里愈发焦躁——

他不敢对上那双将疑惑写得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从那沾染不上一丝尘埃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懦弱自私的倒影。

具时望:“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具时望:“艺率,坐稳哦……我们要一起下地狱了。”

收音喇叭里劝他放下执念的歌声一直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而他握紧方向盘,任由引擎轰鸣撕裂雨幕,轮胎碾过积水发出刺耳锐响。

李艺率被这突如其来的加速吓得身体颤抖,下意识抓紧安全带,过了一会才飘出有些虚弱的声音:“你这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

具时望:“还记得小时候你被雅拉关进衣柜里吗?那个下午我其实一直在那间储藏室里呆了很久……你真的很爱哭啊。”

具时望:“我当时一直在犹豫。说真的,如果那个时候没把你放出来就没有后面这么多麻烦的事情了。”

具时望:“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当时雅拉之所以会有这个主意,还是我在旁边唆使的……不过我一开始以为她会选一个更简单一点的方法就是了。”

艺率呀,给你完美无缺的人生带来痛苦污点的罪魁祸首,从一开始就是我啊。

这么想着,他嘴角噙着一抹看上去有些冰冷的笑意,直直地望向身侧的李艺率。

李艺率:“…………”

雨滴顺着车窗蜿蜒而下,身边抓着安全带的小孩嘴唇有些颤抖,脸色一片苍白。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从小信任的邻家哥哥突然变成了童年阴影的加害者——甚至一开始他是以一副救世主的姿态降临的,任谁碰到这样真相崩塌的事情都会不可置信。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夜色泼墨一样吞噬天际,后视镜里飞快倒转的路灯扭曲成血色。

总之……当时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也很可能悄无声息地就这样死在那个小衣柜里。现在,我只是要收回那条我一时心软留给你的性命而已……很公平,对吧?

这一切其实早该在那个时候就一起结束的。

这么想着,具时望踩下油门,速度越来越快,转速表的指针猛地上挑。

雨刷在挡风玻璃上吱呀一划,来不及再回头。迎面而来的大货车灯柱像两把白色的刀刃直直劈来——

轮胎破水疾行,水花从车底炸开,如同一串倒放的烟火。

然而,就在引擎震耳欲聋的闷响之中,细弱得几乎要被雨声吞掉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直直穿透雨幕,落在他的耳边:

“可是不管怎么说……当时你能出现,真的帮了大忙。我……一直很感激那个时候的你。”

轰——!!

轰天的巨响吞噬了一切。

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砸来,金属扭曲撕裂的声音尖锐刺耳,玻璃爆裂成无数残片,混合着雨水四处飞溅。

在意识被撞碎的前一秒,具时望的身体违背了初衷,爆发出了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本能——再反应过来时,世界已经旋转变暗,尽是一片血色。

气囊炸开,粉末和烧焦的味道一齐灌进喉咙。

车头凹陷,门框扭曲,冷硬的碎片擦过颈侧,温热的液体像倒闸的龙头顺着衣领往里漫。具时望感到冷,冷得很快。

他伏着她,呼吸贴着她的鬓角,能听见她急促又微弱的心跳。

她有在喊他的名字吗?听不清了。

耳边忽然只剩下雨。

无数个冰凉恼人的小东西在黑幕里落下,敲打车顶,敲打铁皮,敲打他生锈冷硬的人生。

破碎的车灯在眼前顽强地亮着,光芒在他涣散的瞳孔中晕开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真刺眼啊。

月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刺眼了?

这样的大雨也会有月亮吗?

在最后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这样模糊地想到。

*

真刺眼啊。

权至龙坐在酒吧卡座看着飘忽的镭射灯,心思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前些天李艺率和利特在咖啡馆里被拍到的照片突然出现在网络上。

尽管拍摄照片的当事人因涉嫌偷拍很快被管理员删除,尽管照片里的李艺率坐在刁钻的阴影里叫人分辨不清,尽管网友并没有将两人联系在一起……可权至龙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这没什么的。

应该是偶然碰上了顺便礼貌地聊上几句——哪怕他们真的是提前约好了要一起出来坐坐,这也没什么的。

普通朋友之间的社交嘛。

权至龙很清楚,李艺率向来在人际交往上坦坦荡荡。况且……他自己也有除工作以外偶尔还有联系的异性好友,李艺率当然也该有自己的社交生活。

这种小事根本就不值得放在心上。

他在心里这样反复告诉自己,又强装镇定像个好男友一样关心起她这几天的生活。

听说前些天她被一场大雨不幸击倒,在家里怏怏了好几天,可那时的他忙得头昏脑胀,根本抽不出时间去探望——

事实上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在忙碌的打歌宣传期终于告一段落以后,在李艺率主动邀约提出见面以后,他竟然会以“要和朋友聚会”这样荒唐的理由将明明更重要的李艺率推拒到更遥远的位置。

手机发出细微震动,屏幕亮起:[大概几点钟结束?我可以先到你的宿舍等你。]

大有一副我们今晚必须好好谈谈的架势。

权至龙的手指在键盘上反复移动,却始终敲不出一句完整的回复,整个人也像被钉在座位上一样,动弹不得。

真奇怪啊。

他在舞台上是那么自信的模样,不管是在组合的制作上还是综艺镜头前都有足够的掌控力。可偏偏在李艺率面前,他却始终无法做到从容不迫,甚至在无形中变得愈来愈脆弱。

就像现在,他明明有无数句话可以回应,明明可以有无数借口用来搪塞,可偏偏只能盯着那行字发怔。

这样真没意思。

他自嘲地低声嘀咕,把手机放回桌面,眼神落到卡座的朋友们身上。大家喝酒聊天,嘈杂喧闹,明明气氛正好,他却无法遏制地升起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简直像是被困在一片混沌中,被剥离开整个世界。

然而这样消沉的氛围实际上并没有持续太久。

大概是友人见他今晚始终提不起兴致,因此推了推身边的姑娘:“我们GD欧巴今晚看上去很消沉啊,你去陪他坐会儿吧。”

巧合的是,这个姑娘就是之前权至龙和李艺率去看展时恰巧碰上的那个女孩。

闻言,对方漂亮得眉毛轻蹙,似乎对友人这样打发似的轻慢口吻很有些不满,但还是端着酒杯朝着权至龙的身侧走去。

大概是因为不好当面让女孩下不来台,因此权至龙只得往身侧挪了挪,勉强挤出一大个空位。

恰好坐在身边被挤到一边忍不住翻了一个大白眼的李秀赫:“…………”

“GDxi,好久不见了啊,”她将酒杯搁在属于他的杯子的一侧,挨得有些进,声音里带着些亲近的熟稔:

“最近的新歌我也有听哦,真的很棒!”

权至龙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夜店光线昏暗,人声嘈杂,重低音的鼓点一阵接一阵落在耳膜上,震得他几乎有些恍惚。

这样混沌的空气里,权至龙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耳边轻柔的女声还在说些什么,而他的灵魂已经早早脱离了躯壳,只能任凭这具肉.体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笑得灿烂。

不,不应该这样的。

周围的一切都开始远离。

权至龙想要挣扎,想要后退,可身体却像被压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刺眼又迷离的光线——有东西一阵一阵渗透进他的皮肤,遏住他的喉咙,将他整个人缠绕起来。

是什么东西?

太刺眼了,权至龙看不清,只隐约辨认出那是一个清冷的光点刺痛瞳孔。

生理性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缠绕,收紧,冰冷又沉重。可偏偏另一端却不知握在谁的手中,牵引着他,束缚着他,剥夺着赖以生存的空气。

他喘不上气,眼前一阵阵发黑。旋转的镭射灯光扭曲成了怪诞的色块,如无数只窥伺的眼睛眨动。

眼前的女孩明明离得那样近,近到他能看清她睫毛颤动的弧度,近到他能闻见令人眩晕的香气,近到她唇间吐出的每一个音节清晰得像是耳语——可她却突然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存在,面容扭曲起来,五官像蜡化一样坍缩,伴随着不断飘动的声浪渐渐融进昏暗的光影里,连带着也要将他拉入某个没有出口的漩涡。

他无法忍受。

这一切都让他无法忍受。

太刺眼了。

眼前这个冷光点太刺眼了。

权至龙整个人被沉重的水压围困,周遭嘈杂的声音将他隔开,而他僵在原地,任由湖水渐渐漫过他的脚面,漫过胸口,漫过脖颈——眼睁睁看着水面上方的那点光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难以触及。

直到身边的女孩忽然做出了大胆的试探。

她的身体朝着权至龙的方向微微前倾,一只手随意地搭上他身后的沙发靠背,脸颊也凑近了些:“看来你的心情是真的有点糟糕啊,介意说……”

话音未落,权至龙整个人像是被从水面中猛然拖拽而出,寂静在一瞬间抽离,耳畔的喧嚣骤然回灌,潮水一样的嘈杂又倒流进干涸的河床。

直到反应过来,他已经如同触电一样从卡座上弹起,后退两步,甚至撞翻了身侧的酒杯。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友人们齐刷刷地转过头,眼里写满错愕与震惊。

而权至龙站在原地,胸口起伏。

他张了张嘴,面对着一圈茫然的目光,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知该如何解释这近乎失控的应激。

“我……”他想开口,想说什么,可最终只能张张嘴,匆匆丢下一句抱歉,拿着手机快步转身离开。

*

权至龙回到宿舍的时候李艺率早已安然坐在客厅沙发上。

屋里只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壁灯,光斑安静柔软,家虎乖顺地趴在她的脚边。

听到推门的响动,她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赶路回来有些湿漉漉的发梢上,像往常一样平和又包容。

“外面下雨了吗?”

她这样问道。

“没有,”他甩了甩头,在她身旁坐下。

实际上他是打电话给最近聘请的保镖先生开车送他回家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心里生出了不妙的预感,总之他这一路上冷汗涔涔,掌心被他捏得几乎都有些发烫。

可面对李艺率又哪里能说得出这样逊的话?因此他歪起嘴角又甩了甩发丝,“在club里玩的时候可能空气太闷了。”

闻言,李艺率的眉毛似乎蹙了一下,动作细微到权至龙几乎有些看不分明。

而面对他的靠近,李艺率只是嫌弃地撇撇嘴:“你先去洗漱吧。”

权至龙嗅了嗅衣服上的烟味,没再多说什么,摸了摸李艺率短短的发梢便转身走进浴室。

*

把某个眼巴巴盯着她的小孩关进笼子里,李艺率阖上房门,听着不远处浴室里的水声,思绪飘得有些远。

从今年开始……不,应该说在大半年前,李艺率就隐约意识到了权至龙藏在笑脸底下的异样。

实际上,李艺率自认为很有些了解权至龙,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副意气风发巨星皮囊下的胆小鬼底色。

大概几年前的那次时长将近半年的失联让双方都产生了所谓的“弃猫效应”——当然可能权至龙会将这一特征表现得更为明显。总之此后相处的几年,包括他们交往以后,两人哪怕分隔异国也始终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大约是近期出于某种心境上的变化,在权至龙忙碌事业的期间,李艺率独自在家时也思考了许多——

作为一个长期接受心理疏导的病人,李艺率在漫长的心理咨询中逐渐意识到一个十分有意思的现象:

人总是会不自觉地对最亲近,最信任,最依赖的人抱有强烈的攻击性。同样的,最亲密的恨意往往也藏匿于最深的依恋之中——这一点任何人都不例外。

事实上,她自己也不清楚近期这份焦灼的产生动机是什么,只知道自己的情绪即将走到临界点……她逐渐对这样反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到厌恶。

就像现在,权至龙洗漱完带着一身水汽靠近她,满脸都是与平时无异的亲昵笑意。可面对他的靠近,面对他状若无事的亲昵,李艺率却只感到讨厌。

我是因为什么而感到厌恶?

是烦闷吗?是疲倦吗?还是……我的渴望得不到回应因此分外失落?

那我渴望的是什么?

是被真正看见?是被完整需要?还是……被无条件地选择?

总之,在时隔半个月以后再次见到眼前这张愈加成熟的轮廓,李艺率恍惚意识到了自己近期无处宣泄的情绪源头——那是被悬置的,不安的期待。

李艺率在此刻知后觉地觉察到些讽刺。

早在几年以前,她曾经信誓旦旦地对当时跨越一万多公里,满脸小心翼翼的权至龙说出些什么“期待是人潜意识里的批评”,而事到如今,她反而成了那个险些剥离理智,时时反刍情绪的人。

于是向来不善于反思自我的李艺率十分自然地将这份批评安在了权至龙身上——都是小权这个家伙做得不够好,因此才会让我的情绪时常反复,甚至对这段关系也产生了厌恶的反思!

从小过着予取予求娇养生活的李艺率或许在太多轻易得到的选择面前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善于直接表达喜恶的她从来都很明确什么是自己不想要的——

她讨厌粉饰太平的亲密。

她不想要被放在次选的位置上。

想到这里,李艺率扯动嘴角,轻轻推了推将脸埋在她颈间索吻的权至龙:

“小权,我们需要谈一谈。”

*

如果非要将爱比作一场博弈的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在试探中寻找平衡的支点。

在试探中粉饰,在粉饰中沉默,在沉默中积怨……就仿佛假装自己的在意更少一些,付出更少一些,崩塌更少一些,就能在这场博弈中成为“赢家”,甚至哪怕最终溃败结算的时候,能够显得不那么狼狈。

因此在李艺率和权至龙这样热烈又敏感的人生阶段,出于底层需求和非对称关系的失衡,两人之间的每一次索求和退让都如同角力。

谁更爱谁,谁更在乎,谁付出更多,谁先妥协……一丝一毫锱铢必较。

这样的爱简直像是互相打造监牢,任何细节都被当做刑具,从彼此身上榨取血淋淋的证词——

李艺率对此感到厌倦。

想到这里,她的指尖在权至龙的眉骨上缓缓拂过:

“小权,和我交往会让你感到开心吗?”

开心吗?

听到李艺率这样问,权至龙怔了片刻。

他缓缓抬起眼,直直望进她瞳孔深处。片刻后,他才低低笑了一声,嗓音微哑:“当然开心了。”

是的,哪怕忽略他格外阴暗又狭窄的情绪,越过那些反复咀嚼的不安和嫉妒,回顾交往的近三年时间……权至龙不得不承认,他是开心的,是雀跃的,是只要一想到李艺率就会不自觉露出傻瓜一样的微笑的。

李艺率:“是吗?可我最近这段时间并没有觉得很开心。”

她实在是善于表达自己的喜恶。

六月的天气,这样的话就像是锐利的刀风,凉气顺着权至龙的脚踝不住地往上窜。隔了好久他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声问道:“……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李艺率:“嗯,最近有很多地方都让我觉得不快。”

权至龙:“…………”

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可李艺率并没有理会他瞬间僵住的神情,反倒自顾自地说下去:“最近这一阵子……大概是从今年年初开始,虽然我们还是经常联系,经常见面,可总让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排在你人生顺序靠后的位置。”

闻言权至龙深感委屈,急急反驳道:“可我最近组合回归,真的很忙!艺率啊,我……”

“我当然知道你有工作,”

李艺率打断了他脱口而出的一大堆解释,语气听上去很平和:

“我也赞成你的事业。但是——”

说着,她语气一转,嘴角勾起一个轻讽的弧度:“你没有发现吗?在我刚去美国的时候,你也总是很忙。”

“那时候的你,真的像现在一样,单纯只是因为工作的压力吗?”

那双眼睛清凌凌地直视他,将他自以为隐藏得极好的怯懦和逃避尽数剖开,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逃避我,就像我知道最开始你就在刻意逃避。

权至龙喉结滚动,忽然整个人有些喘不过气。

然而李艺率仍是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其实我大可以不在意这些。假如我不能做你所有选择中的首选,也大可以将你的位置顺势往后挪,这样大概也会少去很多矛盾和烦恼。可是小权……”

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毫无保留地注视着他,化作两片锐利的刀刃直直将他刺得动弹不得:

“这样一来,我们还有交往的必要吗?”

空气凝固,权至龙望着她,抿着唇在脑中反复接受拷问的凌迟。

有必要吗?

字眼卡在他的喉咙里,沉得有些发疼。

窗外暮色深深,壁灯将她纤细的身影映照得更伶仃,也拉长了沉默的距离。

大约是对他长久的凝固感到疲倦,李艺率轻叹一口气,顺手将垂落的短发撩到耳后,露出大半张漂亮的侧脸,也露出……耳垂上那枚小小的淤痕。

这个随手的动作将权至龙的视线猝然钉在原地。

他胸口反复滚动,整个人像是被这枚不过细针大小的淤痕烫穿一样,偏偏还要强装镇定,扯扯嘴角忽然问道:

“你为什么从来不戴我送给你的耳钉?”

这么说着,权至龙整个人朝着她的方向凑过去,将大半张脸依在她肩上,鼻尖蹭过她颈侧,原本半阖着眼睑的眼睛也向着耳后的那片肌肤逼近:

“说真的,我一直感到奇怪……从我们交往开始,不,从最开始认识的那一年。你还记得吗?当时我们在弘大逛街那次……”

这么说着,他顿了顿,又开口,声音很轻:“所以,是不喜欢吗?”

嗓音低哑,距离亲昵。

被这样贴近,被这双写满了她看不懂的复杂的眼睛死死攫住,李艺率皱着眉只剩下不解。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转移话题提起这个?

她想退开却又被他钳制在方寸之间,被指腹抚上耳后的肌肤,李艺率忽然觉察到权至龙的状态有些奇怪。

可此时的她整个人被他纠缠着,像是两根紧绷的弦卷在一起,互不退让,又谁也挣不开。

这实在太奇怪了。

因此李艺率终于整个人柔顺下来,但脱口而出的却尽是些他讨厌的话:“是不喜欢。”

这么说着,她皱皱眉一副嫌恶的模样:“如果你很在意这个的话,我也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我不喜欢耳朵上有东西。”

闻言,他竟低低地笑出声,声音里夹带着许多李艺率不能读懂的情绪:“可是艺率啊,我看过你以前的旧照片。”

大概是她脸上的不解太过分明,因此权至龙好心地给出提示:“是和那位具家三公子的合照哦……你应该有印象吧?那个时候的你也是像现在这样的短头发,”

说着,他的指尖拂过被修剪打理得十分精致的发尾,又凑上去细细嗅了一口又冷又甜的玫瑰香气:“那个时候的你分明也戴着耳钉吧?还是他亲手帮你戴上的。所以——”

“是不喜欢我送的,对吗?”

李艺率闻言呼吸一滞,整个人动弹不得。

*

将时间拉回到李艺率十四岁那一年。

那时的她刚拿到日内瓦公开赛钢琴组的冠军,并且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获奖者记录。

镁光灯闪烁倾泻,颁奖的音乐家笑容和蔼,李艺率捧着奖杯站在万众瞩目间,意气风发得仿佛得到了整个世界——

实际上她也的确得到了整个世界。

家人近乎无条件的溺爱,老师的悉心栽培,同龄人望尘莫及的天赋与成就……十四岁的李艺率无疑是被命运无条件偏爱的幸运儿。

然而就是这样在外人眼里无疑是十分值得艳羡的生活也充斥着不大不小的烦恼。

如果说每个人的一生都要按照“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价格”这样俗套的剧情发展,那么具时望这个人的存在无疑是属于李艺率那笔无力偿还的昂贵代价。

原因无他,具时望这个人对她的态度实在有些阴晴不定到让人捉摸不透。

就算刨除掉那场让她十四岁以后煎熬痛苦的车祸,坦白说,从童年到少女时期,李艺率人生当中的大多数不快的经历都是拜具时望和具雅拉这对兄妹所赐。

可人偏偏又是十分复杂的生物——就比如,大多数孩子在童年时期都有一个讨厌但又摆脱不了的朋友。

这种关系的本质实际上是由环境、情感依赖等纽带所被迫绑定的被动接受。

实际上李艺率也十分清楚,相比起她对具时望偶尔抱有些“雏鸟情节”的复杂依赖,具时望的无奈则显得更加直观些。

那是纽曼斯剧场的后台——

彼时的李艺率正像往常那样听着耳机里节拍器摇摆的滴答声,穿着漂亮的礼服准备最后的决赛登台演奏。

肩膀被从背后拍了拍。李艺率摘下耳机转过头,迎面的是具时望那张笑眯眯的脸。

当时他说了些什么?

总之大概是类似为了预祝她决赛取得好成绩,想要送给她一份礼物这样的话。

“是什么?”

十四岁的李艺率歪过头打量他手里拿着的小盒子。

“是耳钉,我特意找人定做的哦~”

说着,具时望扬了扬手里的小盒子,眼里盛满了温和,俨然一副好脾气极了的模样。

闻言李艺率只是皱眉:“可我没有耳洞,压根就戴不上啊。”

具时望:“没关系,这是特别的款式,你可以戴上的。”

说着,他侧过身,撩起她垂落在耳侧的短发——耳垂被冰凉的指尖拿捏住,被郑重其事地,仔仔细细地捻过。

这感觉可真不好受。

李艺率浑身僵硬,不妙的预感顺着脊椎蔓延到了全身。可还来不及开口,耳垂便猝不及防传来尖锐的刺痛——

她被生生刺破血肉。

在察觉到疼痛的瞬间李艺率整个人几乎弹跳起来。她想发泄,想尖叫,想说些粗鲁的话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伤害和错愕情绪。

可她只是涨红着脸,耳廓并侧脸烧得滚烫,嘴里结结巴巴地发出不成句的声音:“呀!你……你这个家伙……”

这已经是李艺率在家教之下能发出的最粗俗的反抗了。

可具时望只是轻笑着,仗着成年人的体魄将手搭在她的肩上,顺势将她往化妆镜前一按,随后动作迅速又利落地将另一枚耳钉刺穿她的血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摒弃最初的麻木以后,李艺率耳垂火辣辣地疼,异物的存在感强极了。

“都说了是提前送你的礼物啊。”

闻言,李艺率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张假面,几乎能窥见那温和的神色之下空荡荡的内里:

“你是故意的。”

这么说着,她环抱着肩膀——事实上在多年以后无数次回忆起这一幕的复盘中,李艺率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时她不应该做出这样类似自我防御的动作的,这显得她未免太过于好欺负了些。

她说:“你明知道我马上要上台,还要给我找不痛快。所以说,你是故意的,对吗?”

具时望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脸上笑意不减,眼里噙着十四岁的李艺率无法看透的情绪——

直到二十四岁的李艺率经历了心境上的变化,终于敢于直面自己此前混混沌沌的人生以后,才恍惚觉察到那眼神的深意。

具时望是讨厌她的。

那并非出于对她这个人的厌恶,反倒是一种更深的无可奈何……和软弱的迁怒。

当然,除开这个让人倍感受伤的事实以外,李艺率也收获了一对细小的伤疤。

实际上在那天演出结束以后,十四岁的李艺率就立即拆下那对耳钉,看了看圆润的珍珠背后留下的细小血痂,便随手丢进了洗手池旁的垃圾桶里——没有了异物反复打磨伤痕,自然不能反复愈合最终形成永久的印记。

可不管怎么说,这对早已愈合的创口还是给李艺率带来了许多不愉快,因此这一刻被权至龙骤然提起,李艺率只感到不解——

“我为什么要为了向你证明什么而去做些伤害自己的事情?”

*

哪怕是得到了完整的解释,权至龙的心也并没有随之轻松下来。

顺着李艺率理所当然的回答,一根带着倒钩的细小鱼线一路从耳道划向他的心脏。

说得多好啊。

多清醒,多理智,毫无漏洞。

他甚至可以在旁观者的角度点头称赞:没错,谁都不该拿自己身体的疼痛去换取别人的安心,这简单的道理一句话就能说清了。

李艺率从来就是这样不会为了取悦谁而委屈自己的人。

她活得那样坦荡,那样自我,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边界清晰得从来不会因为他人的祈求而偏移半分。

可偏偏,眼前那张娇俏的嘴唇仍在上下翕合,吐出让他眩晕的话:“包括你刚刚说的头发……说真的,我好像从来没有对你的发型有过什么意见吧?当然,你的职业性质摆在这里,我并不愿意指手画脚。”

“可是我剪头发仅仅只是因为方便打理,这样的小事难道很值得在意吗?”

说真的,李艺率的疑惑太真切了,因此权至龙对上那干净到仿佛从未沾染过一丝尘埃的眼睛以后,下意识生出些怀疑起来。

逻辑清晰,理由充分。

简直真实到他这段时间里所有患得患失的猜忌和焦躁,都变成可笑的凭空臆造——仅仅是他一个人在阴暗角落里独自滋生的霉菌,甚至连带着此刻他反思起来竟也只觉得可笑。

人们常说,一个人得到的爱是什么样的,便会用同样的方式去给予爱。

因此在权至龙的世界里,有关“爱”这个抽象的符号总是伴随着拉扯试探,自我证明和……或多或少的牺牲。

他会仅仅只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暗自神伤,辗转反侧……也会因为她生命中一个早已逝去的影子而嫉妒得发狂。

这段时间的他仔细收集了无数细小的痕迹,试图拼凑出一副被爱的完整图像,却又在每一个细微的偏差里,坠入无限大的自我怀疑之中。

他抓不住这份确信。

李艺率没有给他这样的确信。

在很早之前,权至龙就意识到,李艺率的观念是个闭合自洽的圆。

在闭合圈外的东西无论怎样翻涌汹涌,都难以晕染进去。

而被圈在圆外的东西:沸沸扬扬的舆论,曾经困扰的旧伤口,他人的死亡,她的过去,他的嫉妒不安,他所有不体面的情绪——总之这些被统称为“没有必要为了这些而感到困扰”。

她的喜恶是她的,她的过去是她的,她的人生是她的。

因此她从未想过要将这些作为爱的献祭,摆上名为权至龙的祭坛……严格来说,李艺率从未想过要与他互相缠绕至血肉模糊,难分彼此。

从头到尾只有他在执拗地空耗力气啊。

想到这里,权至龙的心底不断泛上伤心和愤怒,可这一切都在涌向李艺率之前尽数扑灭。

他绝望地想,眼前这个人真好看。

画一样的棱角,精致又锋利的骨骼,透彻到几乎没有一丝他存在的眼睛,冷静到不像是在发生矛盾争执的语气。矜持又寡淡,甚至隐隐窥见一些不近人情的神性来。

整理得太好了。

真清楚,真体面,真干净。

重复了无数次的无力感再次袭来,攻占脆弱的堡垒——

权至龙一点都感受不到爱。

在这个瞬间,他几乎是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能麻木地看着眼前白瓷一样的漂亮脸蛋,恍惚意识到它已经给他判下了死刑——就像李艺率现在做的那样,平静地把一切说开,好好和解,然后彻底从彼此的世界剥离。

这怎么可以?

她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

大概是这个念头触动了本就敏感的神经,权至龙终于卸下了面具,声音压抑得像是从喉咙深处勉强挤出,颤抖又沙哑:

“这不公平……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公平!”

“明明是你先靠近我的,”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开始扭曲起来,愤怒的脸颊像一颗被虫蛀过得苹果,溃烂又紧绷:

“明明是你擅自闯进我的生活,肆无忌惮打开我的世界,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又轻易越过友谊和爱情的界限,逼着我把所有的脆弱都暴露给你……”

“难道你以为这是我一开始想要的吗?难道你觉得我不会因此感到痛苦吗?!你这个骗子,蠢蛋,恶棍!自顾自地跑过来塞给我一堆我本来不需要的东西,把我的人生搅得一塌糊涂,现在又轻飘飘地说要收回去,擅自毁掉我拥有的一切!”

他说起自己的煎熬,说起前几天李艺率那让他分外在意的咖啡馆邀约,甚至……说起李艺率的曾经,几乎像是泄愤一样地吼出几句话,呼吸颤抖,嗓音暗哑破碎:

“既然决定了要交往那就别把多余的情绪浪费在别的事情上面!来爱我啊!纠缠我,看着我,像我现在一样痛苦啊!”

在那滚烫的眼泪浸湿他眼眶的瞬间,恐惧如同嘶嘶作响的毒蛇,缓慢地缠上李艺率的脊背。

她沉默良久,终于颤抖着咬唇挤出比雪落还要轻的声音:

“爱我对你来说,竟然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吗?”

一片薄冰落在寂静湖面,碎裂声响彻了权至龙混乱的大脑。他猛地一怔,此刻所有歇斯底里的崩溃戛然而止。

权至龙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那双向来清澈的眼睛里映出他此刻仓惶而扭曲的倒影,终于意识到了他和李艺率两人之间横亘的巨大沟壑——

是的,爱很糟糕,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它让人痛苦,让人害怕,让人自我怀疑自我批判,让两座孤岛在潮汐中徒劳地靠近又分离。

就是这样一枚开启痛苦大门的钥匙,让他永远追逐失去的,比较被拥有的,意图掌握未能得到的。

因此权至龙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想要在这片过于干净深湖里强行刻下属于自己的印记——哪怕这印记是带着血的,是丑陋的。

*

可惜今晚真正属于他的凌迟远没有结束。

“你有听过一句话吗?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要先交出同样分量的东西。”

大概是少有的争执打破了李艺率因病而向来固持的克制,此时的她手指颤抖,巨大的情绪险些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少有地感到不快。

眼前的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不快!

尽管李艺率性格记仇,但自从两人交往以来,她鲜少翻一些旧账。

可大概今晚的忍耐终于到达临界点了,因此堆积许久的情绪终于倾泻而出:“你刚刚说什么?是我先靠近你,擅自闯入你的世界?”

她看着他,声音还算平稳,见他喉结滚动,轻笑着自顾自点点头:“这一点我承认。可你别忘了——”

“在我靠进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软弱到简直随便来个人都能欺负的高中生。”

说到这里时,李艺率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像是寒夜里骤然燃起的火光,压抑许久终于冲破口子的锐利:

“那个时候的你并没有那么多行程,没有那么多朋友。小权,别再擅自说一些自我感动的话了,那个时候你只是来不及拥有现在的一切而已。”

“现在的你有公司,有组合,有一群随叫随到的朋友。有前辈,有后辈,有无数台前台后对你示好的人。”

“你有夜生活,有五光十色,有我插足不了的精彩。我很好奇,你已经拥有了这么多,竟然还会在意我是不是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吗?”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睛困惑成黑白分明的镜子,之后又缓缓吐出一句:

“我明白你的渴望了。可换句话来说,在你拥有了这么多以后,又在哪里给我留了一块位置?”

气氛骤然紧绷。

“艺率,我……”

“之前我们去看画展,你还记得吗?”

她没去理会他试图张口的辩解,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在那次碰见了你的朋友。”

“你其实能很清楚地察觉到对方试图亲近的好感吧?顺便一提,当时的你做了些什么?”

见他仓皇地垂下眼睑,整个人苍白到说不出话,她轻笑一声帮忙补充:

“你和她聊得很投机,你没有明确地拒绝,甚至是放任……说真的,你这家伙其实也很享受被讨好、被漂亮异性环绕打转的感觉,对吧?”

说完,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又冷又锐利的弧度。吐出的声音像是淬了冰的匕首,被一件件掷出,直直扎向他的心脏,刀刀见血:

“还有一个月前……我特地飞回来,结果呢?你和朋友约好了,因此轻飘飘地把我扔下。你的朋友,你的社交,你的夜生活其实比我更重要,对吧?”

前所未有的不安和难以捉摸的焦躁充斥着,在权至龙的胸膛乱撞。他迫切地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却始终无法抓住一句完整的话——

不,不是这样的……我明明……

五脏六腑都在强烈抗争,可他整个人却像是被抽空了力气,抽走了灵魂,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漂亮的唇瓣一张一合,看着她眼底的温度一点点熄灭。

“你想说不是这样的,你想说你只是想看看我会不会真的对此感到在意,对吧?”

这大概是从友人变成恋人这个过程中最令人感到不安的事情了——他们实在太过于了解彼此。

李艺率:“可是小权,在我被你选择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第一位了。”

李艺率:“既然你已经把我搁置在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位置上了,凭什么还要反过来计较我的付出,希望我绕着你打转,始终把你放在第一位?这才叫不公平!”

李艺率:“你口口声声说起爱,说起痛苦,说起指责……但在此之前,你多少也该在心里好好掂量一下,被你端在手心里的,究竟是爱,是自以为是,还是自怜,或者是无处安放的控制欲!”

“爱真是一件让人感到痛苦的事情,对吧?”

说到这里,她终于轻笑起来。那带笑的眉眼完全舒展开来,明明看上去那样明媚,却又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霜,冷得几乎不敢叫人伸手去触摸:

“可是小权,你别忘了,这其中大多数的痛苦,都是你自己亲手制造的。”

“换句话来说,这都是你自找的。”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权至龙僵硬地一动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李艺率面色平静地吐出让他倍感惊惧的声音——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只是冷淡地站起身,从容地理了理衣角,仿佛这不过是最平常的对话,再寻常不过的问候。

大概是一下子就对满怀感情的自我充满厌恶,李艺率不想再呆下去了。

“我走了。”

她转身走出去,把垮塌的笑容搁在厚厚的门扉之外,甚至没有留下一句道别。

而权至龙仍然把自己塞在沙发上,笔直地坐着。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反复播放李艺率离开时的背影——按照她的脚步,现在走到小区的哪个位置了?夜色,树丛和远处的路灯交汇成浓郁的黑色。他几乎能想象得到李艺率在这其中穿行而过,坐上轿车,驶向另外的轨道,直到红色的尾灯散去踪迹。

真可笑。

他以为自己做了很多。可被她这么一说,一切仿佛成了一场幼稚的比划——

你看,我为你流血了,我好疼,你是不是该为此感到难过了?

真可笑啊。

*

过了很久,久到他骨骼僵硬,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才缓缓站起来。

赤脚踩在地上,触感冰凉,他颤抖着吐出一口气。

窗外月色倒挂,凝滞不动,藏在多云的夜里,又冷又朦胧。

权至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光点,明明是执拗又生硬的颜色,可偏偏就能叫其余一切全部融入黑暗中,没有一丝平易近人。

不知又过了多久,权至龙头重脚轻,脖颈僵硬——

可那月亮又确确实实地悬挂在天上。

终于写完了(悲

下一章应该就会一次性和好

——

ps 这章1.8w字,刨除这两天更新的9k,又还完3k营养液 终于还差2k就还完了[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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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苦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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