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浦区。
老旧的红色砖墙与新建大厦相互挤压,午间阳光从它们的夹缝中流淌成一条金色溪流。
周末依旧要打工的上班族在红灯前不耐烦地跺脚,孩子们追逐打闹着穿过人行横道。
半个月过去,这条街道已经愈合得几乎天衣无缝。
新铺的沥青在阳光下泛着均匀的深灰色,完整覆盖了曾经失控的轮胎印记。
路边的护栏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更换,崭新的金属管反射着刺目的白光,笔直得仿佛从未经历过任何扭曲变形。
依旧喧嚣,依旧平凡。
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就停下脚步。
看着眼前这个佝偻着身体,被禁锢在巷尾的,手上拿着打火机重复点火动作的,模样再平常不过的男子,李艺率在心里这样想到。
“喂。”
李艺率走到那抹身影前唤道,男子缓缓抬头,似乎是被惊醒了一般,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金……他叫什么来着?”李艺率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靠在巷子阴影里的墙壁上,身形高挑欣长的青年。
具时望:“金永敷。”
李艺率点点头,可眼前的影子听到名字后没有丝毫回应,只是执拗地无数次重复着按压打火机的动作。
咔哒、咔哒……声响隐入喧嚣,一丝火光也无。
李艺率皱眉:“人死了会变成痴呆吗?”
她对这类事情实在是一知半解。
具时望轻叹:“很多情况下,在意外发生的时候,人是无法感知到自己死亡的。”
“对于活着的人来说,生活还是会继续下去,总会有走出来的一天。但对于那些离开的人呢?”
他解释,目光穿透巷子的阴暗,落在男子身上,声音里竟颇有些伤感的意味。
具时望:“时间凝固了,意识被永远地困在那一刻……直到这个上再没有人挂念,才算彻底消亡。”
看着那双一丝波澜也无的眼神,李艺率心头默然涌现出一阵难言的复杂。
像是一句再无心不过的随口感叹,具时望的话音落下以后,又抱着手歪歪地靠着巷子,变回了那副装模做样的姿态——他的声音平静,带着咬字不紧不慢的腔调,“要不你说一点他生前在意的事情看看。”
绝大多数普通的社会人,在意的事情无非是家庭、孩子。想起新闻里报道过的受害者年龄,李艺率试探性地开口:“喂,你结婚了吗?”
咔哒、咔哒、咔……
声息渐隐,金永敷像是被点开什么开关,动作微滞,抬起了头。
金永敷:“结婚……惠贞……”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回忆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嘴里不停重复着这个名字。
是妻子的名字吗?
李艺率心神一动,却并不追问,只是静静看着男子眼中的迷茫逐渐消散,站直了身体。
金永敷:“惠贞……我得回家,惠贞和孩子还……”
嘴里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男子挣扎着想要走出巷尾,身上哗哗作响。李艺率看着那道努力挣扎却始终无法走出一步的身影,悄悄叹息。
李艺率:“你已经死了。”
金永敷的动作骤然停滞,那双看不分明的眼里闪过清晰的痛苦。
他缓缓低头,看着自己毫无实质、近乎透明的双手,泪水在虚无的眼眶中凝聚,却无法落下。
“那……那我……”
人在面对无法接受的现实时,最先感受到的情绪往往是迷茫和无措。
这正好契合了金永敷当下的困境。
人们在谈起死亡时往往会下意识忽略人之一生终极的命题——肉.体消亡后,灵魂的归宿该如何被妥帖安放?是不是直到被所有人遗忘的那一刻,灵魂才算是在彻底意义上被抹杀?
这个看上去十分不起眼的中年男人茫然地环顾四周,试探性地几经开口,又在中途将话语咽回。
好半晌才转动手上像是用薄纸片一样的,轻飘飘的枷锁,讷讷问道:“你能帮我离开这里吗?我想回家去看看孩子。”
明明看上去能轻易挣脱,为什么还要固执地停留在原地呢?
李艺率想不明白。
可她沉默片刻后,还是缓声道:“那样你好像也会跟着消失。”
金永敷眼神微颤。
李艺率:“反正也不着急,要不你再好好想想最想完成的心愿是什么吧——搞不好我能帮你。”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自己选择离开的时间,对吗?”
“嗯,我之前碰到一个女孩,她是在救护车上离世的。”
李艺率回忆起那个被无端民意裹挟最后无辜离世的文智慧,点了点头,“我之前见过的人好像都被困在了肉身最后停留的地方。不过她跟着救护车,每天都会有新的变化,能见到很多不一样的人。应该是希望能多看看这个世界几年吧……总之是选择留下来了。”
尽管自那以后李艺率再也没碰到文智慧,但有关那个女孩的记忆还是时常在李艺率脑海里浮现——继而又会不自觉地让她想起那个身材瘦小笑起来模样又格外亲切的,她的跟班小权。
闻言,金永敷显得格外意外:“我记得……我应该也是在车里死去的。”
李艺率:“可是你撞上护栏了啊。没系安全带,整个人被甩飞出去好几米,新闻上都报道了。”
说着,李艺率摇着头感叹:“来生千万记得要系好安全带……啊,如果你还有来生的话。”
金永敷闻言苦笑:“…………”
拜托,能不能别对一个死人这么刻薄!
几经犹豫和深思,他最终叹了口气,选择离开。
“他们未来的人生还很长,虽然不想很快被忘记,但……他们总要走出来的。”
看着李艺率打完电话,确定了银河集团旗下的慈善基金会会资助他的两个孩子直到成年,金永敷仿佛终于释怀一般,轻声说道:“虽然很不甘心,但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
他的神态平静从容,像是在拥抱一场可以预见的死亡,原本不起眼的脸上在此刻仿佛也带着些说不清的庄重来。
伴随着李艺率的动作,眼前出现无数只能被一个人洞见的浅淡光点,逸散开来,缓缓将金永敷的身影包围。
那道本就被凝练地不甚明显的身影在此刻逐渐遁入虚无,化作一缕轻烟,一道褪色的墨痕,一抹被日光稀释的剪影……消散在微风里。
李艺率沉默地注视这面前的空旷,直到最后一丝光点彻底消逝——
神经停止了吵闹,关节间的砂纸被暂时抽走,整具身体突然变成了临时借来的躯壳。疼痛在此刻短暂地忘记了对肉身的仇恨,露出退潮后平静的海床。
白皙的皮肤安静地覆在骨节上,像一片未被开垦过的雪地——
这是一种短暂的,简直是叫李艺率感到奢侈的愉悦。
*
另一边,李叡承挂断了和妹妹的通话,从办公桌上抽出一份资料,嗤笑一声:
“结婚八年出轨七年,私生女和最大的孩子同岁……所以说,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好男人。”
碎纸机嗡嗡运转,吞吃着纸张。
在彻底变成碎屑之前,一张普通得近乎平庸的中年男人面孔在纸页间一闪而过——继而在机器的运转中,湮灭在机械的腹腔深处,连带着所有被隐藏的真相,一同化作虚无。
*
短暂获得生而为人,我很快乐状态的李艺率此刻脚步轻盈,连带着一直跟在她身后,向来被她嫌弃的具时望也在此刻面目可亲起来。
她在便利店小哥可疑的注目下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付钱,拿着一包未拆封的香烟,放在了刚刚那个巷口。
继而像是终于解决了一桩大事,她嘴里哼着不成句的调子,准备四处逛逛等司机来接。
然而还没等她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了叫她的声音——
“那个……请等一下。”
李艺率转过头。一个个子不高,穿着卫衣牛仔裤的少年叫停了她的脚步。
看少年的模样似乎同她差不多大,五官平平无奇,不过一双小眼睛倒是叫人格外印象深刻。他的脸上还带着些羞涩的腼腆。
哦,是个男的。
大概是并不经常和异性说话的缘故,少年显得有些局促,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那个……请问这个是你的吗?”
这么说着,递上一包香烟。
……恰巧就是李艺率刚刚给金永敷的“贡品”。
李艺率:“…………”
陌生少年:“那个……虽然这么说有点多事,但我们未成年人还是别接触这些比较好。”
是的,在韩国,未成年人吸烟被抓会被强制接受禁烟教育,而向未成年人违规售烟的商家也会面临处罚。
李艺率:“………………”
三男这个家伙!明明就跟在她身后,也不知道提醒她一下,非得眼睁睁看着她社死是吧?!!
尽管在心里痛骂了具时望无数遍,她面上还是挤出了一个装模做样的无知表情,磕磕巴巴地回道:“肾么、意思?韩语……听不懂,我。”
这下对面的少年愣在了原地:“…………”
身后传来两人都十分熟悉的声音:“永裴啊,愣着干嘛呢?”
东永裴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身看向权至龙,一副得救了的模样,“我捡到了东西,正准备还给失主。”
李艺率:“…………”
权至龙走近,看了一眼神色苦恼的东永裴,又瞥向了站在对面的,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的……李艺率?!
权至龙:“…………”
而此时东永裴颇有些忧心忡忡地凑到权至龙耳边小声问道:“已经都开学快半个学期了,你同桌还是听不懂韩语吗?这样平时上课会很吃力吧。”
李艺率:“………………”
不妙,十分甚至九分的不妙。
权至龙:“………………”
权至龙:“哦,她装的。”
李艺率:“……嘻嘻。”
多年后太阳再次回忆起这一天时,依稀还能从脸上看见痛苦面具
太阳:女人都是骗子!越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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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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