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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犹疑

他轻巧跃起,扛着江楚禾回到了岸边。

待她回过神来,司徒靖已将她放在水榭的石凳上,正单膝跪地,像是准备为她穿上绣鞋。

见这架势,江楚禾脑袋里突然响起“嗡”的一声,赶忙出言阻止:“别!我自己来就好……”

坚定的拒绝之词犹如迎头大棒般将他猛然击醒,司徒靖伸在半空中的手微微一颤,没等江楚禾察觉到他的异样,便迅速将鞋履摆到她的脚边,起身挪开视线。

在两人分离的这些年里,司徒靖未曾有一日不想起她,在反复阅读她留下的札记后,其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才情与两人不谋而合的观点更令他愈发难以自拔。

对他而言,他们是神交已久、心意相通的灵魂伴侣,是五礼已成、只待亲迎的未婚夫妇;他已在自己虚妄的幻想中与她相爱五年之久,以至于竟因一时忘情而逾越了礼数。

“方才,多有冒犯。”

此时他面上的羞意还未来得及完全褪去,既不敢正视江楚禾粉中透红的两颊,也不敢低头看她露出的双足,只好两眼望天,满脸都写着“非礼勿视”。

见他这副模样,江楚禾不知怎的就起了调笑的坏心思,她麻利儿地穿好鞋,行出两步又在司徒靖的面前站定,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仰头看向他。

“冒犯?晏安公子,我看你拿着绣鞋往我脚上套的时候可顺手得很呢!莫非……是平日里哄尊夫人养成习惯了?”

当然,江楚禾是有意提起这茬的。

她想,此人既出身世家,又品貌卓绝,在这般年岁应当早已成婚,除非是有什么特殊原因,比如……

他是信字营的死士。

说罢,她便笑眯眯地等着那人辩白,好借此来坐实自己的猜想。

不出所料,对方听到“尊夫人”这三个字后立马就急了。

他脱口而出:“我从未与旁人谈婚论嫁,你莫要乱想!”

其实这话里暗藏着不少信息,可江楚禾的心思没在此处,竟完全没有察觉。

而司徒靖则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果断选择岔开话题:“方才……在湖心假山中,在下因一时情急未能思虑周全,若有逾矩冒犯之处,还请勿怪。”

原来他此前所言的“冒犯”是指这个……

江楚禾不免又想起自己在惊慌间搂住他脖颈的那一幕。

一抹红晕悄悄漫上面颊,她假意轻咳两声,摆摆手道:“无妨无妨……刚还多亏有你出手相救,否则我就要成落汤鸡啦!”

说着,江楚禾又假作随意之状,没心没肺地嘻笑起来。

见她将生死攸关的瞬间就这般轻描淡写地揭过,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方才险些落水的情况有多么令人心悸,他面色一冷。

“你怎的还是这般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江楚禾可没想到多年过去,这人的性子竟还是如此严肃冷硬,她当即反问道:“晏安公子……五年未见,你就只想对我说这个?”

司徒靖不敢答话。

他想说的自然不止如此。

可现下他还能做些什么?

向她表明身份,坦露心意,央求她同自己在一起?

虽说司徒靖的心中能隐约感觉到江楚禾对他是有些好感,但这恐怕仅限于他身为“晏安”的时候。

若她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定会嫌恶他、厌弃他,断无可能再同他相交,更遑论与他厮守。

毕竟,他的父亲是害得江氏一族满门冤死的罪魁祸首,而他在江楚禾身陷绝境时却远在敌国、力不从心。

这样的自己,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佯装深情?

司徒靖只觉千言万语都无从倾诉,末了只能低低地说一句:“江九娘子,别来无恙。”

他长着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眸,形状长而不狭,眼头深邃,尾部略微向上弯翘,泪堂饱满又泛着浅淡红晕,犹如眼带桃花,时时都有种眉目含情的感觉。

此时这双眼正牢牢地盯着她,眉峰微皱、薄唇紧抿,委屈中又带着一丝不甘的倔强。

他重伤初愈又整夜未眠,眼下的淡淡乌青配上唇边与下颌的胡渣,显得有几分颓丧。

再配上那样的眼神,看着竟令人有些心疼。

其实江楚禾方才只是同他玩笑,并非真有嗔怪的意思,也没想到他会是这般反应,一时之下难免感到意外。

不对劲!真不对劲!

在两人此前的交往当中,这人向来都是不悲不喜、古井无波的,怎么可能因为她的一句娇嗔就流露出这般神态?

江楚禾随即想起前日从赖延口中听得的京中秘闻。

莫非那纨绔所言皆有根据,晏安这是想到了她沦落于此的原因,所以物伤其类、心有戚戚?

当年高祖皇帝起兵诛暴时,定州豪族群起响应,其中尤以晏氏、付氏、江氏三家出力最多,而在大梁建国之后,这三大世家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族中子弟大多身居高位、执掌要职。

可随着最高权力的代代更迭和世家势力的日益难控,对于君权旁落的担忧也渐渐成为了历代帝王的心结。

特别是对于建兴帝这位刚毅果决、张扬霸道的一代雄主而言,就更是如此。

于是他处心积虑地使各大世家相互制衡、彼此争斗,同时又扶植起宦官、寒门等新生势力从世家的口中分一杯羹。

而当以上种种还是不能打消这位“千古一帝”的顾虑时,便唯有杀之才能断绝后患。

江楚禾也是事后复局才意识到江氏的覆灭其实早就祸根暗埋,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与皇族同宗同源、世代姻亲的晏氏竟也会难逃此劫。

诚然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可哪怕他们只是俎上鱼肉、足下蝼蚁,此刻也得抱团取暖,先将日子过下去。

于是她一把拉住司徒靖的长袖,斩钉截铁地说:“你同我回去!”

“江九娘子,我……”

他不知江楚禾心中所想,张口难免带着几分犹疑,可她的语气却是果断得很。

“你唤我‘江阿九’或者‘阿九’都成,这是我在此地用来掩护的身份。”

在五年前两人初识之际,她碍于高门女子在外隐名的规矩,并未向他透露过自己的闺名。现今她身为医家,虽不必再受此限制,而他又早已清楚她的底细,按说将名字告诉他也并无不可。

只是她毕竟已用江阿九的身份行走多年,如今在身边熟人当中,除师兄之外并无他人知晓她的真实姓名,便索性以化名同他结交,横竖他也不会发觉。

但司徒靖闻言却是一怔,他先因江楚禾不愿实名相告而感到有些失落,随后又想起她如今需要寻求掩护的原因,心下难免泛起一阵酸苦。

他将“江阿九”这三个字压在舌下,体味许久之后,终于默默点了点头。

见他如此乖顺,江楚禾顺势说起自己的计划:“等会儿咱一起回医馆,你就先住我院儿里养伤,趁这工夫我还能试试帮你解毒。”

她想,只要“死契”在身,他便永远都要忍受皇权拿捏,终生不得自由,幸好那毒物是由她外祖基于家学所创,她若想解,想来也并非全无可能。

但在听闻此言后,司徒靖的面上却多了几分犹豫。

他原以为江楚禾并不愿与自己相认,便计划在目送她回到医馆后就启程同南樟会合,先找到那伙贼人的踪迹再做打算,若中途毒发,也只能依她塞进袖袋中的方子去抓副药顶着。

这个方案对于一贯沉稳持重的他而言,不可谓不胆大。

只是他所查之事尚不明朗,京中乱局亦拖延不得,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可不过两日工夫,他体内的余毒便已隐隐有发作之势。

如此看来,江楚禾的提议当是上策。

只是,若因此连累了她,他又该当如何?

而他此刻若是将她推开……

以她的性子,会乖乖听劝、冷眼旁观吗?

见对方似乎仍有疑虑,江楚禾料想他是担心私自解毒若被发现,恐会引来灾祸,便又主动退了一步。

“当然,你若无意拔除此毒其实也无妨,先留在我那儿养好外伤便是。我知你南下定是有事要办,你放心,我不会干涉你,也不会瞎打听。只是如今你流落此地,且无照身可查,恐怕去店里投宿也不方便,而我那儿正有空屋可住,平日里又偶有药王谷的弟子前去帮手,就算多一个外人也不容易被注意到,还能助你隐藏身份。”

话说到这个份上,应当不会再有推拒的余地,可那人却仍旧垂目不语。

江楚禾有些失了耐心,她柳眉微蹙,抬眼瞧着他:“你在犹豫什么呀?难道还担心我将你留在此处是有什么目的吗?”

当然,若说她全无图谋自然是句谎话。

这五年来,江楚禾从未放弃过查证当年疑案、为亲人昭雪的念头。

只是如今她尚在民间,又身份微贱,做起事来难免束手束脚。

她想,此人毕竟背靠晏家,又身手了得,还是个聪慧沉稳能堪大用的,一朝落难在此,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先帮上一把,若他日此人重回兴京,没准可借他之手探查当年真相。

退一万步说,就算两人此生注定沦落天涯,相呴相济也总比孤军作战要多些胜算吧?

更何况……

他在流落异乡、重伤初愈的情况下仍不忘救她于危难之中,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再袖手旁观下去。

如此想着,江楚禾更加坚定了要将他留住的决心,她向司徒靖深深一拜,再抬头时,一双杏眼已隐隐含泪,如同噙着两汪秋水。

“若非有你,我恐怕还身在囹圄,洗雪无望。你就当是给我机会报恩,留下来吧。”

司徒靖心脏一抽。

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见不得她这副样子……

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几乎要立即应下,可话到嘴边,却还是恭谨谦虚起来:“江……九娘子福泽深厚,自能逢凶化吉,在下不过聊尽绵薄之力,更何况此次主要仰仗牛仵作相助……”

没承想,这番虚伪的说辞竟让她立时变了脸色。

“你居然跟我来这套?”江楚禾杏眼圆睁,气鼓鼓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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