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抱着头坐在地上,眼泪混着鲜血不受控制地淌下。
君吾蹲在谢怜旁边,盯着他看了一阵,忽然抬手,摸了摸他脑袋,轻轻帮他擦拭脸上的鲜血,这举动温和且慈爱,看着是在安慰谢怜。
花城扶刀的手骨节咔咔作响,而厄命的眼珠瞳孔急剧收缩,仿佛血丝蔓延。
见谢怜一声不坑,似乎是老实了,君吾又自言自语道:“你这个傻孩子,痛的话,为什么不回头?你以为撞着撞着,墙就会自己倒下了吗?为什么不改变自己的方向呢?”
却听到谢怜坚定说道:“不回头!”
这回答,紧绷着的弦断开了,君吾极其粗暴,抬手就是一掌,打得他“咚”的一声横倒在地!
君吾将谢怜衣领提了起来,已快失去耐心,愤愤道:“你一定要惹我生气是吗?再问你一次,改不改?”
谢怜咳了两声,咳出一口血,道:“不改!”
君吾温和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狞色闪过,杀心骤起。
梅念卿脸上发青,见势不对,连忙喊道:“太子殿下!你从来不想杀这孩子的,你很喜欢他的!你说过的,你忘了吗!”
君吾转过头盯着他,冷笑着,咬牙回应道:“若非如此,我就不会把这八百多年来我所有的耐心和宽容都耗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早就变成仙京的地基,被千人踏万人踩了!”
他又将目光转向谢怜,突然暴怒,“但是他却如此不知好歹,顽劣、任性、怎么都不肯听我的话!非要和我对着干!你不改是吗?好吧,那你就试试看,你脑袋撞开了花这墙会不会倒下吧!”
梅念卿见君吾又提起谢怜,也顾不上害怕了,急忙冲上来抓住了君吾的手臂,试图劝说:“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殿下...小殿下他不懂事,你就饶过他这一回,算了吧!他总有一天会懂事的...”
君吾笑意更冷,对梅念卿怒吼道:“你以为我真的疯了吗?不要想骗我。你心里真的觉得不懂事的,不是他,而是我吧?”
梅念卿愣住了,却还是抓紧君吾的手臂不肯松开,君吾又道:“你一心栽培他,教导他,无非就是期盼着他能胜过我,这样就可以证明我错了,你对了,你们都对了。就可以抱着一个完美的‘乌庸太子’的幻影来对现在的君吾扼腕叹息了。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后半句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吼出,仿佛这样能宣泄出那滔天怒焰。
梅念卿用力摇头,急忙辩解,“不是的!不要再纠结于对错成败了,我从没这么想过!”
可君吾根本听不进去,他用力甩开了梅念卿,厉声道:“休想!我告诉你们,休想!没有人能胜过我!他更不可能!”
狂笑几声,似乎疯魔般,又拎着谢怜往岩石上撞去,边撞边喝道:“你改不改?改不改?改不改?!”
谢怜也疯了一样,抓着他手臂大吼道:“不改!不改!不改!!!”
谢怜憋得太久了,一边头破血流,一边哭着喊着:“就是不改!痛也不改,死也不改,永远不改!!”
君吾被他这番话气到发狂,不改,好一个不改,凭什么!
他双目赤红,正要再给谢怜最后一记教训,忽然动作一滞,侧头望去。一柄长刀劈在他肩头,八只树枝做的长箭整整齐齐扎在了背后。
长刀和箭都没有穿透这层白甲,但他的右手却在愣神一刻,不见了,连着谢怜也一同消失在视线内。
再回头,一个东西带着凌厉地劲风朝他迎面飞来。君吾左手一挥,抓住那东西,一看才发现,这正是自己的右手。
通天桥对面,花城抱着浑身是血的谢怜,一手反手握弯刀、揽着他肩,另一手捂着他头上的伤口,森森然道:“把你的脏手,拿回去。”
君吾抓着右手,将它重新接回自己手腕之上,活动了两下,拔掉了背上的箭。忽然想起什么,回头一瞥,正好看到手握长刀、面色发白的慕情。
慕情对上他目光,微微一惊,但还是硬着头皮,强行镇定。君吾看了一眼,轻蔑道:“果然,比起仙乐,你差远了!”
慕情手中长刀突然跌落,脸色大变,拉起袖子看向手腕。手腕上那道黑色的咒枷骤然收紧,四周经脉突显,源源不绝的血液正在向它汇聚而去。
风信见慕情一动不动,喝道:“愣着干什么,跑啊!”
可慕情根本无法做出逃跑的动作,早前在地下迷宫,他的腿就负了伤,眼下更是力不从心。
地面开始剧烈震动,在刚才接连的撞击之下,整座通天桥,正在一段一段地坍塌,谢怜想看清眼下局势,刚要起身,花城就扶着他起来了。
两人一齐望向对面。
君吾没再理会慕情,向谢怜他们缓缓走来,在四面的火光中显得格外高大,投下大片阴影。
谢怜用力抹去脸上的鲜血,死死盯着那道身影。
君吾斜持着诛心,将法力注入了进去,剑身上凝聚了流转不息的灵光。从容道:“仙乐,你很清楚,此战你必败无疑。”
君吾太了解谢怜了,也对谢怜的招数了如指掌,法力更是碾压在场的所有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些人也不过是蝼蚁!
谢怜也深刻意识到,根本赢不了,花城却忽然道:“不。殿下,你赢得了!”
谢怜一怔,望向他,花城也凝视着他,道:“你赢得了。你比他强!”
那只眼睛亮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燃烧,花城笃定道:“信我。他是错的,你才是对的。你比他强。你比他厉害得多!”
君吾这番言论引得发出声声嗤笑,道:“千万信徒的信仰之力,都在我一人手里,你拿什么赢?”
花城不理君吾,只抓住谢怜的肩深情望着他,反击道:“那又如何?千万愚人罢了,全都是废物!殿下,你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
一个人就够了!?
君吾细细回味着这句,视线转向梅念卿,但又很快屏除杂念。
谢怜还没反应过来,花城便将他拉近,君吾停顿住,看着眼前一幕,面色肃然。
花城吻住了谢怜,将法力顷刻间全部灌给了他,就在下一秒,束缚了谢怜八百多年的两道枷锁,爆开了!
二人刚一分开,君吾就持剑斩来,谢怜举手一挡。
“铛——”的一声,手里诛心险些被他弹飞出去!
谢怜看着自己的双手,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力量了。他握紧五指,猛地一拳打到君吾脸上!
这一拳速度过快,使君吾的嘴角流下了一点鲜血。他用拇指擦掉,疼痛?真是个久违的感觉,令人欣喜若狂。
下一刻,君吾甩手,把诛心扔到了一边,便要和谢怜肉搏。全力以赴的战斗,是给予对手最大的尊重。
他抓住了谢怜挥过来的下一拳,反手一扭。谢怜手臂“咔嚓”一声立折。
谢怜迅速退开,下一秒接好了自己的手臂,冲上去向君吾挥又了一掌,却被他闪身避开。
这时,谢怜的目光移向了一旁的诛心,君吾自然也发现了,怎么可能让谢怜拿到;但他忽略了,背后还有两个人。
风信和慕情虽然都半残了,却都鬼鬼祟祟想去拿芳心剑。动作极尽轻微,君吾反手便一掌向后轰去,两人脚下桥梁赫然断裂,齐齐跌向岩浆河!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拉住了风信的靴子,风信又拉住了慕情的靴子。风信往上一看,道:“我靠了!!!真是靠了!!!国师你老人家千万别松手!!!”
拉住人的正是梅念卿。他使尽力气,呼气道:“你们也知道我是个老人家!那就赶紧爬上来!”
这断桥被君吾打塌,谢怜立马举手一托,生生将它隔空托在了半空中。
他还想再往上升,君吾却不给这个空闲,攻了上来,谢怜一边闪躲君吾的攻势,一边还要托举桥梁,分身乏术。
三人距离翻滚的岩浆不足二三丈,肉耳可听见咕咚咕咚的气泡翻滚声,慕情被吊在最下方,还偏偏是头朝下脚朝上,姿势骇人,被灼得面红如炭,焦急道:“快拉我上去!”
谁知,上面拉了没两下,他又叫道:“等等!别拉我上去!”
梅念卿被这小子气得不轻,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风信也强撑着,道:“你说真的?好,那我就松手了!”
慕情骂道:“我靠了,你真松手了试试,看下面!看!是剑!”
梅念卿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望去。正下方,一柄黑玉长剑插在岩浆长河的中心,正在缓缓下沉。正是方才他们要去偷夺,被君吾一起震下来的‘芳心’!
慕情冲那剑柄狂伸手臂,来回晃动,梅念卿额上青筋突的更厉害了,“你们两个年轻人,我一把老骨头,别太过分!”
好在慕情终于够到,拔起了剑,他提手一甩,带着飞溅的岩浆,将它掷向谢怜,“谢怜,接着!”
谢怜扬手,握住了剑柄!
而梅念卿也忍到极限了,“我不行了,你们都快上来!”
看到谢怜手上拿着的诛心,君吾闪身逼至他身后,用力锁住谢怜不让他出剑。
“我不是说过,你忘了你的本领是从哪里学的?你所有的招式,我全部了如指掌!”
谢怜被君吾用臂膀困住,无法出招,心急如焚,他说的没错,自己的每一招每一式他都清楚!
这时,花城在旁说道:“哥哥,不用害怕!你一定有他不知道的招数,只有你能用,而他用不了的招数!”
谢怜顿了顿,在君吾手臂中转了个身,直面敌人,反锁住君吾,一字一句道:“这招,你一定不会!”
君吾被他紧紧抓住,猛地撞向了身后坚实无比的岩壁!这一撞,谢怜用了十成力道,轰隆隆的岩层坍塌声中,君吾身上的白甲彻底碎裂了。
经此一战,被轮番消耗过多法力,赫然君吾的头又剧烈的疼痛起来。
他放开了谢怜,双手青筋暴起,抱着头,狂怒道:“滚开!都给我滚!!!”
那三张脸,在这时候冒了出来!
谢怜趁此机会再次举剑,奋力一击,一剑刺穿了君吾的心脏,将他钉在了岩壁之上!
鲜血从君吾口中溢出,随即是心脏的剧痛。这一剑,谢怜灌入了他所有的法力,在刺中君吾后瞬间炸开。
再强的自愈能力,也无法立马修复!
这重重一击,背后的山跟着塌陷,君吾原本是被钉挂在岩壁上的,岩山倒塌后,变成了躺在地上。
他不想放弃,早已没了回头路,既如此那就一起同归于尽!
君吾心里这么想着,反手握住诛心的剑柄,画起符咒,准备注入法力施展咒术。
此刻早已顾不上其他,这世间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即便是输了,也要拉着他们陪葬。
谢怜见状,准备继续一击,断了他的念想。梅念卿从刚才开始,一直隐忍不发,但察觉到君吾的意图,马上扑上前去,握住了他拿着诛心的手,劝道:“太子殿下!算了吧,算了吧!”
君吾咳出口血,不愿再看到他,怒道:“你给我滚开!”
梅念卿跪在他身旁,轻声规劝:“殿下,算了吧!真的算了吧。继续战,也没什么意思了...”
君吾被定在地上,若能起来,只想推开这人,怒吼道:“你懂什么?!滚开!”
梅念卿又何尝不知君吾对自己的厌恶,哽咽道:“我是不懂,这么多年了,你神仙也做过,鬼王也做过,该杀的都杀了,想要的也都拿到手了,你这又是何苦呢?你到底想要什么?又想要证明什么?”
闻言,君吾脸上一瞬茫然,要什么呢?
他视线移到了梅念卿脸上,又迅速撇开,极难察觉。
没有答案...又暴起扼住梅念卿的喉咙,咆哮道:“你少来教训我!你没有资格教训我!没人有资格教训我!我没错!”
谢怜正想上前阻止,梅念卿却摆摆手示意,让他别动,轻声道:“殿下啊...”
君吾的手掐着他,可眼前之人却不似当初那般挣扎,还是渐渐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梅念卿就任其这么扼着,眼角泛着泪,不反抗,而是将心里所想宣之于口,断断续续说着:“我教导太子殿下,根本不是为了教导出个没有走错路的你,然后以此来羞辱你。你和他本就是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路,再正常不过了。我以前说,你不相信,那么现在呢?”
梅念卿用着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道出了千年来藏在心里的话,“殿下,不管是神武大帝,还是绝境鬼王,又或者是乌庸太子...可是,殿下...”
君吾盯着他,一语不发。
梅念卿眼角滑下一滴泪,坦言道:“那都是你啊...我是真的很想念太子殿下,想念曾经的乌庸国,想念我们所有人,还有我们没有飞升的那些日子。”
君吾渐渐冷静下来,静静听着,慢慢手上卸了力,松开了梅念卿,直勾勾的看着他。
梅念卿终于松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了,殿下,我只是看着你,我都觉得很累,很累了,你自己呢?你真的不累吗?”
怎么能不累呢,自己早就疲惫不堪了。
此刻梅念卿的话使君吾翻腾了多年的愤恨归于平缓,他知道,谢怜和自己不一样,自己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他表情恹恹的,无法轻易平息的恨意,此刻却像黑水鬼蜮的死水,不再掀起波澜。
梅念卿劝解道:“殿下,你已经败了。给自己一个解脱吧,不要再被仇恨所困。”
君吾有点迷惘,喃喃自语,“我败了吗?”
随即他侧头看向谢怜,问道:“这招叫什么?”
谢怜答道:“胸口碎大石!”
这民间技艺,谢怜之前无数次说要表演给他看,都被自己拒绝了,君吾轻笑了声,“漂亮!”
过于强悍的法力波动轰破了岩窟的穹顶,浅淡的阳光自上方洒落,空中似乎飘下了雨丝,君吾躺在地上,他的神情里透着缕如释重负,慢慢阖上眼。
梅念卿坐在一动不动的君吾旁边,许久后,见梅念卿还没有起来的意思,谢怜道:“师父我们走吧。”
梅念卿对即将离开的谢怜说道:“小殿下,你们走吧。”
谢怜疑惑道:“师父,您不走吗?”
梅念卿摇了摇头,拒绝道:“我陪着太子殿下好了。毕竟以前,我没有陪过他。”
雨水越来越大,冲刷着君吾阖眸的脸,以及从伤口流淌出来的鲜血和生机。
沉默一阵,谢怜把背上斗笠摘了下来,垂手一丢,盖在了君吾的脸上。
雨水落在斗笠上,划过他的脸,君吾沉默了太久,但千年过去,他太累了,从没有现在这样。
斗笠下的他笑了笑——发自内心真心解脱般的笑。
或许他毕生的愿望,就是有人能打败自己,有人能陪在自己身边。
听梅念卿说出的那些话,令他迷茫,处心积虑的这一切,他说乌庸国的那些时光,心想着那日雪天,他跟梅卿坐在那里说着话,桌子上的酒醒汤,和冻得通红的脸。
在那间破庙里,白无相做的那些事情,在他看来是可耻的。
可白无相就是自己,那千百年里难以诉说的情愫,仿佛也在心里落定了枚梅花。
想杀的人他杀了,明明谁都不需要,谁都不需要。
可是好像,真的只剩梅念卿了。
淅淅沥沥雨落在身上,雨水浇熄了业火,风雨唯一驱赶不走的,是梅念卿坚定地要陪在君吾身边的决心。
梅念卿静静端坐君吾身旁,就这么陪着他,即便君吾会被镇压在铜炉山,往后也会陪着他。
随着落幕的到来,君吾唯一的执念,就是那山雪下的梅花。
高山归雪有别离,不渡神魔却念卿。
一切的爱恨情深,一切的恩恩怨怨,都比不过那——
‘’高山有情,恨海绵长。‘’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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