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
裴府的灯火零星散落,一如这座京城官宦宅邸间常有的寂静。楚夏却迟迟未能入眠。
裴景昭还未归。按理,六品小官每日工作不过备些文书,至酉时便可下衙,更不会如此夜深还在宫里耽搁。但今日却不同。他入宫已是一整日,黄昏后甚至未传话回府。
她披衣起身,独自斟了杯茶,在偏厅坐了一阵。
子时刚过,院中才传来几声细微脚步,极轻,但不似仆从的急促,也不似护卫的拖沓,裴景昭回来了。
她轻轻放下茶盏,不动声色地推门出去。
灯笼的光影斜斜地落在前院,远处裴景昭方跨入影壁后的回廊,神色未明,步履仍带着一丝未散的肃意。他衣衫上还带着凉气,明显是刚从宫中出来。他抬头见到她,脚步一顿,便走近来。
“夜深怎还不歇?”
楚夏淡淡一笑:“正巧醒了,听见动静,以为有贼。”
他也笑了笑,语气仍是惯常的温和:“府里哪来的贼。”
她也没追问,只侧身为他让路,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手中。
他手中未拿任何书册,但左袖略微鼓起,像是藏了什么。她心下微动,却未露声色。
“去歇吧,我一会儿也睡。”
“嗯。”她点头,转身慢慢回屋,步子极轻。
身后裴景昭走向东厢。他自成婚起,便未在主卧歇息,只在书房与次间轮流歇宿,府中上下也早已习惯。
楚夏进了房,却并未真躺下,只等屋内灯影暗稳,便悄悄掀开后窗,借屋角的月光和阴影,远远看向东厢。
片刻后,有仆人影子悄然靠近,将一只小纸包送入那扇虚掩的窗中,手法极熟练,不见一丝犹疑,送完便转身离去。
楚夏眼神一凛。
这人不是府中内仆,她曾在院中见过,那是传信的外役,身上常有京城通行牌。他今夜未走大门,却能径直抵达主院窗下。
屋中灯未全灭,楚夏远远看去,只见裴景昭静坐桌前,缓缓解开纸包,从中抽出一封信。
离得太远,她自然无法看清内容。但信纸上那一角的印记,是其他省主簿的内务通押章。原主曾在楚云齐书信中见过几次,这绝非寻常官员所能轻易得到。她唇角微不可察地抿起。
六品小官,如何和他省主簿来往?
她屏息凝神继续望着,只见裴景昭信笔写完,收拢信纸时极为熟练,将纸张对折三次,再用小铜印在下角一抹,便如同最讲规制的那批书吏。接着他又取出一个布包,从中捻出火漆和印戒,封好书信。
她忽觉得有些发凉。
与他成婚不过月余,自问对这个人谈不上了解,也从未真正去了解。可此刻,她才觉察:他行事太有章法,像是早已习惯。
他并未将信交予仆从,而是亲自收拾整齐,换上斗篷,从偏门步出,一路消失在夜色中。
*
城郊的风透着水汽,远山青黛。
裴景昭披着斗篷,随行之人皆止步山脚。此番觐见太后,他独自上山。靴底踏着落叶的碎响,天色正早,墨绿色的长袍于山林融为一体。
禅院香火袅袅,从木窗缝隙中溢出檀香,与湿土气混在一起,缱绻缠绕。他步入院中,禅院僧人面容肃穆,对他行礼时低声说:“太后在后院禅房,正在抄经。”
裴景昭轻轻点头,未多言。他衣袍无声地扫过地面,走向后院。
禅房门没有关严,太后身着素衣坐在几案前,只见握着朱砂笔,正一笔一划地写着《金刚经》,笔锋沉稳,沉入心神。
裴景昭站在门外,没有贸然打扰。待她落笔停顿,才俯身行李:“臣,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抬眸,眼神冷淡,但细看之下,却藏着些许波澜。她合上经卷:“你来了。”
他垂目:“娘娘斋戒清修之地,臣本不该前来叨扰,只是眼下时局动荡,宫中无人可商榷,特地前来与娘娘一叙。”
他将奏折轻轻放在案上,纸页被风掀起一脚,露出“调三省赈仓”五个字。
“臣此次前来,核心就一件事,请太后钦准调三省赈仓,而无需经过楚云齐过目。”
此话一出,太后看向裴景昭的眼神像浸了水的石头,又沉又凉:“你这是当楚云齐是摆设?三省赈仓归户部管,他的门生攥着调粮的关防印,就算哀家点头,皇帝批了,他卡着印不给,你拿什么开仓?”
裴景昭早猜到她会问这个,从袖口掏出一个油布包,解开时露出一本泛黄的名册,每页都记着名字和籍贯。
“您看这三个名字:豫章仓的周守仓,五年前是死囚,是您让人改了卷宗放他出来;青州仓的赵主簿,他爹是您当年的陪房,去年还托人给您送过家乡的枣糕;还有徐州仓的李都尉,他娘现在还在京郊的慈幼局养老,那慈幼局是您私下捐银维持的。”
他指尖点着名册上的红圈:“昨日和陛下商讨了开仓赈仓的策落后,臣与他们三人暗中来往了信件,他三人都表示‘只要太后有需要,随时都可协助开仓’。至于关防引……”他突然笑了。
“娘娘也知,臣有幸迎娶了楚家女楚夏,对楚府的事也算颇有了解。”他顿了顿,“楚云齐半年前又纳了个妾,但巧的是,那妾室的表哥是臣的同窗,今早偷偷把真印鉴给了我,这是仿的假印,臣已经让人送去楚相府了,他现在手里的,才是假的。”
太后拿起假印,指腹蹭过上面的刻痕:“仿得倒像。可楚云齐的人明天一查仓,就会知道印是假的。”
“查不到的。”裴景昭往茶盏里添了热水,水汽模糊了他的眉峰,“臣算过,从开仓到装船,再顺运河出省,最快三天。这三天里,臣委托陛下让言官们把楚云齐私扣漕粮的旧账翻了出来,去年冬天,他令门生把淮北的救济粮卖给了盐商,那些粮本该发给冻饿的流民,结果流民冻死了十七个。”
他从袖中抽出叠纸,最上面是一张流民的画像,颧骨高耸,眼窝深陷。
“这是臣让人画的流民模样,今早刚送到言官们的府上。他们明天一早就会在衙门上哭谏,楚云齐的门生忙着应付这些,他自己必然也会有所耳闻,根本没空查仓。等他反应过来,粮船早就过了长江。”
竹影在窗纸上晃了晃,太后忽然敲了敲案面:“你漏了一步,他有京营的部分兵权,真急了眼,带兵围了赈仓,你怎么办?”
“他不敢。”裴景昭把皇帝的朱批副本推过去,“陛下的批复上写着‘朕亲令调粮’,楚相围仓,就是抗旨。再说……”他压低声音。
“京营副将的娘上个月中风,太医院说必须用江南的野生天麻入药,臣听闻消息,早已让人把天麻送过去了,还派了个懂医的老嬷嬷过去照料。副将今早递信说,‘只要能救老娘,我必对裴大人马首是瞻’。”
太后捻着佛珠,很是诧异:“你连老嬷嬷都派了?”
“楚云齐的人盯得紧,老嬷嬷挎着药篮,谁会怀疑?”裴景昭眼里闪过点厉色,“臣派去考察的人说,在码头看到过流民啃观音土,嘴角淌着血还往嘴里塞,但楚云齐的门生却在卡着粮船收税,说‘饿死几个贱民算什么’。臣不把后路铺实了,夜里都睡不踏实。”
太后沉默了片刻,似是不忍心再听下去,转移了话题。
拿起奏折翻到“陛下亲批”那页,忽然问:“李瑜知道这批复的分量吗?他年纪小,怕是只想着‘避开楚相’,不懂得这是个给他树威的机会。”
“臣跟他说透了。”裴景昭想起李瑜攥着笔的样子,嘴角漾起一抹浅笑。
“臣说‘陛下批了这折子,江南百姓就会刻碑记着您的恩,楚相再横,也抢不走这份民心’。他当时脸都红了,攥着笔的手直抖,说‘朕要让他们知道,这天下是李家的’。”说着,裴景昭从袖中摸出张纸,“这是陛下练了半夜的字,说是要亲自写在赈灾的告示上。”
太后定定地看着他,似是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先前哀家让你暗中辅佐李瑜时,只是看中你这经世济民的才学,谁曾想,算计起人来,比谁都精。”
“不是精,臣这是被逼的。”裴景昭声音低了些,“楚云齐的人在三省赈仓安插了不少眼线,臣前几日让人查,发现豫章仓的账册被改了七处,明明有十万石粮,账上却只写了三万石。这些粮去哪了?还不是进了楚相的私库。臣若不绕开他,这粮调出来,也还是得被他克扣一半。”
他把笔往太后面前递:“娘娘您圈了这‘钦准’二字,三省的粮明天就能动。陛下等批复一到,立刻就会命人去押船。他若是要拦,就让他试试。”
太后接过笔,墨汁在笔尖悬了悬,忽然问:“你的行踪并不隐秘,就就不怕他查清你这些行事后狗急跳墙,在朝堂上参你‘僭越’之罪?”
“臣早备了应对的折子。”裴景昭从袖中又摸出份奏折,“上面写着‘奉太后懿旨、陛下亲令,所调粮米皆有账册可查,每一粒都用于赈灾’,还附了三省守仓官的联名担保。他要参我,就得先质疑您和陛下,他虽权重,但明面上挑衅皇家,他没这个胆子。”
太后握着笔思量了一下,但抬眼时眸中已凝起一层深不见底的审视:“你倒是算得精细。”
她抬眸看向裴景昭,眉峰微蹙,“可你想过没有,‘奉太后懿旨’这六个字落在奏折上,便是把你我之间那点暗处的勾当摆到了明面上。先前让你暗中辅佐,为的就是留三分余地,如今这么一写,谁还看不明白你是哀家的人?”
裴景昭垂眸躬身,声音平稳如旧:“太后明鉴,臣并非鲁莽。楚云齐党羽遍布朝野,近来已屡次借故试探陛下和娘娘底线,此次赈灾粮案本就是他设下的陷阱,看是谁站在您这边,在暗中阻挠他并借机清除。”
“若臣仍以暗中行事,反倒会被他咬住‘僭越’的罪名不放,届时臣明面上仅是六品小官,孤立无援,才是真的让太后与陛下陷入被动。”
他抬眼看向太后,目光沉静:“如今把‘懿旨’二字写在明处,看似是暴露了臣与娘娘的关联,但臣将一切线索处理得很干净。仔细查,只会认为是臣先前写文章受娘娘赏识,于是多了些联系。而世人也只会当是太后念及灾民,特命臣从权处置,至多赞一句太后体恤民情、臣办事得力。”
没等太后讲话,他继续说道:
“至于楚相那边,”裴景昭唇角勾起一抹淡冷的弧度,“他若敢拿这奏折做文章,便是质疑太后赈灾的懿旨,质疑陛下体恤万民的圣心。他纵有权势,也不敢担这‘违逆天听、罔顾苍生’的罪名。何况三省仓官联名担保在前,账册分明,他便是想挑错,也找不到由头。”
太后握着笔的手指缓缓松开,墨滴终究没落在明黄的奏章上。她看着裴景昭沉稳的侧脸,半晌才道:“你倒是把他的软肋摸得透彻。只是这般一来,你我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臣以为,如今局势,本就不该留转圜的余地。”裴景昭抬头,目光清亮,“楚相步步紧逼,陛下年幼,根基未稳,臣与太后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与其藏着掖着让他步步试探,不如亮明态度,让朝野看看,太后与陛下,并非无人可用。”
太后沉默片刻,终是拿起笔,在奏折上落下朱批。墨迹干透时,她才缓缓道:“也罢,便依你所言。只是往后行事,需得更谨慎些,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臣遵太后懿旨。”裴景昭躬身应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