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缘回到宫正司已经很晚了，扭着脖子锤着肩膀，每日陪着圣武帝的活可不好干，自从她入宫伴驾，公孙霁便很少出现，她基本上是等于代替了公孙霁之前在圣武帝身边干的活。
夜色深重，她坐到席上给自己倒了杯水，也是奇怪，此前不曾听闻公孙霁这段时间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要去办，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前世的目光不在皇宫，有疏漏也正常。
这样想着，喝完水，她正起身准备洗漱上床休息，却在她起身时有人敲响了屋门。
是一个宫女在外面道：“宫正，今日有人送了礼，请奴婢转交。”
宋缘叹了口气，比起做一个尚仪局尚仪时的光景，她如今身兼两职，还要陪伴在圣武帝身侧，可是不易，如今晚上回来还不让她好过，无法，她又重新坐好：“进来吧！”
宫女进门后便将一木盒放在桌上，外观倒是十分华贵精致。
宋缘疑虑，问：“谁送的？”
她在这宫里可没什么朋友，甚至认识的人都没几个，谁会想起来送她礼物？而且白日里见郇慎也没听他提过，正想着，就看见宫女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支支吾吾，半天听不到一句话。
许久才下定决心道：“回宫正，是裴世子。”
宋缘拆盒子的手停在半空，她还以为是宋知良怕她一人在宫里寂寞，可要是裴青送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所谓无功不受禄，她和裴青之间的同盟应该还没到节日互相送礼的地步吧！
宋缘将即将拆开的盒子又合上问：“他……还说什么了？”
这宫女不会是裴青的人吧？
“裴世子说，让奴婢不要将此事告知旁人。”
应该不是，这也太明显了。
宋缘放下心来笑道：“既如此，你就将此事忘了，可明白？”
宫女低头，有些哆嗦：“奴婢明白，请宫正放心，奴婢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宋缘摆摆手：“很好，出去吧！”
“是。”
待宫女走后，看到门被关上，宋缘才盯着盒子，犹豫着要不要打开，这可是宣义侯谋逆案的关键时刻，要是裴青整个幺蛾子出来，可就麻烦大了。
犹豫再三，宋缘迅速将盒子打开。
映入眼帘的东西令她眉头一皱，里面赫然是一些口脂、面脂、红雪还有澡豆，她将里面的东西拿出，又将木盒翻了个遍，甚至挨着敲了过去，最后证明盒子里只装了这些。
宋缘心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拿起一盒口脂，还是天都今年盛行的颜色，不禁嘴角上扬，看来这裴青整日里也没什么正事做，说起来，自六部贪污的风波过后，裴青还没找过她，就只是在天都安安静静地待着。
不过，这也符合她对裴青的印象，除了圣武帝，也没能指得动他。
宋缘将盒子重新装好，又收到了一旁的柜子里，就当是今日过了腊八，因为宣义侯谋逆的缘故，皇城上下自然是无人敢提过节之事，圣武帝正在气头上，此时可没人敢触龙之逆鳞。
就连今日的金銮殿，都安静得出奇。
-
十日后，也就是隆安十九年宣义侯萧骋被问斩的那一日，天都飘起大雪，一夜铺满整座城池，百姓被大雪挡住步伐大多待在家中。
刑场上，由裴青亲率金吾卫监看，公孙霁做监斩官，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以及御史中丞一同坐镇，就连百姓也只能在刑场的最外围，又因大雪，几乎没什么人。
午时，宋缘于皇城外敲响登闻鼓，纷飞的大雪里出现一个瘦弱的人影，拖着血迹斑斑的白色衣裙，皎洁如月的脸上也沾染了红色鲜血，鼓声却响得彻底，那时候云衡刚刚为保护她而死，眼尾猩红，眼中含泪，敲响登闻鼓已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右监门卫大将军即刻进宫上奏圣武帝，宋缘才得以拖着疲惫的身体进宫陈情。
当时，圣武帝正在观星台，而她见到的是司天台监无咎道长，此人身着道袍，容颜清秀，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不过此时的宋缘可没心情去看无咎的脸，更没兴致去想无咎是个怎样的人。
她将证据递给无咎。
宣义侯萧骋被诬陷谋逆，最终得以定罪的便是身边一军师的证词，和其手上的证据，也是这位军师一封密信送到天都引起的祸端，以萧骋在澐州豢养私兵为证据坐实了萧骋的罪行，而那些私兵中还有东南海寇，除此以外，便是澐州多出的兵器库，大理寺将这些证据承报给圣武帝后，圣武帝大怒，下旨诛宣义侯府满门男丁，女丁流放玟州，并将萧骋与萧莛生斩首示众，她因宋知良求情之故，可不受牵连，重回宋府，安度余生。
然而她心里清楚萧莛生是被冤枉的，根本无法安坐于府中，她想要翻案，就必须证明那些证据被人做了手脚，那军师早已因此事自戕，想要更改人证已无可能，而他背后之人也不可能在几日内找到，只有物证还有被推翻的机会。
澐州豢养的私兵其实是战乱中失去亲人的无辜之人，至于那些海寇倒是真的，但那些海寇早已投降，而且大多都是被海寇头目逼迫，或是走投无路才为自己寻的营生，每次交战都会被推出来当活靶子，很多手底下根本没有人命，而最难澄清的就是兵器库，虽然萧骋本人不知情，可在澐州，在萧氏任大都督任刺史的地盘上出现一个兵器库，要说萧骋一无所知实在令人难以信服，尽管宋缘推测这兵器库是军师为了陷害萧骋暗中所为，但她手中没有证据。
她看着无咎一一翻过自己寻来的翻案之物，心中十分忐忑，还有两刻钟萧莛生就要人头落地，这一半的证据也不知能否让圣武帝收回成命。
半晌，无咎终于翻完道：“还请宋娘子稍等片刻，我去禀告陛下。”
宋缘立即应声：“有劳道长。”
看着无咎进去的背影，宋缘靠在观星台的栏杆着，心中焦急万分，看方才无咎的神色，应当是信了七八分的，就看圣武帝到底想不想给宣义侯府一条生路，她呈上的证据毕竟不完整，何况，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圣武帝依旧判宣义侯府谋逆之罪，对百官而言，也是完全说得过去。
谋逆之罪，不可能被任何一个君王接受。
许久不见人出来，宋缘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过身去，面向整座皇城。
大雪下个不停，白茫茫的一片里，还能看到守卫宫城的禁军，冬风凛凛，与雪花一起吹向她的脸颊，刺痛着额头上的伤口，也刺着一颗焦躁不安的心，许是天太冷，眉毛上都生了冰。
终于，她听见了脚步声，无咎出来了。
她迅速过去问：“如何？”
只见无咎将一块免死金牌递给了她，并道：“你拿着这块令牌让大将军送你去刑场，先将人救下来，至于宣义侯的罪，陛下的意思是重审。”
宋缘将令牌接过，只要今日能将人救下就好，看来圣武帝还是念着萧骋的战功，这位有着赫赫威名的宣义侯，也是年纪轻轻就上了战场，还曾带兵攻入离国玉京，当然，前朝旧事只是传闻。
“多谢道长，宋缘他日定登门道谢。”
宋缘拿着令牌向观星台下跑去，留给她的时间可不多了，若是萧莛生死在刑场，她翻案又有何意义，没人会在意一个死人是否生前犯过罪。
白衣红雪于漫天大雪中。
宋缘向右监门卫大将军说明情况，得了一匹快马，与大将军还有几名监门卫一起赶赴刑场，所幸今日大雪，路上的百姓并不多，一路上还算是顺畅，没有遇到阻拦。
还有那暗中拦截她的人也未出现，到了此刻，若再杀她，便等于是坐实萧骋被人陷害，圣武帝已知情，这天都的官员也都不是傻子。
长街策马而过，她赶到刑场是正是午时三刻。
刽子手的刀已经举起，还是公孙霁先看到了右监门卫大将军，心中疑虑才命刽子手停手。
宋缘下马，手持免死金牌上了刑场，就站在萧莛生面前，公孙霁快步上前，接过免死金牌查看，又有大将军在旁作证，萧莛生的命才算是保住。
见公孙霁抬手示意刽子手撤下，宋缘才松了一口气，她蹲下身子，替萧莛生解开绳子，曾经在她面前不染一丝尘埃的翩翩公子，此刻穿着囚衣，发型凌乱，身上布满了伤痕。
那一刻，她心中吃痛，眼中的那滴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而她的身体也在这场风雪中不堪重负，彻底倒了下去，在萧莛生的怀里，她好像听见了有人在叫她。
“阿缘。”
是萧莛生，十分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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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缘睁开眼，从梦中醒来，就是这一日，萧莛生被斩首示众，这一次，不会有人相救，她缓缓坐起，拍了拍自己的脸。
曾经的恩爱都是假的，现在他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
前世她在刑场上将人救下后，案件重审，虽然替宣义侯府洗清了冤屈，但萧骋还是因为在牢中落下的病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卢知礼也跟着殉情，萧莛生袭爵，圣武帝册封太常寺少卿，等于是收了萧氏大部分兵权，只剩下澐州的一支亲军，还相隔千里，由澐州刺史掌管，虽说这澐州刺史也出身萧氏，但到底和之前不一样。
文武百官自然看明白了圣武帝的意图，“谋逆”二字已在天子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需要时间将这一切慢慢盖住。
也是此事过后，她才支持萧莛生投靠安庆公主，唯有替安庆公主夺得储位，才有可能助萧氏重现往日之荣光。
只是没想到，这个决定最后害死了她和宋府上下。
洗漱完毕，宋缘推开门，向紫宸殿走去，路上，还是那一场大雪，此时此刻，萧莛生应当在牢里饱受折磨。
走过一个又一个长廊，凛冽的冬风与冰冷的雪花还是一起落到了她的脸上，然而这一世，她的脸上没有伤痕，心也不会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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