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宋缘坐在天都郊外的溪水边，手中拿着一玉佩，挂在手指上，长长的穗子在月光下散发出点点星光。
此时，有脚步声靠近，她侧过身，人已然坐到了她身旁，青色衣袍，黄金面具。
宋缘将玉佩递出道：“谢礼。”
面具人将玉佩接过，摩挲后道：“又是玉佩，听闻宋娘子在戏云坊买了不少玉佩，没想到还有我的一份。”
宋缘面向溪水，听着潺潺水声道：“恩公怎会知道这玉佩是我在戏云坊买的？莫非恩公每日派人跟着我？”
面具人将玉佩挂在腰间：“我就算派人跟着你，也跟不到宫里去，我只是好奇，宋娘子买这么玉佩做什么？”
宋缘淡淡道：“美玉配君子，自是赠予君子。”
面具人一边摸着腰间玉佩一边道：“那在宋娘子心里，我也是君子了？”
宋缘在夜色中转身，一双平静的眸子仿佛已经看透了一切：“如果恩公能实言相告，那在我心里，恩公便是大安的君子。”
面具人道：“可你方才已经将玉佩送给我了？”
宋缘只道：“我说了，那是谢礼。”
面具人又道：“不是说好，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是因为它不为人知么？”
宋缘看着面具人的眼睛道：“可秘密一旦被猜出来，就不可能不为人知，我既已知晓，自要刨根问底，只有看到你面具底下的那张脸，才能印证我的猜测，我才能知道，自己的心意。”
话音刚落，宋缘趁面具人躲闪之际，伸出手毫不犹豫地将黄金面具打落在地。
当在夜色中看清这张脸时，她先是苦笑一声，而后又庆幸自己没有猜错。
九娘一句话说得非常在理：“这裴世子与你合谋这么久，我是一点没看出来他图什么，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若不是他心机深沉，所图甚大，那就是他另有所图。”
还有郇慎所言，问她是不是太信任裴青了，如今看来，当局者迷，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她一人。
为何自面具人于隆安十六年出现在天都后三年多的时间杳无音信，因为那时的裴青正在北地杀敌，分身乏术，而他出现在天都，大概率是因为圣武帝病重，那段时间北地战事不算紧张，裴青偷偷入天都也并非不可能，而如今陛下身边最受信任的御医也是那一年出现在天都，裴青也曾说过，可让宫中的御医为她诊治。
裴青回到天都后先是将六部贪污案拱手相让，又是将宣义侯谋逆案给她，除了前世的知情人，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所以，裴青和她一样，也是重活一世的人，而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自她与萧莛生彻底决裂后，芳华庭外突然摆满了四季海棠，裴青想方设法助她一臂之力，可她前世与其素不相识，唯有救她的恩公，在这溪边与她相互慰藉的面具人曾与她把酒言欢。
桩桩件件，被九娘一语点醒后，又如何能不生疑，这个人用两个身份变着法的接近她，其中又有何目的？
而她自己呢！为什么就那么信任裴青，又为什么愿意无条件相信面具人，相信所谓的恩公，前世有救命之恩，这一世却是萍水相逢，是她乱了两世的情，还是心意早已更改。
熟悉的脸，熟悉的青袍，滚落在地上的黄金面具，仿佛每一个都在刺痛她的心，她曾将心中情意寄托于萧莛生，最终换来了痛不欲生，而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卫国公世子真的是她看到的那样吗？
又为何自始至终裴青要戴着那黄金面具？
是她自作多情了吗？
“我是裴青。”
直到裴青轻轻开口，原本有几分浑浊的声音变得干脆，宋缘垂眼，为了骗她瞒她，也是煞费苦心了，可是自己根本没有质问的理由。
宋缘冷静后抬眼：“当年雨夜，世子可否记得救过一人，那人为人妇，也称你为恩公？”
裴青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宋缘手臂道：“阿喜，一直都是我，对不起，我没告诉你是因为……”
“世子不必解释，”宋缘打断裴青道，“你我既为盟友，自当信任，今日来此，除了印证我的猜测，还有一事需要世子佐证，怕世子不认，才有失礼数，世子若怪，我无话可说。”
收到裴青炽热的目光，宋缘心中一愣，当即避开，只觉得自己身上忽然热了起来，手指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臂被裴青握着，本想挣脱裴青却不给机会，她无奈又无法，只好喘息扭过头去。
不料这一次连肩膀一起被裴青扭了过去。
“你听我说，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怕你爱着的只有萧莛生一人，我怕你不愿再见我，”裴青急切道，“今生一睁眼，就得知了第二日就是你的大婚之日，我不想你再有前世那般的结局，可我对你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我戴着面具是想看看你，结果你说你认识我，可那时，我必须回到北地，我怕你有危险，就劝你藏其锋芒，也希望你能忘记曾经的痛苦重新开始。”
“……”
“回到天都以后，你已然进宫，我知道，你没放下，那我就助你功成，我以世子的身份接近你，想有一个能保护你的身份，本想让这面具从此销声匿迹，却看到你泪流满面，我才意识到，前世今生，你比我想象得要痛苦很多，你的挣扎，你的脆弱，我无法替代你，我能做的，就只有宽慰，于是，我让人在芳华庭外摆满四季海棠，重新拾起面具，如果这张面具能让你短暂得到快乐，我愿意永远戴着。”
宋缘感受着肩膀的火热，终于敢肆无忌惮地看着裴青的双眸，这样的眼神，她曾经也在萧莛生那里见过，说着最好听的情话，句句都是海誓山盟，生死相随。
她吞下口水，心跳加快，这双眸子好像比萧莛生更热烈，而她的心此刻只有触动。
裴青蹙眉，神色略显慌乱：“我……我可是吓到你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蹑手蹑脚，如果她查到的一切为真，她和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区别，既然孑然一身，又有何惧。
何况，她还没有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下一瞬，她身体向前，覆上红唇，明显感觉到裴青僵硬的身体，她的肩膀也从裴青的手里出来，于是她抬起双手挂在裴青的脖子上。
在裴青放松后，她又缓缓将红唇拿开，假的也好，真的也罢，哪怕是一时的温情，又不是一世，她从裴青的眼睛里看到了柔情。
她轻声道：“你可吓不到我！”
过了许久，裴青从水里捞上了鱼，烤出的香味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
宋缘烤着双手道：“我第一次在戏云坊买东西，是买成婚用的团扇，老板先是不应，我亮明身份后，不过几句便态度大变，起初我并未在意，可后来对戏云坊生疑，便发觉不到，唯一的解释，便是我的身份与戏云坊背后有所关联，身为宋家嫡女，只有阿耶能算作我的依靠，可阿耶救我性命，给我身份，又如何能害我。”
说着，裴青伸过手将宋缘的一双手握住。
宋缘顿了下，继续道：“直到云衡又一次死在我面前，我才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几次劝我远离天都，又何尝不是想让我离开宋府，前世我是查宣义侯谋逆案时被追杀，可这一世，一切尘埃落定，谁又有杀我的理由，或许从一开始，他们想杀的人就只有云衡，因为云衡不愿再受他们控制，所以行斩草除根之举，云衡死后，我发现了她身上的伤，刀伤、剑伤，还有被鞭打过的痕迹，新的旧的都有，然而云衡自幼在宋府长大，谁能伤她，或许，我这位阿耶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
“子衿，前世你一直在朝局中，关于第三股势力，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远离朝局都能察觉到问题，以裴青的身份，不可能一无所知，只要有一点线索，就可以断定她对宋知良的猜测。
果然，裴青点头道：“这件事，还要从隆安元年的三王之乱说起，陛下当初建立大安，离国虽亡，可离国皇室仍旧蠢蠢欲动，那一年，玉京血流成河，离国岐王、瑞王、宁王操纵离国残留禁军起兵，欲从玉京攻入天都复国，最终被陛下镇压，可玉京却难复往日辉煌，陛下下旨杀尽离国皇室，其中，宁王世子顾执不知所踪，这些年，仿佛有一双手搅弄着大安朝堂不安，陛下早已怀疑，就是这位宁王世子想要再乱朝局。”
宋缘此刻眼中只有震惊，同时也惊讶于裴青竟知道这么多！
如此可见，圣武帝对裴青的信任，能在暗中查这些事，定是有圣武帝的授意。
这位盟友当真是找对了。
宋缘问：“你的意思是，我阿耶的背后是宁王世子？”
裴青点了点头：“根据我前世的调查，宋知良是离国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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