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清源里】,一男一女嗑着瓜子。女人的胳膊肘忽然被捅了一下,险些呛着。
“看。”男的压低了嗓门,下颌一个方向点了点,“怪力煞星克夫命桃夭出门了。”
女人抬眼看去。
那处站着一个姑娘,纤细腰肢,薄削肩线,眼睫长密,像拢着一层薄薄的晨霭。一张脸在天光下显得格外白皙,无端透出几分易折的脆弱感。
真真是个美娇娘。
只是美娇娘看着不堪重负的肩膀上,却稳稳搁着一个鼓囊的大布口袋。
这桃夭是【清源里】的杀猪西施。
【清源里】的人皆知,她那袋中所负,常常就是半只猪。
少说也有一百斤。
桃夭并未特意望向石阶方向,但她心下了然。不外乎“怪力”、“命硬”、“煞星”那几句。
这女人叫孙妍,男人叫陈老三,今天不知道为何溜达到她这儿了。
往日,桃夭家旁都没人的。
桃夭步履沉稳,肩上那百来斤的重量如同无物。一步步,朝着他们行去。
眼看桃夭渐近,两人急忙起身,脸上挤出的笑容带着尴尬,眼神闪烁不定。陈老三下意识扯了下孙妍的衣袖,想往后退。
猪的压迫感实实在在,整个【清源里】,能独自扛着这个走动的年轻女子,唯桃夭一人。
陈老三甚至觉得,若真被那袋子擦到,怕是要去掉半条命。
孙妍见着,眼睛一亮,桃夭要出摊了。
陈老三如此畏惧桃夭,可不仅仅是因为她力气大,而是桃夭的女阎罗名号。
桃夭原本不是【清源里】的人。
去年她爹娘亲手趁她熟睡时绑了她,卖给【清源里】一个外号“酒蒙子”的屠户张大。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拿到钱的老头老太转身就走,半点没留恋。
桃夭刚被绑到,张大一见了她人,心里就乐开了花。
他一乐就想喝酒,但又想这新来的桃夭不认得路,耽误他喝酒,索性自己出门买酒去了。
谁知道这一走就出了事。
这酒鬼路上没忍住,一路喝一路走,到了鱼塘边脚下拌蒜,竟一头栽了进去。
更要命的是,那时鱼塘附近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在水里扑腾了半天,渐渐没了力气,最后淹死了。
酒蒙子一死,家里就剩桃夭一个了。
桃夭本来都打算跑了,谁知脚刚迈出门,就撞上几个急匆匆跑来报信的人。
这些人在路上边跑边喊,“张大死了,张大死了。”
得了消息,跑也省了。
桃夭跟着那几个人,把沉在塘底的酒蒙子捞了上来。
屠户死了,没几个人替他难过。
这汉子一喝醉就爱闹事,仗着自己是个卖肉的,有点钱,规矩离谱,人缘也差得很。
他死了,不少人心里还高兴。
就是那鱼塘死了人,众人觉得晦气,也没几个人吃里边的鱼了。最倒霉的是鱼塘塘主,眼下产的鱼儿没人吃,鱼塘想转手也没人要,这收入少了将近一半。
可事儿是这么回事,桃夭刚进门一天,张大就死在外头,还是掉鱼塘淹死的,不由得让人心里犯嘀咕。
闲话就渐渐传开了,说桃夭是个命硬的煞星,专门克夫,是个不祥的人,所以爹娘才不要她,卖给酒蒙子。她人一来,酒蒙子出门就淹死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总之这话越传越邪乎,日子久了,【清源里】的人看见桃夭,除了买肉的时候不得已凑近点,平常恨不得绕着道走。买完肉,更是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
桃夭行至近孙妍和陈老三前站定,小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她面貌生得柔弱,忽略掉肩上的猪肉,完全一副病弱美人的模样。
这笑容落在孙妍和陈老三眼中,却无端让他们背上生寒。
听说桃夭杀猪的时候也是这么笑的。
“你们,”桃夭目光落在二人足下,似是好心提醒,“好像踩到鸡粪了。”
“啊?”
两人俱是一愣,跳开低头查看鞋底。
地上一尘不染,鞋底亦是干干净净。
孙妍撇撇嘴,可看着桃夭那张脸,又是面对面,她却也说不出重话,“桃夭,你诓我。”
桃夭肩上依旧稳当,“眼下是干净的。不过,今日没踩,小心明日。明日还没,小心后日了。”
话像随口一说的提醒,可话里话外的意思——
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催命?今天不死,小心明天,明天不死,小心后天。两人顿时想到张大,脸色顿时煞白。
这是在点他们?让他们少在她家附近探头探脑,莫再嚼舌根。
陈老三挤出两声干涩的笑,“说的是,我们是该小心。”
桃夭不再看他们,肩胛微动,那沉重的布口袋滑溜地换了个姿势。她绕过两人,继续前行,背影挺直,步伐未有一丝紊乱。
桃夭一路走到她支摊的旧木棚旁,她卸下布口袋,“咚”一声闷响,半只猪砸在厚重的木案板上。
她挽起衣袖,抄起案头那柄磨得锃亮的杀猪刀,“啪”一声,刀柄朝下,刀身稳稳楔入厚实的木案板。
杀猪的手艺,是她实打实学出来的。
张大淹死后,为求生存,桃夭揣着最后一点铜钱,去寻了一个老杀猪匠。
老杀猪匠年近花甲,看桃夭那纤细身板,连连摆手,拒绝说,“丫头,这行当是力气活儿,刀又不长眼。你拿不起那刀的,拿得起也会累,算了吧!”
桃夭不语,只走到挂刀的墙边。
她取下老杀猪匠惯用的那把沉沉的“开膛刀”,先掂量了下,手腕翻动,翻飞旋转。
桃夭将杀猪刀使得那叫一个虎虎生威。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放下!快放下!”老杀猪匠看她这架势,眼睛瞪圆,生怕那刀脱手,落到自己身上,“我教你!教你便是!”
就这么着,杀猪界的一颗奇葩…新星,在老头的胆战心惊中冉冉升起。
老杀猪匠是真没想到,桃夭这人杀起猪来,活脱脱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手起刀落,又快又准。
老杀猪匠没几月便教无可教,只在一旁感慨,“天生奇才,是这碗饭的料。”
此刻,桃夭目光专注,厚重的刀在她手中仿佛轻巧。
刀刃划过猪皮,“嗤啦”一声,前后腿、肋排、里脊…在她手下条块分明,被麻利地放在旁边。
秤是准的,价也是公道的。
比起之前那个酒蒙子张大,桃夭好得多。
因此,纵使她被传作“煞星”、“克夫”,清源里的人想买新鲜实惠的肉食,也只能在她摊前排起小队。
只是那些买肉客,付钱时目光总躲闪,匆匆拿了肉,便快步走开,极少与她搭话,更无人敢久留。
桃夭对这些闲话浑不在意。
【清源里】传的什么煞星、克夫?
哇哦——那真是太好了!
桃夭觉得这些又馋又怂的人真逗,她擦着剔骨刀,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
天快黑时,案板上的肉也卖光了。她收拾了摊子,将零散的碎骨残肉用油纸包好收好。
今日事了。
归家的路轻松许多。肩上没了重负,步履也轻快了些。
路上,几人闲谈飘入耳中。
“方才瞧着一人像跑江湖的。”
“定是外乡人…”
桃夭脚步如常。
外乡人,江湖客,与她也没什么关系。她日日与猪肉、案板、杀猪刀打交道,只想安稳过活。
这日子虽辛苦,有时天不亮就得起来拾掇那些猪下水,天暗下才能歇息,但也算自在。
至于那对亲手捆了她卖掉的双亲?这辈子不再相见便是最好。她自是不会心软,但见了面,必是烦扰。
朋友?实在多余。一个人独处,吃睡随心,再清净不过。
无人管束,不必看谁脸色,挺好。
她只要守着这小院和猪肉摊子,一个人过活就好。
桃夭推开吱呀的院门,归入自己的小天地。
她先用香草煮水沐浴,仔细清洗一番,穿好衣服后,又将自己做的简易香囊挂在了身上。
这小香囊是用晒干的香草、花瓣混合后装入布囊制成,佩戴在腰间或挂在衣襟上。它制作简单,材料易得,不仅能散发香气,还能驱虫,桃夭有两个这样的小香囊,一个是杀猪卖肉的时候戴的,一个是清洗完后戴的。
紧接着,灶房里升起灶火,不多时便有油香和饭菜的气味溢出。
桃夭刚将炒好的鸡蛋、猪肉和一碟焯水小白菜和端上桌,拿起竹筷——
“叩、叩、叩。”
三声轻响,平稳有礼。
“有人吗?”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是年轻女子的嗓音,有明显的异乡口音。
桃夭握筷的手顿了顿,她放下筷子,起身走到院门后,并未立刻开门。
“何事?”她隔着门板问,声音不高不低。
门外的人确定了屋内有人,连忙请求道,“姑娘,叨扰了。我奔波了两日,喉内生焦,可否讨碗清水?”
桃夭立在门后,没有回应。
她不是吝啬一碗清水。
只因——就在那尾音落下的瞬间,一个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突兀直接地闯入她的脑海!
【绑定宿主:桃夭】
【基础任务开启】
【新任务发布:济焦引水】
【任务描述:取清水一碗送至口干舌燥的叶从寒手中】
【任务完成奖励:新鲜猪前腿一只】
桃夭静立,握着门闩的手指微微僵住。
这是何物?系统?绑定?
任务?叶从寒?猪前腿?
是太过疲惫生出的幻觉?亦或是隔壁那荒废已久的院子里,终于有什么东西爬了过来?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那冰冷的音质稍顿,再次平稳响起,
【任务描述:取清水一碗送至口干舌燥的叶从寒手中】
【任务完成奖励:新鲜猪前腿一只】
“叩叩叩。”
门板又一次被轻轻敲响,门外带着疑问,“姑娘?”
敲门声让桃夭纷乱的思绪微敛。想到回家路上听到的闲谈,她反应过来,门外应当是今日清源里新来的那女客。
姓名叶从寒?
冷意悄然从脚底升起,攥紧了心肺。她虽然不信神鬼之说,可眼下这也太荒谬了些。
这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她桃夭这是遇见了什么,还是自己终于疯了?
诸多念头如乱麻翻搅。
桃夭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她对着门外应了一声,“来了。”
桃夭伸手,拨开门闩。
“吱呀——”
门轴转动,老旧的木门向内开启一道窄缝。
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出现在桃夭面前。
这是个女人,一双凤眸,眼神锐利,此时却透露着淡淡的疲惫。她腰侧挂有乌鞘长剑,长发束在脑后,仅用一根木簪固定,眉宇间蕴着一股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有的锐气与沉着。
桃夭知道,这是闯荡四方的人。
只是看这面容,是位极年轻的,瞧着和自己差不了多少。
叶从寒看清桃夭的面容,也微微一怔。
眼前这开门的年轻女子,通身的气韵,不该是普通农妇,倒似水墨画卷里走错了地方的仕女。
叶从寒何许人也?
江湖上“寒霜剑”之名响当当。
江湖上提起这名号,知情的都得先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什么土匪窝,却比土匪窝更让人忌惮三分。
纯纯粹粹一窝娘子军,寨主叶无揖,便是叶从寒的师父兼养母。
叶无揖其人,和名字一样,只求洒脱自在。她一把“碎雪刀”使得出神入化,当年单枪匹马挑了西南十三连环坞的壮举,至今仍是说书人口中的传奇。
可惜这位传奇人物,几年前留下一句“江湖路远,我去看看”,便如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寨子里撑场面的,除了叶从寒这根定海神针,还有两位。
二寨老柳如眉,叶无揖的师妹,叶从寒的小师姑,使得一手“千丝引”的暗器功夫,细如牛毛的淬毒银针能在百步外取人性命于无形。
她还有个本事——持家算账。
寨子里几十口人的嚼用,每一枚铜板都得在她的算盘上滚三滚。
指尖拨动间,寨中一年的口粮、冬衣、药材便已了然于胸。
叶从寒幼时曾见,山下老村长送来一筐水灵灵的脆桃。柳师姑笑容得体地收下,转头就开始算账。
“鲜桃不易存,今日分一半,另一半切片晒桃干,冬日煮茶润肺。”
嗯,这也是种境界。
至于回礼?那是门艺术!回了赵惊鸿在后山采的野菊花晒的茶包。
礼轻情意重。
重点是——成本接近于零。
三寨主赵惊鸿,叶从寒小师姑柳如眉的徒弟,也是叶从寒的师姐。
赵惊鸿名字大气磅礴,人却是个眉眼弯弯、天生带笑的姑娘。但别被表象骗了,她一手飞刀绝技青出于蓝,例无虚发。
叶从寒就是在这么个环境里长大的。
从小,叶无揖亲自打熬她的筋骨,传授“寒霜剑诀”,再加上叶从寒天资聪颖,这才打造出了一位小传奇。
十岁那年,一伙不长眼的流寇摸上山,想趁叶无揖外出时捡便宜。
结果被刚摸到剑诀门槛的叶从寒,把那群乌合之众揍得哭爹喊娘,丢盔弃甲。
此役,“寒霜寨小煞星”的名头不胫而走。
十年磨一剑。
昔日的“小煞星”早已长成真正的“寒霜剑”。
剑出如霜落九州,寒光过处,宵小授首。
江湖百晓生的兵器谱上,“寒霜剑”叶从寒的名字,能稳稳排在前五之列。
刚上月,盘踞在西南“一线天”的“血手屠夫”崔克,仗着地势险要、武功阴毒,劫掠商旅,屠戮村庄,官府几次围剿都损兵折将。
叶从寒闻讯,只身前往。
三日。仅仅三日。叶从寒拎着崔老七的头颅走出了一线天。
她将头颅和悬赏榜文往知府衙门公案上一丢。
知府大人惊得差点从太师椅上滑下来,看着案上血淋淋的人头和眼前这位玄衣如墨的年轻女子,半晌才找回声音,哆嗦着让人抬出赏金。
叶从寒眼皮都没多抬一下,随手拎起赏金,在满堂衙役敬畏交加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背影孤直,剑气未敛。
她带着赏金回寨,照例交给柳师姑。
打打杀杀,领赏金,看师姑数钱……这日子,循环往复,像一出唱了千百遍的老戏,连锣鼓点她都背熟了。
“倦了。”叶从寒对自己说。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适合跑路的早晨,叶小寨主把寨主令牌往正跟锅铲较劲的赵师姐手里一塞,拍了拍她的肩膀,差点拍掉她手里的锅铲,“师姐,寨子交给你了。师姑,钱…您看着办。”
今日的寒霜寨今非昔比,即使没了她,也无人敢招惹。
趁人还没反应过来,叶从寒背着她那把名震江湖的“寒霜剑”,包袱款款,走得那叫一个潇洒利落,头也不回。
留下追不上她的柳如眉几人捶胸顿足。
小兔崽子,和她师父一个样。
叶从寒的目标?简单。
她要找个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没人认识她“寒霜剑”是谁的地儿,晒晒太阳,发发呆。
要求真的不高。就想安安静静地,当条咸鱼。
念头转过,叶从寒唇角微扬,“在下叶暄和!初至贵地,喉内生焦,不知可否讨一碗清水润喉?”
叶暄和?
桃夭扶着门框的手指无声收紧,疑窦丛生。
这人自称叶暄和,她脑中那道冰冷的异响却分明说此人名为“叶从寒”。
人不对劲,这脑海中的声音更是诡异。
只是看叶从寒一身气度,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桃夭脸上尽力维持着平静,“劳少侠在此等候。”
如今门都开了,瞧着这叶从寒挺厉害的,自己打是打不过,还是乖乖听话吧。
桃夭转身去给叶从寒打水去了,对于脑海中的这个声音,她很想知道究竟是神是鬼,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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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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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肩上半只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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