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焦宇铭葬礼结束后,焦炀帮舅舅收拾焦宇铭的房间,扔掉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省得成天睹物思人。
傍晚夕阳铺在房间里,木地板反光给衣柜映上暗黄色。
黄焦宇铭衣柜里放着一个黑色盒子,上面落了些棉絮,焦炀将盒子抽出来,鼓起脸颊吹一口大气,棉絮和灰尘飘在光柱里。
每一粒灰尘清晰可见,闪烁着黑灿即将泯灭的光,似一场真实梦境里的画面。
这时。
门外传来了黄芬的哭声,由远及近:
“——如果没有他,我们铭铭怎么会死?”
“老婆,你听我说!”
这是舅舅的声音。
黄芬:“说什么说!”
紧接着,嘭!房门砸上墙面的声音荡在卧室。
她走向焦炀,抬起手巴掌“Pia!”一声巨响,打得焦炀头都转了九十度。
焦炀懵懵然,也没抬手去摸该被扇麻的右脸,静静地望着黄芬。
眼看第二巴掌就要呼脸上了,他没有躲开,心如枯木将眼睛闭上,准备迎接暴风雨般的怒火。
但巴掌没有如期而至,而是谁推了他一把。
他掀开眼皮,舅舅站在他身前:“你要怎么样!宇铭看到这些他会在天上都不会安心!来!要打就打我!别把怒气撒在别人身上!”
黄芬倒是利落,啪!啪!两个巴掌甩舅舅脸上,舅舅鼻梁上的半框眼睛径直飞到床底。
空气遽然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无比。
半晌,黄芬手抖起来,用身子撞击拦路的舅舅,但舅舅站在焦炀身前稳如泰山。
“让开!让开!”黄芬狠狠暴捶舅舅心口,嘶吼,“没有他和夏野枯,铭铭就不会死!特别是你侄子这个贱人,好端端的他穿短裤去勾引谁?!”
开庭审理的时候,黄芬才知道,秃头这个杀人凶手的杀人动机。因为焦宇铭,夏野枯,还有焦炀三人报警抓过他,他记恨,最终谋杀报仇。
她认为,一切罪孽的开始,都是源于焦炀那条短裤和过分好看的长腿引起变态的注意了,以致焦宇铭受无妄之灾。
舅舅近视六百多度没戴眼镜,连黄芬脸上的表情都看不清,眼睑下深重的眼带像饺子垂在脸上,他深深擦一把脸。
自焦宇铭死后黄芬每时每刻都在发疯,窝在他心里的怒火一瞬间烧成熊熊烈焰,他吼:“这事怎么就能怪焦炀呐!他娘的死变态到处都有!心脏看什么都脏!”
黄芬瞠目结舌,眼泪哗哗流下。结婚二十年,枕边人第一次这样吼她,顿时觉得他变得恐怖,心也和她走远了。
舅舅仿佛意识到自己情绪没控制好,眼睛眯成一条缝,找准黄芬肩头后重重按上去:“老婆,和我好好活着吧,谁都别怪了。宇铭不忍心看到我们吵架的。”
“焦廿!你吼我?!”
黄芬哂笑片刻,旋即闭上发白的嘴唇,唇齿战栗,撕裂哭声抬眼望着焦廿,不甘:“焦宇铭才是你儿子!如果一开始你不把你侄子接到我家,铭铭她能是同性恋嘛!他会从楼上蹦下去吗?!他会替你侄子出头招惹混混吗?!他会死吗……”
手朝焦炀一指,她倒吸着气,血丝遍布的眼睛无力地刺了焦炀一眼。
这是无声的责怪与怨恨,撕开焦炀结痂但未痊愈的伤口,再次将血淋淋的事实像盐一样,撒在焦炀伤口上。
焦炀站在他们身后,静静听着一切,任由泪眼婆娑,手指紧抠抱着的盒子,细微抓挠音牵扯着每个人的心,喉咙一紧:
“对不起。”
这三个字是懦弱的。
焦炀不是十八岁的懵懂少年,而是活了二十八年的成年人,清楚他至始至终没有错,但他那颗不堪一击的心促使他说出对不起,好像在默认黄芬口中的所有罪行,瞬间点燃黄芬咄咄逼人的气势。
黄芬激动地:“焦廿,你听见了吗?他认了,他说对不起了!你听见了——”
“够了!你住嘴行吗?!你要把他也逼疯吗!”焦廿快要疯了,脸埋在手心里爆出老父亲迟来一个多月的酣畅痛哭。
他知道,他知道这一切。
焦宇铭这崽子喜欢焦炀是为了气黄芬,跳楼更是因为不想被黄芬彻头彻尾控制,用这种不当的方式来反抗天庭。
黄芬对焦宇铭控制欲最强的时候,连焦宇铭每天穿的衣服、吃食都要管,周末什么补习班、兴趣班安排紧凑一个不落。
焦宇铭恰是烈火性格,从小懂得反抗,最喜欢的角色就是花果山那个齐天大圣孙悟空。
那时焦宇铭跳楼后,曾悄悄地和焦廿说过心里话,他说:爸,我讨厌妈妈,讨厌妈妈每天管着我,我哪里做不好,她骂我,还用鸡毛掸子打我。我不服!
焦廿只能说:妈妈是爱你的,爱你才会管你,方式不一定对,但她就是爱你。你不要和你妈妈说这些话,也别吓你妈妈了,她生你养你不容易,有什么心事和爸说,我永远支持你。
焦廿扮演的角色既是丈夫,也是父亲,他怎么让自己的老婆知道孩子这种想法呢,这会让作为母亲、把一切心血用在焦宇铭和家庭的黄芬伤心。
是个男人也该调和好母与子的关系。
于是,他选择放纵焦宇铭,抗下黄芬给的泰山压力。
幸好焦宇铭这小子争气,大人最看重的成绩焦宇铭随随便便名列前茅,而且学习效率高,学得很轻松。
自那以后,焦宇铭干过最让他气愤的是,把焦炀按床上咬脖子,故意让黄芬看见。
从正常人的思维来思忖,他儿子这种行为会不会给焦炀带来心里创伤,焦炀要是因为焦宇铭的错误行为活在阴影之下,他无法原谅自己,因为这问题的本质是父母教育出问题了。
以至于每次黄芬和他谈焦宇铭的事,他警惕似豹子,不会袒露半点有关于焦宇铭说讨厌妈妈的话,更多是想着怎么让母子俩和气些。
但今天不一样了。
“你觉得孩子当初闹跳楼是因为焦炀吗?”焦廿喊出口,全然丢弃成年人的老成持重,近乎责怪的口吻,“如果不是你逼着他天天干些他不想干的事,他会那样来威胁我们?”
情绪是会相互感染的。
黄芬哭红的眼睛里噙满泪水,一瞬间泪水决堤,双手抱头,一撮白了上半截的头发钻进嘴角,死死咬住唇瓣,那撮头发勒红了皮肤。
沉吟半晌,她摇头道:“铭铭他只是不懂事,我爱他——”
不懂事?
这三个字堪比万千根红针刺在焦廿每根神经上,令他失声嚎啕,痛哭流涕。
焦宇铭真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焦宇铭死前吊着最后一口气,嘴里一直在吐血,每个字音都带着粘糊浊重的血气音,说了三两遍他才听清焦宇铭说的是——
“……爸妈对不起,我爱你们……不能怪他们。”
人会慢慢成长。
焦宇铭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叛逆的他让父母费心竭力,自己没了,爸爸妈妈会伤心欲绝,会在没有他的地方争吵,他也还没有给父母更多的报恩和爱。
所以,最后一次叫上“爸妈”,再说一句久违的对不起,是他对父母的歉疚。
他懂事,只不过再也没有机会展现出来。
“绝对不能怪他们”,这个“他们”,用大脚趾思考都能知道是焦炀和夏野枯。
无力的愤怒盖过理性,焦廿在崩溃的边缘疯狂徘徊,大吼:“宇铭他怎么不懂事了?!他懂!你知道他死之前和我们说……说爸妈对不起,这几个字,那一刻我只恨为什么躺在地上的不是我!”
呜咽几声,他掐腰仰头片刻,情绪正常些又道:“宇铭不希望我们怪另外两个孩子——”
“我不管!”
黄芬打断他的话,“他推开别人之前,他也没管我们!我们才是最爱他的人!”
“既然他都不管我们了,那我为什么要管他留下的、极度不负责的话。”
“焦廿,我和你再也没有最爱的人了!我们的孩子不爱我,所以他不要我了,不要我这个妈了。”
此刻室内起起伏伏的哭腔,最后几个字,尾音撕裂震颤,每个字都割在焦炀心头。
舅舅除了他和黄芬外,举世再无亲人。他见过黄芬对焦宇铭的偏心和宠爱,那是心血的浇灌地。可那片土地上长不出什么花花草草了,因为人已经死了。
焦炀手麻酥软,深吸一口气时,手上颤巍巍的礼物盒越来越沉,拿不稳便啪!地掉在木地板上。
在他眼底,黄芬疯狗般捡起盒子,拆开礼物带子。
那些带子一瞬间疯长,像是暴烈抽出枝条,缠住焦炀四肢。他心尖渐渐重了起来。
一条红色围巾折叠规整精致,上面放着一个便签。
焦炀明明看不到字,却潜意识知道便签上写得是什么——
Happy birthday, my great mother!
他不知怎的,黄芬抬头看他时,双目汩汩流血,瘆人黏稠的黑血从墙壁渗出,顺着墙面呼噜地流下。
紧接着,眼前画面电光一闪,黄芬手里提着一把菜刀,舅舅身子臃肿,撅着腚跪在地下在干什么。
好像是在捡床底的眼镜。
焦炀顿时无法呼吸,全身直冒冷汗。
眼前黄芬拿刀走向他,反光刀面向他劈来。
视线却猝然一暗,耳边的呼噜声越来越大。
再次毫无预兆无知觉地睁开眼,视线里舅舅右侧脖颈铺满深红色的血。
他想说:舅舅,不要,不要这样,不要救我……
热泪从眼尾流进耳朵的灼热感清晰无比,似是他真的在梦外哭。
长时间压抑不呼吸,身体出现呼吸反射强制开机,他才猛吸一口气,视线内躺在血泊里死不瞑目的舅舅,鼓着血红眼睛望着他;拿菜刀割自己手臂的黄芬,神经兮兮的笑着,嘴脸撕裂成了猩红烂肉。
又是这个悲剧,似梦魇,缠了他整整八年。
梦外他羽睫剧颤,眼睛遽张开。
昏暗房间内,吊灯悬在头顶,像只吊死鬼;在急促的粗喘中,他本该剧烈起伏胸腔却是难以动弹。
他垂眸,一个有着乌黑头发的脑袋,压在自己扎实的心口上,仿佛一块板砖。
差点把他压死了。
焦炀毫不客气,一巴掌拍何幸脊背上,咚!的闷响。
“起来!何小幸!”他有气无力地一抹额头,满手心都是冷汗。
何幸没有太大反应,呼噜声停了,继而响起了嘶哑的问候:“哥,怎么又冷又热的。”
这大夏天怎么会冷?
室内空调也没开很低。
焦炀似是想到什么了,将趴在被窝里的何幸捞起来,手背贴到何幸额头,额头烫似滚水,还有一些汗津津的。
又发烧了。
焦炀扶额叹息,何幸一发烧就是高烧,刚开始畏寒发抖,后面体温升高会热。
“起来穿衣服,我们去医院。”他摸摸何幸肩膀。
何幸无精打采地盯了他一会儿,细长手指微蜷抹开贴在他前额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问:“哥,你又做恶梦了?”
焦炀身体不差,但爱睡觉,梦里总是噩梦。
三个场景交替着反反复复来折磨他,每个梦境都像根利刺般扎在他心里,越疼越清晰刻骨。
一是舅舅为了替他挡刀,活生生死在他眼前;二是晴明日空下焦宇铭被车撞飞,睡在血洼里;三是夏野枯冰冷的骨灰盒躺在空荡的大床里。
这次的梦是关于舅舅的。
他记得争吵之后,黄芬拿到红色围巾看了焦宇铭写的那句祝福,整个人彻底癫狂,冲出房间拿了菜刀。
那会儿舅舅正跪着地上找眼镜,他看到黄芬手提菜刀目光阴鸷却破碎地望着他,仿佛知道了自己命运的结局,没有任何躲避的想法。腿脚一如当初快要被车撞时无法动弹逃避。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静待刀下流血死亡,结束这不堪的重生。
但焦廿不知从哪里陡然钻出,替他挡了一刀。
那刀力道不大,却砍在了重要血管上,砍破了焦廿的颈总动脉,失血很快且过多,性命在血液里流淌,最后为焦廿的一生画上句号。
最后焦廿睡在血泊里,恳求他照顾黄芬。
“都快算不上噩梦了。”焦炀唇角薄凉,拉出揶揄的弧度,“不如说是对我的惩罚。”
“哥,别那样想。你没错。”何幸垂下眼皮,像棉花一样飘进焦炀怀里,习惯性地将下巴卡在焦炀颈窝上,嗓音嘶哑慵懒:“哥,我头好晕,身上没有力气。”
一句话拉回焦炀陷在梦里的思绪。
焦炀暗自咬牙,似是怨恨自己没照顾好何幸:“谁让你下着大雨那么冷的天气脱衣服的?!”
何幸不说话,烫乎乎的脸颊在他温暖脖颈上轻轻一蹭。
“哦吼,现在倒好,姓何的,你又要吃药输液了。喜提医院打卡体验。“焦炀轻轻抱了何幸一下,又报复性地轻拍何幸屁股。
何幸委屈,耷拉着眼皮:“我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弱。”
焦炀呵斥:“让你跑步锻炼,你走几步就累了。”
何幸那是气血不足,每天上课几乎就消耗他所有精力了,没有多余精力去干提高身体素质的运动。
何幸支起身,眼睛湿红,歉疚地扫了焦炀一眼,竖起食指和中指对天发誓:“回去我一定锻炼。”
“行。”
焦炀下床拉开窗帘,傍晚天空阴沉灰蒙,估计是又下了一场雨,他找从行旅箱里翻出厚衣服,扔给何幸换上衣服就出门打车去市一医院。
与此同时。
车流灯光在晚高峰拥挤起来,白色大G在广袤天穹下风驰电掣,车内昏黑一片,隧道灯光跳跃在夏野枯冷逸的脸上。
他身着便服,手里握住方向盘,目视前方观察路况,脚下在踩油门但没超速。
“阿姨会没事的,夏哥哥别担心。现在大概不会堵车。”
坐在副驾驶的女孩说。
夏野枯礼貌性地“嗯”一声,眉目微拧,这时导航提示前面堵车。
女孩讶然,一把薅住麻花辫,没想到自己刚说别担心,前面就堵车了。
这乌鸦嘴分明是开过光了。
路明正在市一医院抢救中,夏野枯哪怕脸上看不出什么急躁,但心一直悬在嗓子眼。
“有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女孩问。
车出了隧道,夏野枯打转向灯,冷然:“另一条路大概车会少些。我开快一点,你自己坐好。”
女孩颔首,脸上一直有浅浅不明显的笑意。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坐上夏野枯车上的副驾驶,梦寐以求的位置。
以为夏野枯开再怎么快会以安全为主,相信夏野枯历来沉稳冷静的人格。
谁知,她的心上人一路按喇叭和超车,平地S弯等令人胃里翻江倒海的技术挨个展示,令她头昏想吐,手指死死拽住安全带。
“为了哥哥自己的安全考虑,夏哥哥你开慢点。”女孩捂着嘴,苦涩道。
夏野枯眉头轻挑,后视镜里那副张脸上显出少见的不耐烦,语气也重了一些:“单湘,你执意要跟着来的,自己钻上副驾。不能受着也忍着,我这里不接受大小姐脾气。”
单湘:“……”
她无言以对。
单湘是夏野枯爸爸同事家的孩子。
她妈妈经营一家公司,爸爸现在是某局局长,打小过着娇生惯养的生活,周围的人几乎都讨好她、说好话。
单湘从小就认识夏野枯,夏野枯是唯一一个不刻意迁就她的人。
哪怕现在心里堵了口气,但没有立即反驳,伸进口袋里的手攥成拳头,美甲轻轻戳着自己的肉。
把帅哥追到手前,她选择能忍则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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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Chapter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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