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盈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进了超市，把行李箱往墙角地方一丢，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就往冷饮冰柜那边去拿了一瓶冰的“沙示”饮料，然后又去零食区拿了包泡椒鸭掌、薯片和巧克力派，往结账处慢悠悠地走去。
“林姨好。”赵小盈一脸疲困，有气无力的和看店的林姐打招呼。
林姨边扫码边聊着：“呀是小盈啊，我感觉我这个学期都没怎么见到你。是不是快高考了？什么时候放寒假啊？”
赵小盈把已经扫码过的“沙示”掀开拉环，插了根吸管，嘬了几口，才回答道：“已经倒数155天了，我们要到除夕那天才正式开始放寒假。”
“都不容易，好好学习，等过了高考再玩。你扫码还是现金？”
赵小盈慢悠悠地把零食抱起来，手里还捏着“沙示”，又慢悠悠地往超市后面楼梯走去，“记我哥账上……”
林姨露出无可奈何地笑意：“这囡囡……”
赵小盈有气无力的一步一台阶慢悠悠晃上三楼，越靠近三楼，香味越发浓烈，这不是那种饭堂里面的大锅饭，混杂着过于多样的食材，以导致于香味有点过于复杂，闻不出具体是什么菜品发出的味道的混乱感。
这种香味，是可乐倒入锅中后，经烹饪挥发水汽过后，与焦香的鸡翅混合在一起的诱人香气。
她开始三步并两步地跨过台阶往三楼而去。一头莽进门，正好碰上从厨房走出围着围裙的陆仲慈，她看都没心思看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帅哥一眼，眼睛里面只死死盯着他手里端着装满焦褐诱人的可乐鸡翅堆成了一座小山的大盘子。陆仲慈一个走位，就把盘子从赵小盈伸出的一只手下躲过，用结实的后背格挡住赵小盈不死心欲要继续进攻的手——可惜她论体型论战略都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
“妈！小盈回来了，盛汤吧，小盈快去洗手开饭了。”
一句话，赵小盈就不敢造次了，怕自己的长辈姨妈从厨房里出来看到自己这副胡作非为的样子，只能先把饮料往饭桌上一放，再把零食通通往茶几一堆，忙冲刺速度去洗手，火速坐定在饭桌前。
“哥哥哥哥，哇你煮的这个鸡翅我在楼下都闻到了！”赵小盈毫不记仇，兴奋得两眼发光紧盯着那一盘鸡翅，像是一个打鸣的公鸡一般，把“哥哥”这个称呼喊成咯咯叫。
陆仲慈转身帮忙把装好的汤碗端出来，吴芸雁从厨房里面端出一碟面豉蒸排骨。赵小盈又是一通兴奋：“哇姨妈，好香好香，姨妈蒸的排骨最香最好吃了！”
吴芸雁被她的话逗得心花怒放：“那等会儿多吃几块，明天还有啥想吃的，和姨妈说，中午就做你吃。”
“谢谢姨妈！”小盈由衷开心道。
天麻猪脑炖汤，面豉蒸排骨，可乐鸡翅，蒜蓉娃娃菜，清炒莴笋，每一样都是赵小盈喜欢吃的菜。
暖黄的灯光下，热菜肴蒸腾而起的热烟盘旋弥漫，家人间隔时间的久违会为菜肴味道更添上一层看不见的浓郁，这是来自于难得相聚的愉悦所带来的调味剂。
赵小盈面前的骨盘里的骨头已经堆积成了一个小坡，她吸干易拉罐里最后一点点饮料，打了一个满足的饱嗝。
陆仲慈喝着汤，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着：“最近学习怎么样？”
“还行，就是累，头都要炸了……”
“学校有没有发生什么八卦啥的？”陆仲慈保持着云淡风轻的状态。
可赵小盈开始摸着下巴：“哥，你不对劲。”
“我怎么了？”
“你平日只管我吃喝拉撒睡，让我压力别太大，最多加个学习怎么样，你可从来没有过问过我学校发生过什么八卦的……”赵小盈敏锐地察觉到陆仲慈的试探，皎洁一笑：“哥，你不对劲啊！有话直说嘛，该不会是看上我们学校哪个老师了？我可以帮你要电话号码……”
吴芸雁一听，也眼睛发亮地看着陆仲慈。
“不是不是！你别年纪轻轻的也来掺和这些。”陆仲慈皱眉，放下汤碗。他本不想太过于直白问这个事情，免得本来没有发生的事情，被这丫头回头去网络里一通搜，万一被她搜到了，还要担心会影响她了。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问直白点，如果对方回答没有，那就没事，直接略过了这个问题。
他本身也没觉得一方面是不可能这么巧，另一方面是没觉得赵小盈这个学生能知道点啥。
“你听说过粉红海豚吗？”
肉眼可见，赵小盈本嬉笑的脸，开始变得有点古怪，笑容略僵地收回，试探地问道：“他们家后来报警了吗？”
“谁家？“
“郑薇薇啊！不是她们家吗？”赵小盈随意地把不带一丝肉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的鸡翅骨丢进骨盘里面。
陆仲慈没说话，扬了扬眉毛，示意她继续说。
赵小盈擦着嘴，有些诧异又困惑：“你是想问这个事情吧？”见陆仲慈保持盯着自己的状态，依旧没有说话，她就一副打开话匣子的样子讲下去了。
“我也是听其他班的同学说的，具体我不确定的啊！说是七班的一个叫做郑薇薇的女生，她舍友前些时候就察觉到过她就是……就是点儿异常了。但是她本来性格就不是太亲人，朋友不是特别多，大家都没当回事的。
“后来她居然给她妈妈打了一笔自己存的零用钱啥的，还不少一笔，备注写的是自己所有的钱。把她妈妈吓了一大跳，赶来了学校和老师交涉，两人把郑薇薇找来，才发现郑薇薇背地里精神状态不好，竟有想不开的意思。
“高三嘛，本来就紧张压力大，老师原以为也只是觉得是不是学生单纯的太累了而已，没想到！她居然是因为怕辜负家里家长的期望，给自己的压力过度，有了偏激想法。后来更是在郑薇薇的书包里面发现了一瓶安眠药还是啥药来着的，郑薇薇才告诉老师和家长，说是一个叫做‘粉红海豚’的网友给她买的，是快递寄过来给她，原本她是打算服药轻生。
“那个转钱的事情，也是准备把她所有的零用钱啥的原本是准备全部打给‘粉红海豚’那个网友的，她自己说是想作为买安眠药的酬劳。结果不知道是不是选错了收款用户，阴差阳错的把钱打到郑薇薇她自己的妈妈那边去了，这才暴露了！”
“药呢？检没检查是不是安眠药还是管控药品？”
“早就被她妈妈给丢啦，谁知道啊！”
“那个‘粉红海豚’，有没有查过是不是同学之类的？能这么随便加上好友吗？如果不是同学，郑薇薇怎么会信任那个人给对方打钱？”陆仲慈胸前抱臂撑在饭桌上，思考着赵小盈说的话。
赵小盈喝了口汤，耸了耸肩膀：“我们也不知道。但是老师那边已经查过了，那个账户确实不是我们同学的，再说了，我们那帮学生哪有这个本事去买安眠药啊。那玩意能随随便便卖给我们的吗？”
她用牙签划着牙缝，企图把塞牙的肉给扒拉出来，语气含糊道：“听说后来郑薇薇的妈妈有去套那个‘粉红海豚’用户的话，但是好像对方察觉到不是郑薇薇本人，就把郑薇薇的账号给删除了，现在已经联络不上了。郑薇薇说是论坛聊过几句的网友，后来才加上的好友，但是那个贴子好像也被删掉咯。”
“郑薇薇现在怎么样？”
“已经被她妈妈接回家休养了，模拟二考都没来，说是看看情况，到时候参加模三吧。我听她班的同学说，本来薇薇妈妈是想报警的，但是觉得已经没了聊天记录，而且怕影响薇薇后续的高考的事情，就算了。因为这个事情，全年级的班主任都要开班会讲这个考前心理辅导的事情，让我们调节好心情，不要把高考当绝路了。”赵小盈咂了咂嘴，回味着刚刚的饱餐，只当刚刚说的事情当做一个学校八卦告诉了陆仲慈。
陆仲慈没说话，但是盯着剩菜盘子的眼神凌冽得吓人，赵小盈很少见他这种表情。上一次见他露出这个表情，是自己刚读初中的时候，他正好有空来接自己回家的时候半路遇到了街溜子拦截别的低年级学生收保护费的时候，他也是这个表情盯着街溜子的。
她一时间也不敢随便说什么话了。
从厨房端着餐后水果的吴芸雁重新落座回来，她看到两人气氛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吃水果吧。”陆仲慈递了块切开的橙子给赵小盈，仿佛方才那个浑身散发着严冷气质的不是他，“有事就找家里人吭声，别人家我不知道，但我们自家的家里人肯定比莫名其妙的外人要靠谱。”
天台上种了几盆蕃茄、生菜、罗勒、紫苏和薄荷什么的，都是吴芸雁女士在天台的“杰作”。但是吴芸雁女士自身又有洁癖情况，无法多触碰泥土什么的，所以这几盆菜完全处于一种“看天吃饭，生死有命”的凌乱状态。
两三张户外椅是陆仲慈摆的，他有时候想不通一些案件内容的时候，或者在家里又不好打电话沟通案件细节内容的时候，他都会选择坐在天台上思考和沟通，一坐就是个把小时也是常有的事。
远处目光所及的地方，新兴的商业区地方灯火通明，高楼的外墙上变换闪烁着霓虹灯，和时不时像是一块巨型LED屏幕那样，飘过一些文字内容，无非都是城市文明标语，广告招商，偶尔还有一些老土又烧钱的告白文字。
他捏着手机吹着冷风，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了。
他依旧不想相信舒时叙真的有她自己所说那样的本领。
别说鬼了，要是问他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神，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说没有。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神，那为什么没有神去庇护过自己的父亲？
马上就25年了，杳无音信。只留下了他当年贴在楼下小超市卷闸门前的那一张单薄的纸条：“有事外出，马上回来。”
父亲生平从未做过坏事，街坊邻里来买个柴米油盐，有时候缺个零头，父亲都自动给抹了，还亲自给年纪大的爷爷奶奶主动去扛米提水的给人家送过去。缺斤少两的事情从来不干，假货劣品的东西也从来不卖，父亲的为人处世就是超市名声有口皆碑的来源。
陆仲慈记得以前治安不好的时候，有些看起来不像是善类人上门收保护费，后来不知道父亲怎么处理的，反正人家后面都是笑嘻嘻的来买烟的。甚至有些混道上的小混混，都会给父亲一声尊称叫他哥。
父亲再苦再累，可母亲的手从来都是干净又白嫩，耳朵和脖子都时不时能换着戴漂亮的小首饰。
父亲从来就不和自己急眼，也不是什么强势厉害的角色，相比起母亲，他再怎么捣乱顽皮也从未被他动手打过，有空就领着自己去抓蛐蛐、放风筝，从读小学开始就被他送去市里的重点小学就读。
入学的时候才6岁多，为了让母亲能在老城区那边照顾自己，也方便自己的读书生活，还在老城区租了房子给母亲和自己，每周的周末才回来超市这边相聚两天。
次年，这么一个事无巨细，尊老爱幼，爱家顾家，爱妻疼子的好父亲，就这么销声匿迹了。
没有目击者，没有联络人，没有线索，没有痕迹，宛如人间蒸发。
他上学也停了，跟着母亲一起去找人。
每天起来，都会看到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跪在那里，对着家里常年供着的神像磕头烧香，整个客厅都弥漫着一股熏烟的呛味。
妈妈像是着了魔，嘴里无时无刻念叨着。
“保佑我们家建正早日平安归来、保佑我们家建正早日平安归来、保佑我们家建正早日平安归来……”
每天说是找人，但是实际上也是在方圆5公里的范围内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兜去庙里烧香。
那边的黄烟味道更是恼人，烟雾缭绕的把人熏得头胀眼酸。如果是周末，那边人一旦多起来，烟熏味更是还没进庙门就能闻到。远远看过去，一大团的烟雾滚滚蔓延腾起，像是着了火般。
稍微人多，一不小心，就会和妈妈挤分开了。他只能紧紧贴着妈妈或者扯着她的衣摆走。
对他而言，妈妈只是换了个地方烧香，
他很讨厌去，但是他放心不下妈妈。嘴里依旧念叨着同一句。
“保佑我们家建正早日平安归来、保佑我们家建正早日平安归来、保佑我们家建正早日平安归来……”
吴芸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萎靡，黑眼圈拉耸，两颊凹陷了下去。
那时候的自己并不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信了妈妈说的“爸爸出去工作了，很快就回来”。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不断地求神拜佛念叨爸爸的名字，让他平安早日归来。
这趟工作很危险吗？
后来不知道维持了多久这样的生活，母亲不知道是经过谁的介绍，去看一个老奶奶，只记得那个房子很小，很暗。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香烟混合着药酒的味道，刺鼻又熏人。老奶奶听妈妈说了父亲的事情，老奶奶拿着父亲的照片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
那一口气，长到像是只有出，没有了进气的声音。
昏暗的房内难以看清老人究竟是什么表情，只有嘶哑的声音，语调缓慢而拖拉的响起：
“不要浪费时间找了，他没了。”
他永远都会深深地记得母亲那激动又颤抖地腾起，从老奶奶的手中抢夺回父亲的照片，牵起自己就要往外走，都到了门口了，还哭喊着朝屋里尖叫道：“你胡说八道！”
扯着自己的手非常大力，妈妈的指甲都陷进了手臂的肉里，可回家路上妈妈都是在大哭，不明所以的自己被她吓得不敢说话。
吴芸雁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香炉和贡品打翻。
暗绿色的香炉破碎开，洒满了一地燃尽黄烟后剩下鲜红或暗红的烟杆，灰白的烟灰扬撒在空中，落在已经干瘪的橘子和皱皮苹果上。吴芸雁并不解气，踩着充气包装的糖果和饼干。
直到一地的混乱狼藉。
她披头散发，双眼深陷，充满血丝的眼睛怒视着在神龛柜上依旧保持着笑容和蔼的神像。
终于，她伸手举起那尊神像，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神像的碎片四处飞去。
年幼的自己站在门框那头躲着看，有什么东西飞到了自己的脚边。他低头一看，是那依旧保持着和蔼笑容的佛像脸部碎片。
吴芸雁崩溃的哭声响起。
他再也顾不上了，一脚踏跑过去，正好踩碎了那块笑容，神像的笑脸也终于变成了一块破碎的哭脸。
他们母子抱头痛哭。
他终于开始意识，父亲大概率不是去工作了。
她终于开始决定，她要把父亲那份责任担上。
自此之后，家中不再供神，连超市里面都没有供过一个关公像。
吴芸雁是靠自己做到的今天。
只有勇敢的母亲，才能养出勇敢的孩子。
那一年的自己身高都没有比天台的围墙高多少，勉强垫脚看出去都是稀稀拉拉的自建小平房和大片的荒地。
现在的自己，坐着都能看到远处，外面那早已经是霓虹兴旺的新区，高楼林立，绚丽多彩，所见之处宽敞的大路上川流行驶的车辆。
这些都不是神鬼创造的，是人创造的。
打破自身固有观念，何尝不是另一种勇敢。
他捏紧了手机，还是拨通了出去。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对面的人像是很意外他会给自己打电话：“陆队！你这么快收到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陆仲慈自己都感到意外。
那个叫做小智的负责电子设备和网络通讯的技术员兴奋的声音响起：“刚刚我们已经修复成功了！蔡彦家的门口的那个警务室门口的监控，我们已经修复到了之前自动删除的记录了。不虽然还没暂时还没有新的发现，但是刚刚已经比对完毕，和之前那些来访人员的口供是对上了的。还有之前28日晚上被怀疑的那两个女访客，摄像机记录下了她们的来访时间和离开时间，也是没问题的，穿着衣服也没有更换，已经完全排除了嫌疑了。”
“噢，这样啊，好的。辛苦你们了。”
对方感觉到了陆仲慈好像并不是这么关心的态度，语气也明显不像是来问这个事情的，试探道：“陆队，你是找我有别的事吗？”
陆仲慈抬眼看着远处的高楼，外墙的LED显示此时又变成了一条粉红色背景的告白文字，他皱了皱眉，现在的他真的很反感粉红色。
“有个事情我想要你跟进一下。”
“陆队请指示。”小智听出来了这是有任务交代。
“我要你在网络论坛上，或者是一些网络聊天室，总而言之是这类别的交流网页上，试试看能不能追踪跟进有关于自杀、轻生、不想活这类的极端话题的讨论。重点关注有没有叫‘粉红海豚’、‘粉色海豚’、‘粉海豚’这样的网络ID名称，如果头像是粉红色的海豚样式，也需要持续关注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消化陆仲慈的指令：“明白，陆队，我能问问这是什么情况吗？”
“我这边有秘密线人举报，怀疑有犯人利用网络途径，进行网络远程教唆他人自杀的犯罪行为。”
小智虽然看不到陆仲慈是什么表情说出这番话，但是他感觉到，这是陆仲慈在会议上描述犯人犯罪过程的时候，常有的一种听起来像是咬牙切齿的语气。
“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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