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观穿着崭新的青色贴里,站在内书堂的廊下。为了提高宫女的识字率,内书堂准许宫女前来学习,可为了防止宫女与太监产生私情,中间隔了道厚厚的屏障。
今日是他第一次授课。
"陈教习,"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时辰快到了,学生们都等着呢。"
陈观转身,看见内书堂管事王有仁那张圆胖的脸。王有仁上下打量着他,道:
“宫里识文断字的先生多得是,像陈先生这般有真才,又品性高洁如斯的,打着灯笼也难找。莫要辜负冯公公的期望了。”
陈观微微颔首。
走进内书堂,负立在讲台之上,见几排低矮书案前,坐着十来个太监,隔着道屏风,坐着同样十来个宫女。他们年纪都是偏小,面相各异,唯有眼里不符合年龄的世故。此刻,这十几双眼睛都齐刷刷地望着陈观。
陈观的目光扫过这些稚嫩的面孔,心中泛起一丝苦涩——这些孩子本应在私塾里念"人之初"。
可人各有志,他也是选择了这条路,还有什么资格对他们评头论足?
他真是太会伤春悲秋了。
"今日我们读《论语》,"陈观清了清嗓子,翻开书卷,"'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课程进行到一半,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门板哐当一声响,像一个不识趣的莽夫。
陈观猛地抬起头来,视线刺向门口那个突兀闯入的身影。
逆着门外涌进来的、陡然鲜明了一些的天光,一个人影站在门槛上。来人穿着宫女的青绿色常服,身形高挑,却显风尘仆仆,气息也带着奔跑后的急促喘息。她怀里紧紧搂抱着一卷厚实的旧线装书。
“慈庆宫柳惊鹊,拜见先生!” 她声音脆亮,像只蹦跳着闯进灵堂的喜鹊。
陈观的眉头在那一瞬间便紧紧蹙起。慈庆宫?太后身边的,似乎是御前宫女。
他记得这名字,新入内书堂的名册上似乎确有此人。
内书堂的规矩森严,宫人迟到缺席,轻则罚站,重则鞭笞。
眼前这宫女,撞进门时气势汹汹,哪有一点受罚的自觉?
“时辰已过,” 陈观稳稳站在讲席后,面容沉静如覆了一层薄霜,“既领了宫规入此门庭,当知恪守为要……立墙边去,听讲,下课自罚五下。”
他抬起手,指尖点向西墙下。
几个太监眼神已经微妙地交换起来,带着几分等着看好戏的快意。
柳惊鹊向前踏进了门槛,彻底站到了书堂正中那片明亮的光线里。
她抬起头,目光不闪不避,直直地迎上了陈观审视的眼神。
“先生,” 她的声音理直气壮,“学生确是来迟了,但也正是因为心中存着精进的念头,路上实在琢磨一个要紧的佛理,这才一时忘神耽搁了!”
“佛理?” 陈观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单音。
“正是!” 柳惊鹊见他没有下文,便继续道,“佛门精义,首重心念诚敬、当下精进。学生从慈庆宫一路急行而来,心无旁骛,但存精研听讲一念,此诚诚敬之心也。佛又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先生所拘泥者,是那已成过往的迟到时辰,还是当下学生这渴学之心、精进之行?若只顾着责罚形式,失了当下这教人向学的本意,岂非是……着了相?”
书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坐在外面的太监们惊疑不定地看着柳惊鹊。接着,他们的目光便转投向讲席之后。
陈观脸上痉挛般地抽紧了一下。
“佛曰过去现在未来三心皆不可得?”陈观道,“那么,你一路急行,因何而急?你此刻所言,因何而辩?急行因迟惧罚,强辩为脱困囿。你所着之相,在眼前利害得失,远胜经文奥义。”
柳惊鹊那小得意的神情突然僵硬了。
陈观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面色带着看透了的疲惫:“既已迟到,你那看来的‘着了相’的经卷,抄录十遍罢。省得空谈玄理,忘了根本。”
他话音落下,见柳惊鹊张了张嘴,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见到她无言以对的表情,陈观很是高兴。
柳惊鹊飞快地垂下眼睫,最终,她一言不发,转身走向西墙,脊背挺直站定,没有再看陈观。
那些等着看热闹的太监还在互相使眼色。
其中一个很是失望:“果然是个刺头,连先生也得费一番口舌。听说前段时间太后为让她磨砺性子,罚她礼佛,现在果真说的头头是道的。”
旁边的人附和道:“我看佛是没礼成,倒是学会诡辩了,不知为何此人得太后欣赏。”
“约摸有着一副好颜色吧。”
“肃静!”陈观示意安静,"我们继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下课后,太监宫女们鱼贯而出。其中几人故意路过后面,见到柳惊鹊自罚五鞭,才嬉嬉闹闹地离开了。
等人都走光了,柳惊鹊才走到陈观面前。
"陈教习,"她打量着他,"听说您是自宫入宫的?为什么呀?"
直白的话语让陈观一时语塞,但他了然,这人定是被太后惯坏了,变成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罢了。
"我猜是因为科举不顺吧?"柳惊鹊见他不搭理自己,不依不饶道,"我听那些翰林讲学,他们还没您讲得好呢。"
"姑娘慎言,"陈观的手顿了一下,“况且你有听过?”
“没有。”
“以后千万别说那等奇特之言了,”陈观好心提醒完,顺带收拾好了东西,“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离开便是。”
“这不是得把我迟到的时间补上嘛。”柳惊鹊阴阳怪气地说。
"明日还是这个时辰,"陈观只能这样说,"姑娘若真想学,就不要迟到。"
柳惊鹊夸张地行了个礼:"谨遵教习吩咐!"
在回廊的转角处,一双锐利的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若有所思。
"有意思,"冯保对身旁的随从低声道,"这个陈观,倒真是个怪人。"
"您要见他吗?"随从小声问。
冯保摇摇头:"不急。先看看他能教出什么名堂来。"
他的目光追随着远处柳惊鹊活泼的身影,"那个宫女……是慈庆宫的?"
"回冯公公,是太后的贴身宫女,叫柳惊鹊。听说因为太伶牙俐齿,被太后罚去大佛堂抄过三个月佛经。"
"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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