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天边晚霞如一缕红烟，在遥远的地方漫无边际地蔓延。嫩绿的柳梢在风中轻轻拂动，撩拨着枝头上黄莺的心弦。屋子内的熏炉萦绕着香气，仿佛起了一层朦胧的薄雾,丝丝缕缕地在空中散开。那是江淮从前最爱的紫檀香，闻起来既优雅矜贵又不失庄重。
封凝自目送江陵离开以后，便一直在江淮的屋子静坐。即便他已经无法再给出任何回应，但与他共处一室总让封凝莫名心安。
她凝望着近在咫尺的人，转身在清澈的铜盆中将帕子浸湿，凉水彻骨。手帕上歪歪扭扭的针线依稀可见，那双双依偎的鸳鸯已经绣好了白翅。夏日天气虽好，日头正盛，可井水里刚打出来的水还是冰的，她的手指不消一会儿便被冻红，上次进宫奉茶时的冻伤又发作了，手指冒着寒气，又火辣辣的疼。
封凝倒吸了一口凉气，十指连心，她疼得眼角泛起了泪光。
她却不顾这点痛感，轻柔地擦拭着江淮的脸庞，又将他的青丝捋好。如今已临近酷暑，江淮的尸身久不下葬，恐怕会散发异味。
他爱干净，也该干净的走。
用冷水常常清理，便会好一些。封凝白日便拿着蒲扇驱赶蚊虫，不让他们靠近江淮。直到手酸得抬不起来，才昏昏睡去。
到了晚上她在这里守灵，虽然她是怕黑的，可为了让下人守口如瓶，她与随风都一致口径，江淮只是一病不起。并且他只允封凝照顾，遣散了江淮院子里的婆子丫鬟，到别的地方去做事。
她会一个人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封凝将手帕挪到了江淮的脖颈上，一片冰凉的触感传来。再往下便是衣袍遮盖的地方，她须得解开衣袍，方能容易擦拭。
江淮不喜旁人为他更衣，这是他在大婚之夜便说过的。不过人已经没了，这忌讳也就不许遵守了。
思及至此，封凝便将手伸到江淮腰间，轻轻解下他的腰带。再把那衣襟掀开，许多旧伤又映入眼帘。那些伤疤纵横交错，布满了他坚实的胸膛。封凝柔弱无骨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的肌肤。
这些都是他曾一个人默默承受的。那时候她不在他身边，不知道他受了伤以后，会不会按时敷药，会不会安心疗伤。
但封凝想想也知道不可能，江淮当时是领兵出征，一军统帅，怎会有放任将士出生入死，自己躲起来养着的道理呢？
她细细看去，有些伤疤狰狞得可怕，一看便是旧伤上又添新伤，没有及时处理才会这样。越是如此，封凝便愈发心疼。连带着手底下的动作也轻缓了不少。
过会儿，她垂着头将江淮的衣物都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心念着洗干净后还可以留作念想。这套衣裳江淮是穿过几次的，进宫赴宴那时他便是穿着这件卷云纹墨色长袍，还有丞相府他护着她的时候……只要一瞧着他的衣物，便能想起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泛黄的画面又变得清晰，日后睹物思人也是好的。
封凝轻轻将衣物上的褶皱抚平，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抱到了衣柜里藏好。此时江淮只着一件白色里衣，一阵风吹进了这厢房之中。封凝正想把轻衾拉过来给江淮盖上，可转念一想，他不能感知到冷暖，也就作罢了。
手帕上的水珠在江淮的锁骨上打转，封凝的视线渐渐挪到了江淮的腰间。
虽然江淮已经死了，死人也不会有什么羞愧之情。可她帮他清理腹部三寸之下的地方，倒还是有些难为情。封凝抿了抿唇，拧了一下自己洁白圆润的藕臂，心中暗自恼火。
江淮是他的夫君。
他那么喜欢干净，她怎么可以因为迈不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就放着不管弃之不理呢！
封凝在心中给自己鼓了鼓气，可当她的手触及江淮下衣时，她还是犹豫了。尽管在外人眼中，她是江淮的女人，他们也许早就有了夫妻之实。该看的地方都看过了，没什么好躲避的。
今日她就算是把江淮上上下下都看了个遍，旁人也不会知道。江淮总不会因为她看了不该看的，就气得活过来了吧？可封凝就是放不下包袱，隐隐约约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翊王殿下……江淮，阿凝不是有意的，只是为了遵从你的遗愿，不得已而为之。”
想着，封凝又自顾自地说道:“殿下切莫怪罪于我，请恕阿凝对你无礼了。”
她说得极为诚恳，全然不觉江淮的耳垂已经染上红晕。
突然封凝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也可以闭眼不看，只凭摸索来擦拭。如此一来，既能遂了他的心意，干净清爽；又可以不用难为情，勉为其难。
于是封凝轻阖明亮的眼眸，靠着感觉沿着腰部滑下，于不可言明处休止。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便被江淮猝不及防地扣住手腕。封凝一惊，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却被这强大的力道扣的死死的。
下一秒江淮便睁开眼眸，目光灼灼地对上了封凝慌乱的眼神。那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跳漏了一拍。
江淮死而复生了！
这是封凝的第一想法。
封凝后背惊出一身冷汗，她是不是贻误了江淮转世投胎的时机？若江淮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那他现在是人是鬼！封凝险些惊呼出声，所幸江淮早已留意到她朱唇欲开，挺身坐起以掌心封住她还未出口的尖叫。
一片温热的触感从唇间传来，封凝瞳孔骤缩，只见江淮另一只手放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强忍住即将溢出眼眶的热泪，轻轻叩首。
见她应了不会出声，江淮才松开手，封凝的泪珠瞬间顺着鼻翼滑下，途经嘴角坠落下颔。两行泪痕我见犹怜，楚楚动人。她怔怔地呆坐着，眼眸中闪烁着不可思议的神色，江淮也没开口，两人相顾无言。
好半晌封凝才反应过来，说不定这又是一个梦。这两日她总是会梦到江淮醒来，对她说这只是一场玩闹。等她清醒后枕边却还是空无一人，只是枕头早已被浸湿。日复一日，她都不知道这几日浑浑噩噩，到底是如何熬过来的。
她掐了掐自己的手腕，伴随着疼痛感而来的，是江淮嘶哑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厢房中回荡。
“抱歉。”
封凝眼神中闪过一丝欣喜，这果然不是梦。也许此刻她应该去拜一拜，谢谢诸天神佛把他还回来。这一幕曾反复出现在她的梦中，可每次希望换来的都是失望。在她快要崩溃绝望的时候，他真的醒过来了。
他醒来的如此轻易，以至于封凝不可置信。
按话本里所说的，她只有来世才能再见江淮，甚至几辈子才能换来一次擦肩而过，即便再次相见他们也不会记得彼此了。到那时他们各自嫁娶，男婚女嫁互不相干。他们的人生就像是两道没有交集的大道，平行着没有汇聚的地方。他们的故事只能成为后世说书人的谈资，相传在每个人的口中。
可现在，江淮就好端端地坐在她眼前，也记得她是他的人。
不用经历那么多的磨难，他就已经在这里了。
江淮的声音将封凝从失而复得的欣慰中拉了回来，他轻咳两声，视线凝聚在封凝不安分的手上：“手。”
封凝后知后觉地撤回自己搭在江淮腰间的手，胡乱地擦了擦下颔上的泪珠。她抽噎着凝视江淮，此时无声胜却千言万语。她眨了眨眼，确定江淮不是幻觉，不会突然消失。良久，她才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殿下是真的醒了吗？”
他眼神一暗，“嗯，醒了。”
封凝好怕江淮会再离开，猝不及防地消失在她的世界中。她不愿压抑此刻的情绪，揽住江淮的腰，双手在他背后紧紧扣住。他身上花瓣的香气丝丝入鼻，封凝多希望时光就停留在这一刻。
他没有病死，这真是太好了……喜极而泣的封凝突然意识到，江淮不是死而复生，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死。
江淮诈死！
怪不得他说不要下葬，怪不得他的遗言只说给随风听，怪不得她总觉得他始终在！
原来他根本没走。
封凝瞬间便犹如被一桶冰水浇下，滚烫的心瞬间凉了半截。江淮宁可瞒着她，也不信她。她对江淮用情至深，可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位，连只言片语都不肯透露。害得她终日以泪洗面，难道他就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吗？
连日日睡在枕边的人，都要提防至此。封凝心寒得透彻，像是掉进了寒冬腊月的冰窟里。
她放开了温暖的怀抱，冷声笑道：“殿下演的真好，连我都深信不疑。”
江淮眸色一暗，这个局他谋划已久，他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多生事端。封凝不会害他，他自然知道。可这其中威胁重重，明里暗里多少人虎视眈眈。她只有一无所知，回到护国将军府才有可能换取平安。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
是故，他才选择瞒着，不让她知道实情。
怎知她与自己并无半分情意，却对他的死如此刻骨铭心。若他早能料到这个局面，当初便不会做那样的选择了。世上之事千变万化，又岂有早知的机会？
“本王……”
江淮解释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封凝自嘲着打断，道：“殿下布局的时候，是否将妾身也视为一颗棋子？因为只是微不足道的棋子，所以也不必知道太多。”
她轻轻推开江淮，怕他刚醒坐不稳。只是她眼中的自嘲和伤感取代了欣喜，江淮注意到她的称呼又从阿凝变回妾身，没缘由地心疼了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有些过分了，才让她感觉蒙受欺骗。
“殿下不愧是成大事者，一副铁石心肠，任谁也不能撼动半分。妾身好生佩服，若非今日触你逆鳞，你还要在妾身面前装到几时？！”
江淮无言。
他知道自己是该说些什么的，他本不是封凝想的那样。可江淮话到嘴旁却无语凝噎，不管初衷如何，他的确伤了她。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没有推卸责任的可能。见他许久没有回应，封凝的心便愈发凉了。
他是默认了这一切。
封凝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哽咽着质问江淮道：“殿下知道妾身探不到你心跳时，摸不到你脉搏时，是什么样的滋味吗？殿下知道哭到声嘶力竭几近昏厥时甚至会无法呼吸吗？殿下知道被人威胁言语羞辱时，我已抱着必死的决心了么！”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当她想为江淮宁为玉碎的时候，他却在冷眼旁观这场闹剧。封凝觉得自己的坚持像一个笑话，又荒唐又可笑。早知还有这一出好戏，她就该被吕文宣直接乱箭射死的。
死了倒还干净利落，至少不会知道真相。
“抱歉。”
封凝垂着头玩弄着自己的衣角，她想止住自己的抽噎，不在江淮面前接着丢脸，可她越笑就越想哭，打从心底里滋生出的那些凄凉和苦涩，化作千行清泪从眼角滴落。她承认她很没用，到了这样的地步却还是在顾及江淮对自己的看法。
也许她应该一走了之，或者给江淮一耳光，之后生死不论。那样才足够释然坦率，才足够潇洒不羁。可她好像做不到，因为她与江淮之间就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总能轻而易举的，牵动着她的喜怒哀乐。
“殿下看我发疯的时候，是否在心里窃喜偷笑。怎么会有这样愚钝至极的女人，为儿女情长卑微到骨子里去呢？一个心怀天下，家国河山的男人，是妾身不该觊觎奢求的。”
江淮蹙眉，“本王未曾这样想。”
封凝挑了挑眉，露出三分讥讽四分嘲笑，那凉薄的笑让江淮看了只觉刺眼，“我与禹王殿下的对话，殿下也听得很真切吧。被不喜欢你的女人纠缠着，想必你应该很不好受吧？”
她的那句非卿不可犹在耳畔，江淮当时便生出悔意，也许不应该瞒着封凝的。他对感情之事本就毫无感觉，自然也感受不到她的心意。若非亲耳听见，他到现在还不知道。
“既然殿下信不过妾身，也觉得妾身是个累赘，不如就大发慈悲，成全了我吧。”
江淮心头一紧，抬眸问道：“成全什么？”
她轻笑一声，从床榻上起身，退了两步恭敬地跪在地上。这是她第二次在江淮面前跪下，第一次是在长安宫奉茶。若这一跪尚且能求个自由，她牺牲仅剩的尊严也值得了。
“一纸休书，我与殿下，自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江淮闭了闭眼，他最不想听到的话从封凝口中说出。他好像已经习惯了生命中有一个小女人形影不离的日子，现在突然割舍会让他的心空荡荡的。可江淮竟觉得自己是个负心汉，只会贪恋她的温柔缱绻，从不给予回应。
于她而言，他并非良人。
他该放她一条生路，留在身边只会显得他更加自私。也许去了翊王侧妃这个名号，她未来还能遇见一个托付终生的人。
就算那个人不是他也没关系，她值得更好的如意郎君。
那，就成全她的自由吧。
“决定走了？”
她用颤抖的声音应道：“多留无益。”
江淮端正坐起身来，紧蹙的眉一直没舒展开。他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神瞬间变得暗淡，良久他开口说道：“好。”
封凝怔怔地点了点头，江淮说“好”，他也很乐意她尽早离开才对，毕竟谁也不想带着一个沉重的累赘。
她要走，他不留，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他们不需要妥协让步，就可以形如陌路了。可不知为何，她的心还是一阵绞痛，就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在她的心间搁着。
封凝站了起来，垂着头福了福身，“那我，去给殿下磨墨。”
江淮揉了揉眉心，他要在休书上写什么，她那么好以至于他找不出一个借口和离。看着她小巧玲珑的身影，江淮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应当是伤她至深的，所以就算他出言挽留，也一定是留不住的。既然如此，他也不多费口舌了，免得她觉得，他是个出尔反尔的人，说好要放人到头来又反悔。
封凝失魂落魄地走到了案边，此刻她的内心五味杂陈，说不出的苦蔓延在心头。她的泪水流淌到砚台里，将那墨水变得更为湿润。她现在脱身很好，不然日后总担心江淮会离开。与其总是杞人忧天，担心有的没的，倒不如干净了当的走。
只是这一片痴心，终究还是错付了。
她正欲拿到江淮面前，突然想起他已经躺了好几日了，不进食也不喝水，应当是很虚弱。若递给他他也未必有力气动笔，不如还是她来代劳。她虽然没有江淮那样的文韬武略，可写封休书还是不难。她的缺点多如牛毛，出门找不到北，不会洗手做羹汤，女工刺绣样样拿不出手……
随便一条，都够江淮休了她。
她用江淮常用的笔蘸了少许点墨，在纸上挥毫有力，匆匆写下数行小楷。在江淮心里，她大概就是这样吧。一无是处，却又偏偏跟着他。若是她她也要倦了，封凝十分体谅江淮的选择。写罢，她将一式两份的休书拿给江淮过目，江淮却摆了摆手。那上边字字句句，都让他不忍看。
她总是这样懂事，甚至连休书都已经拟好了。江淮自嘲的勾了勾嘴角，她能做的事情那么多，可他却连她都很难护住。
她将休书工工整整地搁在一旁，然后缓缓跪下。这是她最后一次给江淮行礼了，日后他是太子也好，是庶人也罢，都与她无关了。
“妾身，拜别翊王殿下。”
“一愿殿下平安顺遂，余生无忧。”
“二愿殿下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三愿殿下觅得良人，百年好合。”
江淮始终盯着封凝的身影，他没有立场和身份去反驳封凝的祝愿，这字字句句都是好话，可听到他的耳朵里怎么就格外难受。还不如直接诅咒他来的舒服，江淮心中念道。
封凝给江淮叩了个头，才缓缓站起身来，却瞧见江淮的嘴唇愈发干涸了，她本想视若无睹的……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转身走了两步，提起水壶倒了一杯温茶，轻轻地压在那宣纸上，他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得到。他那日是答应过她的，日后一定会多喝热水。可是他连这么个小小的承诺都无法信守，可见她的话是全都当了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封凝敛下眼眸，轻声说道：“殿下，记得多喝水。”
说罢，封凝便不再回头去看江淮，她朝着门口走去。生怕自己回眸一眼，就会舍不得离开。她看到江淮虚弱的模样，脚下便如同生了根一样挪不动。不过她必须走了，她捏紧了自己手中的那封休书，他们本就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分道扬镳，对他，对自己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封凝走出江淮的院子，走了很远才回头望了一眼。她应当没什么落下的，都已照顾周全了罢。该叮嘱的都已经叮嘱了，至于江淮照不照做，做多少，那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情。再多的她也没法了，出了这扇门什么情深似海什么念念不忘，便都烟消云散了。此去一别，她与江淮此生便不复相见了，她的心似乎被什么狠狠揪起。
他在没她的日子里也过得很好。
所以她的存在，其实是若有若无的。走了，也没关系吧。那封休书便随着风吹到了池塘的春水里，墨迹被水浸染散开，字句在纸上褪去。
“护国将军府三小姐封氏女凝，无才无德，今皇三子与之空有名分，实无情意。着赐休书一封，交由礼部与钦天监操办，择良辰吉日和离。”
我保证，很快就会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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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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