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会叫“哥哥烧火”的鸟一大早就开始吊嗓子，刚跨进保安亭的向水一大早就被杨嫂子拉去拜神仙。
公交车晃晃悠悠，开了一个多小时，又走了好一阵子，爬了一百来级台阶，终于进了道观。
还没进门，就能闻到檀香的味道，进了门之后，这味道越发的浓郁，夹杂着香灰味，犹如一道结界，让每个进道观的人都不由安静下来。
道观地方不大，来的人却不少，多数是老年女性，脸上沟壑纵横，手指像一截老枯木，她们小声念着，声音非常微弱，但向水能听见，几乎都是什么保佑我的儿保佑我的孙，保佑他们健健康康学业顺利工作顺利，反复念叨着，就是没有恳请神仙保佑下自己。
向水跟着杨嫂子后面拿着三炷香拜来拜去，来之前杨嫂子说来求神仙帮忙去去晦气，可来了之后，她却一直在说保佑我闺女平安健康啊保佑我闺女少加呸不加班啊……
向水茫然地听着这些声音，过了很久，它才发现，这些人似乎都没有张嘴。那些絮絮叨叨了无数遍的话语，都只是她们最虔诚的心音。
向水忽然感到有些沉重，这大概是变成人类的坏处，它开始容易胡思乱想。
从前也有人类经过它的身边，他们背着锄头，顶着烈日，看着沙漠，被热浪扭曲了身形，向水听到他们说：又没成活……
像是雨在敲打地面前就被蒸发，向水品味到一丝丝悲伤的情绪，可那时它不会去咂摸其中的失望和沮丧，人类的来去同风的来去，向水不会为此牵挂。
杨嫂子买了好几条红飘带，上面写了她所有家人的名字，连向水的名字都在上面。她给了一条新红飘带给向水，让它也写。
向水会写的字很少，认识的人也很少，能记住名字的人更少，悲伤的是好不容易知道的那几个名字，它都不会写。
杨嫂子平日里总是拿它当普通小学生看待，现在发现向水为难，才惊然想起这是个小弱智，她刚准备说你报名字阿姨给你写，就见向水皱巴的小眉头一松，下笔在杨嫂子的绸带上写了一个字。
杨嫂子没拦住：“哎哎，写你自己条上啊。”她低头一看，愣住了，只见那一大串人名后面，挤进去一个歪歪扭扭的“我”。
“愿……我万事顺心，幸福平安。”
杨嫂子怔愣地看着这个字，久久不能移开视线，等向水开始在自己的红绸带上写字时，她才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酸胀的眼眶，凑过去看向水写了什么。
“你好？”杨嫂子迷惑，“怎么写这个？”
向水眨眨眼睛：“这句话不好吗？”
“也没有……”
周围的人都将红绸带挂在树上，据说挂的越高，越容易被神明发现，向水看见一个男人将一个女人举起来，一下就把他们的绸带挂到了最高的地方，它想了想，要去把杨嫂子也抱起来。
杨嫂子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不想一个不小心将后面的人撞了个趔趄，她忙去扶人家，“对不住对不住。”
那人慌忙摆手：“没事没事，是我自己没看路。”
向水听这声音有点耳熟，一看，竟然是李佳佳。
李佳佳也看到了向水，她有些惊喜。
“向水，你今天放假啦？”
向水点点头，有点迟疑地打量她。李佳佳状态不好，甚至可以说得上差了，脸色蜡黄，眼袋松垮，这才多久，怎么成了这样子。它不禁问：“你是不是要死了？”
杨嫂子一巴掌抽上向水的背：“死孩子说什么呢，呸呸呸，快给人家道歉！”
李佳佳对向水比较熟悉，知道它没有恶意，并不介意，苦笑一声：“差不多吧。”
杨大嫂听不得年轻人动不动就把死挂在嘴上，杨开颜每说一次都要被她拧耳朵，不赞成道：“要避谶啊，你们也别觉得阿姨老封建，有些话说多了真的坏气运。幺女，1705那个你知道吧，那孩子找不到工作，天天说还不如死了，最后你看这，唉。”
李佳佳住18栋，知道有个尸体在她隔壁楼放了几个月，瘆得好几个晚上没睡着觉，“姨，你咋知道呢？我听说这案子还没破呢。”
“是没破，但是警察找到那孩子的朋友了，也是咱们小区的。”
警局。
男人穿着一身黑短袖，脸色比衣服还要沉重。
方解清了清嗓子：“今天又叫你过来，是想和你确认一下，马谦以前是否有过自残行为？”
男人叫陈立业，是马谦的大学同学也是朋友，当初他们是一起来沙中市找工作的。马谦租两室一厅，是因为他们两个人合住，后来陈立业离开，是因为——
“我实在受不了他了，不管我告诉他多少次，刚毕业找不到工作是很正常的，我们又没经验又没技术，好工作哪里愿意要我们。但是他听不进去，是，他焦虑，可是我也找不到，我难道不焦虑吗？他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抱怨，不停地说，不停地骂，怨天怨地，天天说要去死。我特么受不了了，再跟他待在一起，我得死在他前头，所以我搬了家。”
陈立业的信息还是通过他们的大学班主任找到的，马谦的手机最终没有找到，他的人际关系非常简单，老家的父母跟他关系不是很亲近，知道他死了，来认领尸体时没有露出天塌了的神情。
警方只能从他死前关系最亲密的朋友入手。
陈立业刚工作没有多久，第一次被叫到警局时，非常的焦躁，不停地看时间。当知道马谦的死时，他的肩膀垮下来，看上去远比马谦的父母要伤心得多。
从他这里，警方了解到许多关于马谦的信息，但也仅仅是马谦生前的信息，唯一引起人注意的，是陈立业所提到的马谦多次提到想死，想世界毁灭，这可能是口嗨，也可能是真的在压抑的大环境下走投无路的性情扭曲。
若非马谦之死必定有第三人的参与，这件案子说不定可以用自杀结案。
方解总觉得有一些异样，陈立业的叙述中难掩对马谦的怨气。即使他们已经分开近五个月，即使马谦已经死了，即使他也为朋友的死亡感到悲伤，但他的怨气似乎依旧难以消解。
那些抱怨，能让一个人怨恨这么久吗？
方解对陈立业有所怀疑，她借问话多次将陈立业叫到警局，观察他每次的神情，可惜并没有什么进展。陈立业每次都是悲伤、焦躁、怨，也总会不停地看手机。
今天，方解车轱辘话说完，送陈立业离开时，他突然问：“方警官，你怀疑我吗？”
方解手一顿，正色道：“也不算，每个涉案人员我都会多次询问，1705的房东我问的次数比你的还多，这是办案的正常流程，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想从你这里多了解一些马谦的信息，毕竟，你是和他关系最好的人。”
“哈。”陈立业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确实比较了解他。”
方解突然说：“你是不是不吃葱？”
陈立业下意识道：“我吃啊。”
方解不动声色：“那就是马谦不吃了，我看那些外卖垃圾，有的单子还备注了不要葱，他点外卖真的很频繁。”
陈立业顿了顿：“是，他比较宅，也不会做饭，只能吃外卖了。”
方解点了点头，目送陈立业离开。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她回到电脑前，打开记录问话的文档，鼠标滑动，找到和某个外卖员的对话，那家店是老板自配送，简短的几段话中，赫然有几句写着——“他还问我，你们店还招不招服务员，我说服务员不招了，倒是招厨子。他说，那我也行啊。”
陈立业撒谎了。
手机弹出消息，方解回过神，发现已经过了12点，黄春林告诉她要去向水那里，向水家附近有家肉夹馍格外好吃，问要不要给她带点回来。
方解猛然发现，她已经好多天没注意过向水的动向了，忙打字：向水今天没上班吗？怎么在家里？
黄春林：他调休去拜神了。
方解眼前一黑，非人类拜哪门子的神，又问：小区里的人带他去的？
黄春林：对，那杨阿姨心好，拿向水当亲外孙疼。
方解无语：是儿子吧。
黄春林：谁会一天到晚摸儿子头叫儿子乖宝宝？
方解：……
方解：她们已经回来了？
黄春林：对。
方解察觉不对：等会儿，你怎么知道他回来了？你怎么知道他去拜神的？
黄春林秒回：特么他买个六千多的X机，比我一个月工资还多，这死孩子买回去不会玩干看着，我决不允许！我已经教会它语音聊天了，这小文盲打字都不会，X机跟着他真是不值！不值！！！
方解从这五个感叹号中充分体会到了黄春林对新款X机的渴望，她默默祈祷向水千万别被他带成网瘾青年，动动手指：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一起出门，黄春林的伤好了很多，但是恢复如初是不可能了，稍微走快一点跛脚就很明显。
方解迁就他的步子，走得偏慢。黄春林却不领情，轻一脚重一脚就蹿到前面的水果摊子那里去了。
方解几步跟上，问：“你买这么多桃子李子做什么？”
黄春林挑了一大兜子：“给向水啊。”
方解皱眉，她牢记老人的嘱托，从来不会干涉向水的生活。而从她个人私心出发，她也希望向水能够靠自己在人类社会生存下去。向水是黄春林的救命恩“人”，黄春林时常记挂着它是人之常情，但方解有点忧心向水会对他产生依赖，就像她外甥女手养鹦鹉，一直用勺子喂食，搞得小鹦鹉只知道张嘴，不会自己啄食。方解担心向水习惯了黄春林的投喂，失去了主动觅食的能力。
这么想着，就听见黄春林开始告状：“向水这个死孩子，饭也不吃，面也不吃，肉也不吃，一天天地光吃水果，怎么说都不听，说多了还跟我急眼，不让它吃它跑去啃绿化带，我的天那可是定期打农药的啊。哪个邪教给它洗脑洗得只吃水果啊，没碳水没脂肪没蛋白质，以后贫血了怎么办？高血糖了怎么办？缺钙了怎么办？方姐，你等会儿也说说它。”
方解：“……”
忘了，黄春林一直以为向水是人来着。就这啰嗦劲，向水要是他亲儿子，估计得在网上发好几篇《爸爸控制欲太强不让我吃喜欢吃的东西我该和他断亲吗》的帖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