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镇滞留数日后,孙然然终于接到萧璟寒手令,随余枫奔赴凉州城。突厥虽已撤兵,靖王仍亲自坐镇城外大营,肃清余孽,整饬防务。
踏入凉州地界,朔风裹挟着粗粝沙尘扑面而来。城池古朴苍茫,与江南瓷镇的温婉水乡迥然相异。百姓面庞黧黑,眸中却沉淀着世代戍边者的坚韧。
孙然然想起叶小郎信中描绘的景象——若国泰民安,此间亦能炊烟袅袅,自成一方乐土。街市间偶见飞檐斗拱的旧时楼阁,无声诉说着往昔的繁盛。她不急于寻找叶小郎踪迹,战事方歇,他必在城外军营。只待安定下来,再设法联络不迟。
甫一安顿,萧璟寒的信函便送至案头。寥寥数语,揭开此番烽烟弥漫的真相——
祸起宁夏卫副总兵葛兀良!此獠本是蒙古邬勒部首领,归顺大夏后阳奉阴违,暗中勾结突厥,积怨于节度使苗广仁的刻意压制。趁黄河水患致朝廷粮饷迟滞之机,悍然煽动军士哗变!更与突厥里应外合,骤然发难,令边防诸镇措手不及,故初始突厥攻势如入无人之境。
幸得大将军杨烁坐镇,整肃军纪,足额发放军饷安定人心。萧璟寒更以雷霆手段彻查,人证、密信、突厥信物铁证如山!主谋葛兀良及其心腹仓皇遁逃,余党尽诛,军心遂定。
一纸薄笺,字字惊心!孙然然指尖冰凉,仿佛嗅到字里行间弥漫的血腥。殿下此刻心境……必是震怒交织着痛惜!数年心血,无数将士性命,竟毁于这般卑劣的私欲!
她推窗远眺。大漠孤月,星河浩瀚,苍茫之气扑面而来。
忧虑叶小郎是否在动荡中安然无恙;心痛靖王苦心经营的边陲防线惨遭践踏;更痛恨于自己只能袖手旁观的无力感……百般滋味撕扯心肠。对影成双,唯有谨守本分,静待随他西行柔然。
余枫默立廊下,目光落在那凭窗凝思的纤细背影上。一路行来,这姑娘的行止早已颠覆他初时印象。她绝非仅仅“安静听话”。
初时,他只道她不过是个被主子另眼相看的寻常匠人,性子温顺甚至……有些无趣。她总是待在驿馆,伏案记录沿途所见窑炉矿土,偶尔上街采买些小东西,更多时便是这般沉默不语。他只需确保她的安全,任务堪称轻松。
然而洛河镇初遇葛斯梦时她的恻隐之心,此刻面对边关剧变流露出的深沉忧思,以及那份明知无力却仍感同身受的赤诚,悄然改变着余枫的观察。她安静的外壳下,包裹着一颗极易被触动、且异常坚韧的心。
“余枫,”她忽然回头,眸中带着诚挚的谢意,“有你在身边,我才能这般安心喝茶赏月。这数月安稳,全赖你护卫周全。”
突如其来的赞许令余枫一怔,垂首道:“分内之事。”
“你武艺这般高强,却从不张扬,为人谦逊谨慎,实属难得。”她语气诚恳。
直白的赞誉让这位冷面侍卫耳根微热,竟一时无言。
孙然然转而望向城中渐起的喧嚣灯火:“听闻今日是此地的灶火年节?百姓们好容易盼来太平,锣鼓喧天,热闹得很。你看我这数月也算省心,能不能……”她眼中闪着期盼的光,语气带了几分撒娇,“就去看看?只看看就走!”
余枫审视着她可怜兮兮的神情,又瞥了眼窗外渐浓的节日氛围。凉州城防已固,料无大碍。“那请孙工务必跟紧属下,切莫擅离视线。”
孙然然换上当地服饰,融入沸腾的人潮。压抑数月的阴霾被热闹的烟火气驱散。锣鼓喧天,龙灯舞动,高跷踩过欢声笑语。她如鱼得水,吃着街边小食,好奇地打量异域风情的器物,久违的少女心性在劫后余生的狂欢中悄然复苏。
喧嚣深处,街角骤起骚动!火光映着混乱人影,惊呼声中人群惊恐四散。
余枫迅速将孙然然护至身后,目光鹰隼般扫过混乱中心——几道刀光的寒芒自暗巷一闪而逝!数名蒙面黑衣人正追杀一名踉跄奔逃的少女!
“是拐子!”孙然然惊呼,“余枫,救人!”
余枫一个手势,暗处护卫疾掠而出。混乱平息,被救下的少女蜷缩在地,正是洛河镇昏厥的葛斯梦!更令人心惊的是,挣扎间,半枚刻有“宁夏卫托勒部”铭文的鱼符,赫然自她怀中跌落!
余枫瞳孔骤缩!宁夏卫!托勒部!正是葛兀良亲掌的叛军!
事态陡转!他立刻修书急报靖王。此女身上为何有调兵鱼符?为何遭人追杀?一切悬疑,亟待她开口!
然葛斯梦苏醒后,面对审问,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孙然然看着少女惨白脸上惊弓之鸟般的戒备,对余枫低声道:“你们几个威猛汉子杵在这儿,她如何敢言?若用刑,只怕未得实情,人已先折。她未必就是奸细,让我试试?”
余枫凝视孙然然片刻,战局瞬息万变,若此女真握有紧要军情,耽搁不起。他最终点头:“属下在外间警戒。”
室内,孙然然缓步走近蜷缩床角的少女,声音放得轻柔:“别怕,他们不会伤你。即便你是突厥人,亦无刑讯凌辱之理。我看你汉语流利,更像生于关内寻常人家。若真是突厥奸细,为何携此无法调动凉州驻军的宁夏卫鱼符,冒险潜入凉州城?这不合理。”
她顿了顿,目光坦诚:“再想想,若我们是突厥人,既已‘抓’到你,为何在洛河镇救你后又放你走?何须这般麻烦?你既敢贴身携带鱼符,想必有更要紧的缘由必须找到某人?”
葛斯梦抬起泪眼,打量着眼前清秀温润的少年,那目光澄澈而坚韧,与那些满面杀气的北方汉子截然不同。她咬唇,终于嘶哑开口:“你们……到底是谁?不见杨将军,我什么都不会说!”
“杨将军此刻不在凉州,前线军情我们亦不知晓。你若执意面见他,怕是时日难料。”孙然然耐心解释。
“不行!我不能等!”少女急切起来,“此事关乎人命,不是杨将军,我……我信不过旁人!”
“我们虽非杨家军,却是——”孙然然转向门口,“余枫,取令牌来!”
玄铁令牌,龙纹盘绕,正中一个“靖”字,威压沉沉。
葛斯梦眸光震动,靖王!当今天子与皇后的嫡子,太子的胞弟!
她看向孙然然,仍存疑虑:“小郎君,你真是靖王亲信?如何保证能将消息传到他耳中?”
孙然然脸颊微赧:“我叫孙然,是靖王使团匠人,专司烧瓷。这位余枫大人,乃靖王殿下一等侍卫长,掌金令信物!”
葛斯梦紧攥着冰冷的令牌,目光在孙然然清亮的眼眸与令牌间逡巡良久。终于,孤注一掷的决绝取代了惊恐:“我有惊天冤情!我是葛兀良之女!爹爹敬重杨将军为人,我只信任他!爹爹身边通晓汉语的亲信只余我一人,才让我冒险潜入凉州寻找将军!爹爹查到真正的叛军主力盘踞在文水镇附近,且即将转移!他已先行一步前去查证,只为自证清白!”
她语速急促,字字泣血:“我们邬勒部在军中备受猜忌打压!蒙汉军士积怨日深!爹爹一边安抚部众,一边上书朝廷,奏疏却石沉大海,或被斥为‘小事自决’!爹爹没有叛变!那些被调走的军士仍在文水镇!他们是受副将蒙骗,以兵符假传军令调往彼处!他们被蒙在鼓里,正秘密羁押各路工匠!爹爹查明,突厥可汗欲掳走工匠,仿制大夏技艺,发展兵器铸造与百工!他们的野心,远不止于马背征战!”
她猛地撕开内襟,掏出一方浸透暗红血迹的薄布:“这是爹爹的血书!陈诉冤情,指认真凶!靖王殿下、杨将军求他们速发兵文水镇!救救那些将士,救救我爹爹!再迟……就来不及了!追杀我的人,就怕真相大白!他们也在文水附近加紧打造兵器!”她泣不成声,将沉重的血书塞入孙然然手中。
孙然然指尖触到那冰冷的黏腻,心头狂震!少女悲绝的控诉,不像作伪!
若是陷阱,骗她一个匠人有何用?她无力左右战局!
即便靖王亲至,以其心性谋略,又岂会轻易入彀?
然而,这番控诉与她此前所知的“真相”全然颠倒!若葛斯梦所言为真,那能伪造铁证陷害葛兀良、至今仍未被揪出的真正内奸,其潜伏之深、手段之高……靖王身边危机四伏!
可若置之不理,待文水镇的工匠军士被转移殆尽,线索将彻底断绝!
文水镇……孙然然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
“那群人急需工匠……”她眸光倏然雪亮,转向余枫,“我有一策!”
余枫瞬间洞悉其意,断然否决:“孙工不可!卑职遣精锐前往!”
孙然然直视他,话语斩钉截铁:“你会什么?懂得冶铁灌钢,锻造刀兵吗?通晓窑炉构造,烧制瓷器吗?精通木工营造,裁缝织造?或是熔炼金银锡器?你们个个身负武功,行止气度迥异常人,贸然接近,岂非自曝身份?”
她接连数问,锋芒毕露,与平日温婉判若两人!
余枫心头剧震。眼前这女子,哪里还是那个安静得近乎无趣的“孙小郎”?分明是胸藏丘壑、胆识过人的璞玉!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孙然然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如星火,“将军百战死,工匠何处寻?此局,非我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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