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枫此刻恨不能时光倒流!
他怎会愚蠢地认定孙姑娘只是个安静乖巧、不惹是非的匠人?她若真“惹”起事来,其胆色与决断足以令主子将他扒皮拆骨!
刹那间,那刻入骨髓的沉稳荡然无存,他几乎失声:“绝对不行!孙姑娘,您糊涂了?!混入文水绝非仅此一途!即便假意被抓,您又能如何探查?无异于自缚手脚!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孙然然眼眸沉静如水:“你与我同去,扮作我的助手。一则护我周全,二则暗中传递消息。你气力过人,可替我揉泥整胚,做些粗重工夫。”
她直视余枫忧虑的眼:“只需临时学些匠人姿态,遮掩一二。其余工艺由我分说,唬住外行足矣。至于兵器锻造,虽不精灌钢秘法,但大致流程与兵器形制我略知一二,你亦通晓常见兵刃。我们速做准备,未必不能蒙混过关。”
“不可!”余枫斩钉截铁,“事关重大,必须等殿下钧旨!”
孙然然将他拉至外间,语气罕见地带了怒意:“余枫细想!若此为陷阱,骗我一个小小匠人有何价值?若葛斯梦所言为真,这便是最迅捷的潜入之法!战机稍纵即逝!待殿下决策,多少将士的鲜血已染红突厥箭镞下的黄土?!”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字字如刀:
“他们可以马革裹尸,为国捐躯,却绝不能死于卑劣的谎言与阴谋!多少无辜百姓将沦为突厥兵刃下的冤魂?那些被抓的工匠一旦被掳往突厥,补其百工之短,壮其国力军威,岂不是助纣为虐,让战火永续?凉州战后的萧条,你亲眼所见!难道还要坐视这苦难重演?若此女乃胡言乱语,无人抓捕我们,岂非天大的幸事?”
余枫内心剧烈翻腾。这与他恪守半生的铁律彻底相悖!理智告诉他孙然然言之有理——若无她同行,他定会孤身潜入。他深知潜入突厥盘踞之地的凶险,他那行伍气息与突厥人迥异,取得信任难于登天。
一个毫无武功的工匠身份,确能最大程度降低敌人戒心。但带着孙姑娘……这责任如山般沉重!殿下若知……
孙然然看穿他的挣扎,语重心长:“家国安危,黎民性命,与我等区区安危,孰轻孰重?靖王殿下夙夜匪懈,所求为何?你我追随效忠之志又为何?况且,我们并非要与突厥人正面冲突,只需潜入探查虚实!他们急需活工匠,短期内我们性命无虞。”她目光灼灼,作出郑重承诺:
“我答应你,绝不擅自妄为!待确认据点位置,你留下线索,殿下必能循迹而至!我们无需久留!至于葛兀良冤屈真相、背后主谋,自有殿下明察秋毫,我绝不逞能!此行唯一目标——为殿下指明方向,省却大军搜寻之苦,不做无谓牺牲!”
余枫牙关紧咬,额角青筋跳动。他死死盯着孙然然那双清澈无畏的眼眸,仿佛要从中寻回遗失的理智。最终,某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倒了刻板的忠诚,他几乎是呕心沥血般挤出决定:
“好吧!龙潭虎穴……末将便随您闯上一闯!”他声音嘶哑,一字一顿,“但您务必谨记:万事以保命为先!切不可涉险冒进!否则……末将与王爷之间,恐非‘谢罪’二字所能了结!”
听到那句“非‘谢罪’所能了结”,孙然然心头一凛,这位素来寡言的侍卫,竟也能说出如此令人心惊肉跳的话来。
她收起所有浮动的情绪,郑重无比:“余枫大哥放心,我惜命得很!此生还有许多未竟之事待我去做!惜命而非怯懦,力所能及,当仁不让!”
余枫深深望着她。这份洞悉时局的清醒,这份不骄不怯的担当,这份愿为苍生蹈险的赤忱……他终于窥见,靖王殿下为何会对这位看似普通的窑工另眼相看。她的灵魂深处涌动着不逊于任何人的力量与光芒。
孙然然当即着手教导余枫基础匠作姿态,又取来粗布短褂让他换上。
“匠人经年劳作,身形多有佝偻,腰背很难全然挺直。”她指点着,“你平日里行止如松,气势太过。眼神要低垂,看人时带着几分畏缩与专注,好似眼里只有手中活计……对,就是这样!”她仔细审视着努力弯腰、收敛气息的余枫,继续调整:“须得再自然些,莫让人瞧出刻意。”
片刻工夫,两个“落难匠人”便带着几件中等瓷器,出现在文水镇附近喧闹的集市上。一方粗布铺地,几件青花瓷碗、素色花瓶摆开,在遍地粗陶的西北边陲显得格外惹眼。很快便聚拢了好奇的人群。
“小哥儿,这瓷碗打哪进的货?卖几个钱?”有人探头询问。
孙然然换上谦逊笑容:“回大叔,这些瓷器是小子自家烧的。原是带来探亲送礼,可惜亲戚未能寻见,只好换点盘缠了。”
旁边一个汉子嗤笑:“呔!小小年纪,口气不小!你会烧瓷?”
孙然然坦然起身,面对众人侃侃而谈:“小子虽年幼,家中三代烧窑为生,自记事起便与泥火打交道!从练泥、拉坯、利坯,到刻花、施釉、烧窑,步步皆是家传手艺。不敢妄称大师,但独立开窑绝无问题!这青花便是小子所绘所烧。”她指了指旁边的余枫,“这位是我表哥,虽手艺不及我娴熟,也在窑上帮工多年,烧窑打杂皆可。”
她眼神明亮,话语笃定,引得围观者啧啧称奇,更有人对那青花瓷碗爱不释手。
孙然然与余枫交换了一个眼神。鱼儿……该上钩了。
暮色四合,收摊之际。几个黑衣人如鬼魅般尾随其后,在人迹稀少的巷角骤然发难!冰冷的刀锋抵住二人后背。
领头者踱至面前,眼神阴鸷:“小子,当真会烧瓷?若有半句虚言,便将你卖去黑矿做苦役!”
孙然然故作惊恐,声音发颤:“军……军爷!小的不敢欺瞒!手艺是真是假,拉到窑炉前一试便知!我当场烧一炉给您看都行!只求莫伤性命!”
黑衣人见她言语恳切,不似作伪,对左右道:“先带回去交差!再不抓够人,咱们都得顶缸!”
另一人接口:“头儿吩咐过,先带去营地让副将验看,过了关才能转送!动作快点!”
孙然然心中一凛:必须过关!否则以这些人手段,定是凶多吉少!
两人被黑布蒙眼,反绑双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被押往未知之地。待到眼罩被粗暴扯下,眼前是一片幽深山谷,几顶帐篷散落其间。四周山势连绵,极难分辨身处何方。
余枫微微侧首,以极低的声音道:“沿途已留记号,气味与暗标皆有。王爷的人应能寻来。”孙然然心下稍安。
营地内,还有几个同样被掳来的木匠、铁匠,皆是满面风霜的苦役模样。看守粗声催促:“动作快点!验货了!”
轮到孙然然与余枫,帐篷内一个覆着面具的头领,目光扫过孙然然纤细的身板,顿生不满:“混账东西!抓这么个雏儿来充数?能顶屁用!”
押送的士兵慌忙辩解:“头儿!这小子说他通晓陶瓷,还会搭窑改炉!”
面具男转向孙然然,语气森寒:“老子没空验真假!证明不了,就地挖坑埋了!”
孙然然佯装瑟缩:“军……军爷息怒!这里无瓷土无窑火,烧瓷确需时日。但……但给我些泥土和水,我与表兄可揉泥拉坯,做个泥胎给您看!多少能显出几分手艺!”
她与余枫立即动手。虽泥土粗劣,远非瓷土可比,但两人手法熟练,揉泥、踩泥、拉坯……孙然然一边演示,一边清晰讲解其中工序关键。不一会儿,一个略显笨拙的泥胎便初具形态。她又蘸墨为笔,在胎上娴熟勾勒青花纹样:“这是青花绘法。若是烧纯色器物,上釉手法器形不同各有讲究,窑火温度更是成败关键,稍有不慎,一窑尽毁亦非罕见……”
尽管只是泥胎墨绘,但那流畅的笔触和条理分明的讲解,绝非几日之功可成。
面具男审视片刻,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算你小子还有点用处!最好真能为主公烧出东西!否则……”他目光在孙然然清秀的脸上滑过,带着令人作呕的恶意,“送去当个清倌人伺候人,想必也是条好出路!”
孙然然脊背瞬间窜过一股寒意。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竟能被如此轻贱地决定去向!
两人被重新捆绑,推搡着与一群同样被掳的工匠关押一处。
黑暗中,余枫的心弦绷紧到了极致!在这里,孙然然清秀的容颜成了最危险的靶子!人性的恶欲在压抑绝望的环境下极易滋生!
他不动声色地将孙然然护在自己身后,身体微躬,眼神低垂,竭力扮作一个懦弱胆小的匠人,却用眼角余光死死戒备着每一个可能靠近的威胁。
天知道他是如何强压下心头的恐慌!他一遍遍默念:必须毫发无损地将孙姑娘带回去!否则……他不敢想象靖王殿下会是何等雷霆之怒!
一路留下的记号是他唯一的希望——那些裹着秘制药粉的豆子,被他以内力嵌入树干石缝,气味经久不散;那偶尔趁隙刻下的靖王府独有暗纹……只盼王爷能及时察觉,循踪而至!
若真被押送突厥腹地……余枫闭上眼,冷汗已悄然浸透内衫。凭他一人……如何护她周全?这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令他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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