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然然悄然收拾行囊,紧随南下的商队,怀揣赴任文书,与柳昀结伴踏上了旅程。
靖亲王府内,得知她次日便不告而别的消息,萧璟寒瞬间怒火攻心!他极力压下翻腾的怒意,终究还是唤来余杨:“你带上得力人手,暗中跟上,护她周全。她的动向,一字不漏,随时禀报!”
这一次,他特意嘱咐更熟悉然然的余杨前往。想起两年前余枫险些被她“策反”、助她成为突厥王子夫人的旧事,萧璟寒仍觉心口发堵。他目光如刀,字字清晰:“给本王记住,只可暗中护卫,无令绝不可擅自出手!一切待本王离京之后,自有计较!”
下一次见面,他定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尝尝厉害!趁他分身乏术,竟敢私自远遁?!
路途迢迢。
有柳昀与葛斯梦相伴,孙然然的旅途纵然奔波劳碌,却也盈满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这位钧瓷世家的传人,竟毫无门户之见,与她畅谈烧瓷技艺如同久别重逢的友人。自周蔓出现后,心头沉甸甸的阴霾,竟在与柳昀的交流中,被窑火般的热忱悄然驱散了几分。这是她许久未曾体会过的松弛与愉悦。
当然,那个挺拔的身影仍会在间隙闯入脑海,带来丝丝缕缕的刺痛。那样清贵无双的靖王殿下,身边站着的,就该是周蔓那般明媚照人、出身高贵的世家明珠。而她孙然然,不过是个行走在泥土与窑火间的烧瓷小吏罢了。
云泥之别,便是心口那道无法愈合的鸿沟。
唯有逃离,远远逃离。
如今能与柳昀同行,钻研瓷艺,对她而言已是难得的幸运。至少,有事可做,有艺可求,不必终日沉溺于那份无望的纠缠之中。
柳家钧瓷,孙家青花,各具风骨,技法迥异。听着柳昀描绘钧窑开窑时那“万彩流光”的奇景,孙然然心中仿佛点燃了一把火,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往豫州,一睹为快!
“然然妹子怕是要成个瓷痴了!”葛斯梦在一旁瞧着,忍不住腹诽。
途中,柳昀坦诚相告:“实不相瞒,家父乃柳氏家主,我忝为家中长子,此番西行,亦是家中历练之意。”
他解释道,柳家乃民窑翘楚,精研多种釉色,钧瓷更是世代相传、引以为傲的独门绝技!自前朝起,钧瓷便为御用贡品,民间只闻传说,难见真容。“幸得如今瓷市开放,经官府核验后,非贡品级的钧瓷方可外售外商。虽税银不菲,然总体收益颇丰。”柳昀眼中闪烁着商人的精明与开拓者的意气,“托此新政,柳家亦有希望更进一步。”
孙然然听得心生敬佩。既要懂瓷、擅烧,更要通晓经营之道,这位柳大哥,确实非比寻常。
“你我连日相伴,再唤‘柳兄弟’未免生分。我虚长你几岁,若不见外,唤我‘柳大哥’或‘韵哥’便好。”柳昀爽朗一笑,“我便唤你一声‘小然’?”
“好!柳大哥!”孙然然从善如流。
入夜歇息,葛斯梦悄悄拉过然然,压低声音提醒:“你莫要这般轻易信人!他说是少主便是少主了?我还说我是少将军呢!提防着点,万一是个拐子,把你骗到什么穷乡僻壤,哭都来不及!”
孙然然莞尔:“梦姐姐放心,我试探过的。他对烧瓷一道的精通,绝非纸上谈兵。钧瓷在豫州赫赫有名,待我们到了,私下稍加打听,柳大哥所言是真是假,自见分晓!”
见她并非全无防备,葛斯梦稍感安心,但仍坚持道:“总之,到了豫州,离开官道驿站,必须打听清楚再去那窑厂!”
“那是自然,”孙然然笑着挽住她胳膊,“这不还有你这双火眼金睛的梦姐姐替我盯着嘛!”
豫州城近在眼前,风貌与凉州截然不同。
柳昀并未虚言。柳家在豫州城,是跺跺脚地面也要抖三抖的世家大族。他那“少主”身份,在豫州城无人不知,无人敢冒充。
柳家窑厂更是名震一方,雇佣了大量当地百姓为窑工。现任家主技艺超凡,为人宽厚仁善,工钱丰厚从不拖欠,在豫州素有德望。
柳昀亦常随父出席州府庆典,城中不少百姓都识得这位未来家主。
葛斯梦将豫州城翻了个遍,里里外外打探核实,实在寻不出半点可疑之处。柳昀邀她们去的窑厂,是豫州百姓人人皆知的老窑厂,窑工们日日上工下工,轨迹清晰,年岁已久。
若硬要说柳昀是骗子……除非他能买通整个豫州的百姓和官府!
这显然绝无可能。葛斯梦终于陪着孙然然踏入了柳家那座凝聚着数代人心血的庞大窑厂。
柳昀亲自引领孙然然观摩钧瓷烧制的全过程。百闻不如一见,亲身感受窑火的温度与釉彩的变幻,远比想象更令人震撼!接下来的几天,孙然然几乎废寝忘食,沉浸在钧瓷的世界里,惊叹连连。柳昀甚至破例带她观看了钧瓷最核心的开窑技法!
此举引得几位老师傅面露不虞——此乃柳家不传之秘,岂容外人窥视?
孙然然感念其诚,亦未藏私。她当场取泥制坯,调釉描画,亲自演示了青花瓷的烧制全过程。
当窑门开启,那一件件素胚浴火重生,化作青翠欲滴、纹饰流畅的青花瓷器时,先前还心存不满的老师傅们个个目瞪口呆!
“这……这就是青花瓷?”
“老天爷!她才多大年纪?!”
“这天赋……简直骇人听闻!”
孙然然却谦逊道:“这尚非极品。真正精妙的青花,需用瓷镇特有的高岭土,前期揉泥之法亦与我方才演示的稍有不同,方能得胎骨薄透如玉。且这青花釉色,”她指了指釉料,“若非柳大哥提前购置了含有特殊矿物的域外矿土,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更令众位行家叹服的是她对窑温、湿度的精准把控。“这火候感知力……简直天生为窑火而生!”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窑工喃喃道,“即便依样画瓢,没有这份眼力和手感,也绝烧不出如此清亮的青花!”
窑工们还围着那几件青花瓷器啧啧称奇,孙然然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渴望,转向柳昀,眼眸亮得惊人:“柳大哥,我想……试试钧瓷!不知可否?”
此言一出,不仅是柳昀,连周围的老师傅们也愣住了。
柳昀先是愕然,随即哑然失笑:“小然,非是我妄自尊大。钧瓷与青花,看似同属瓷器,内里奥妙可谓天差地别!釉料配比、窑变掌控,哪怕毫厘之差,结果便是云泥之别!你这才看了几日……恐怕……”他摇摇头,觉得她有些异想天开。
然然眼中那份热切却愈发灼人:“韵哥,我明白!我只是……想试试!就像遇到一道极难的谜题,明知可能解不开,却忍不住要去碰碰、去挑战的那种心痒!我烧过黑釉白瓷,也改良过凉州陶土,但钧瓷……”她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向往,“是你家不传之秘,你若不许,我绝不强求。只是这心,实在痒得很!”
柳昀见她神情恳切,并非玩笑,无奈只得请示父亲。片刻后,他回返,神色郑重:“父亲允了。但你必须在众位老师傅与我全程监督下方可动手。”
“太好了!韵哥!你是天底下最最顶顶好的人!”孙然然欣喜若狂,忘情地抓住柳昀的衣袖摇晃着。柳昀猝不及防,脸颊飞起两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孙然然深吸一口气,在众多目光注视下,走向钧窑。
一旦触碰瓷泥,她周身柔和的气息瞬间消散无踪!神情专注如凝冰,眸光犀利如寒刃,那些原本环绕她的声音、目光仿佛瞬间被隔绝开来。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与她指尖下即将被赋予生命的泥土坯体。
平素温软娇憨的小姑娘不见了,眼前之人,如同一位即将出征的将军,周身充斥着不容置疑的专注与力量!
无论成败,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无比清晰地确认:此女对瓷艺的热爱已然刻骨,而那份天赋,更是惊世骇俗!
她循着记忆中的步骤,一步一步操作。手法虽显生涩,一些微妙之处也与柳家技法略有出入,但大体的框架与精髓,竟被她牢牢抓住!
开窑的时刻牵动着每个人的心。孙然然看着窑火熄灭后露出的器物,小脸微微涨红,带着几分羞赧与叹服:“钧瓷果然神妙难测……只有这小油盏,釉色稍得几分神韵,与柳大哥在凉州所展、乃至窑中所见的上品相比,实乃天壤之别。孙然……甘拜下风。”
然而,柳昀与周围的老师傅们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烧出这样一件带着钧瓷韵味的器物,需要多少岁月的沉淀!窑中其他瓷器虽瑕疵明显,釉色斑驳,但那油盏上不规则流淌的紫韵,却如霞光初凝,分明已触摸到钧窑窑变的门径!假以时日,再多些练习,甚至……她可能真的能烧出更完美的钧瓷!
多少匠人,穷尽一生,亦未能窥得此门庭!
一位老师傅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小油盏,对着光细看,声音带着颤抖:“这釉面……怎地比寻常钧瓷更显清透?隐隐还有细密宝光浮动?孙师傅,你这是如何做到的?”
孙然然有些不好意思,生怕被误会偷师,忙将自己的心得和盘托出:“我观贵府釉方,斗胆添减了几味辅料的比例,没想到竟有些许成效。还有控温之法,”她转向柳昀,目光清澈,“我将瓷镇控温的些许心得与钧窑实情结合,略作了调整,或许……对提升成品率略有助益?”
柳昀深深地望着她,眼神中再无半分疑虑,只剩下由衷的钦佩与折服。他郑重开口,发出诚挚的邀请:“孙姑娘,你可曾想过留在豫州?与我一同经营柳家窑厂,凭你我之力,定能让大夏瓷艺名扬四方!瓷市既开,不拘官民,民窑珍品亦可远销重洋!不止西域,更有南洋!听闻朝廷正着力清剿东南沿海倭寇,便是为日后彻底打通海路关口!以姑娘之才,一件绝世珍瓷的价值……”他眼中闪烁着商人的光芒与对未来的期许,“不可估量!”
孙然然闻言,却是轻轻摇头,婉拒道:“柳大哥谬赞了。我才疏学浅,只懂埋头烧瓷,哪里懂得经营之道?我不过是个……诶?”她突然顿住,双眸圆睁,“你怎知我是……”
柳昀这才惊觉失言,脸上掠过一丝懊恼,随即坦然一笑:“其实在凉州初见时,我便看出来了。不过孙姑娘放心,柳某绝非多嘴之人。豫州民风开化,女子烧瓷,并非奇事。我家窑厂亦有诸多女工,心思灵巧,手脚麻利!家祖在世时便允女子入窑,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惋惜,“烧瓷终究繁重艰辛,大多女子到了年纪,家中便要其嫁人操持家务,真正能坚持下来,登堂入室者……寥寥无几罢了。”
寥寥无几……
这四个字,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孙然然心中荡开层层涟漪。她想到了自己,家中父母定然日日牵挂,而她,与寻常闺阁女子的人生轨迹早已背道而驰。同龄人中,为人母者比比皆是。二姐姐的话又在耳畔响起:莫要思虑太多,随心而行,尽力而为便好。
她爱这泥土在烈火中涅槃重生的过程,她渴望用自己的技艺惠及更多黎民百姓。而此刻,一个更强烈的念头破土而出——
女子之路,绝不该仅有嫁人生子这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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