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内喧嚣鼎沸的欢呼尚未平息,孙然然上前一步,迎着所有或炽热、或复杂、或探究的目光,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卷象征皇权浩荡的明黄圣旨、触感冰冷的司吏印鉴以及那套绣着精细云纹的青色官服。指尖触到官服光滑冰凉的缎面时,微微一顿,随即稳稳捧住。她双膝触地,深深叩首:“臣……孙然,接旨!叩谢皇恩浩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沉稳,却又带着几不可察的轻颤。
就在她叩首完毕,身体微微前倾,预备起身的瞬间——
“妙极!真是天公作美!”乔新如同早已窥准时机捕食的秃鹫,几乎在她肩膀刚动的刹那便迫不及待地再次跨前一步,声音洪亮得刺耳,脸上堆砌着夸张到扭曲的惊喜与热络。他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尤其在宣旨公公、族长和县丞脸上停留,声音拔得更高:“诸位请看!今日何等吉庆!开窑吉时、宣旨吉兆、朝廷命官驾临,三喜盈门!真乃祖宗庇佑,天意昭昭!”
他手臂猛地一挥,指向刚刚接过圣旨的孙然然,笑容里淬着冰冷的毒,“此等光耀门楣、泽被乡梓的盛事,岂能马虎?朝廷规制,新任窑务司吏上任,需行‘观瞻之礼’,以正视听,明典章!吉时至,贵人齐,‘观瞻’之礼正当其时!还请诸位大人、宗亲一同见证!方不负这皇恩浩荡,祖宗护佑!”
“观瞻之礼”四字,如同一块淬了冰的巨石,狠狠砸进方才还滚烫喧腾的氛围!那本是官场常规的点检程序,于在场大多数人而言不过走个过场。然而落在孙然然身上,却瞬间变成了悬顶利剑!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好奇、探究……更有乔新那双毫不掩饰幸灾乐祸与恶毒期待的眼!
孙然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脸色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煞白。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宣旨公公在此,众目睽睽之下,她这“欺君之罪”,已是瓮中之鳖,板上钉钉!满堂宾客,皆是铁证!她插翅难飞!
就在这时,靖王眉头紧蹙,正欲开口解围。孙然然却轻轻抬手,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她眼神中的慌乱迅速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该来的,躲不掉。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站直身体。
脊背挺得如同窑厂中最坚韧的龙窑烟囱,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悲壮。她将手中沉甸甸的圣旨、印鉴与那象征着她用血汗换来的“孙然”身份的官服,无比郑重地、一件一件地交到身旁紧握双拳的葛斯梦手中。
没有去看任何人,她步履沉稳地走到厅堂最中央,那片被无数视线炙烤着的空旷之地。对着前方满座的宾客尊长,她双膝落地,深深叩首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凉光滑的青石板,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再抬头时,那双清澈的眼眸如同被山泉涤荡过,清亮无比,坦然地迎上每一道投射而来的目光——震惊的、愤怒的、鄙夷的、困惑的、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直达人心的力量,回荡在整个骤然死寂的厅堂:
“列位大人!诸位叔伯宗亲!诸位乡亲父老!”她再次深深一揖,“孙然今日,在此,向列位坦白一桩欺瞒多年的真相!我,孙然,并非——”
指尖猛地探向头顶那紧紧束发的木簪!
“——男儿之身!”
“铮!”一声轻响,木簪被毫不犹豫地拔出!
浓密如墨的青丝如同挣脱了最后的束缚,瞬间倾泻而下,如瀑布般披散在肩头、背后!那柔顺的光泽,那骤然柔和下来的颈项线条,无声地宣告着性别的真相!
紧接着,她抬起双手,毫不犹豫地抠下耳垂上那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的、用以遮掩的特制封泥!小巧圆润的、属于女子的耳垂再无遮挡,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无声的举动,胜过千言万语的重磅宣告!“孙然”那层坚硬的男性外壳,在她毅然决然的动作下,瞬间土崩瓦解,露出其下那个坚韧、不屈、名为孙然然的女子真身!
厅堂之内,落针可闻!只剩下无数倒抽冷气的声音!
“然然深知此举狂妄悖逆,触犯祖规,欺瞒宗亲,罪责深重!”孙然然的声音再次响起,坚定异常,没有丝毫颤抖。她无畏地迎着那些瞬间变得如同实质利刃般的愤怒目光,“然,事已至此,然然心中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她环视众人,目光灼灼:“女子烧瓷,绝非灾厄之源!南疆苗寨,女子掌窑者比比皆是,其瓷如玉如晶,价值千金,闻名遐迩,此乃不争之实!再看我瓷镇如今!官窑民窑,订单堆积如山!仅凭男丁之力,早已是杯水车薪!多少工坊主家,日日夜夜,默许家中妻女姐妹,暗中帮衬拉坯、悉心画胚、彻夜守窑!此乃活生生摆在眼前的事实!是柴米油盐的生计!是养家糊口的根本!”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交击般的铿锵:
“若我们仍固守那‘女子近窑,秽气冲神,坏了一窑宝气’之陈规陋习!闭目塞听,自缚手脚,生生将一半劳力拒于窑火之外!瓷镇的未来,究竟是守着祖宗牌位坐吃山空、坐困愁城?!还是打破枷锁,放开手脚,拥抱这海阔天空,让祖宗传下的窑火,烧得更旺?!”
“放肆!一派胡言乱语!”乔新面色铁青,终于等到了他期待已久的爆发点,厉声咆哮如同夜枭,“祖宗之法,千年圭臬!岂容你一介女流信口雌黄,妄加篡改!女子沾窑,秽气冲天!瓷脉断绝,祖宗震怒,此等弥天大罪,你担待得起吗?!!”
几个被乔新煽动、或是本身便顽固守旧的老者立刻声嘶力竭地附和:
“荒谬绝伦!妖言惑众!只顾眼前铜臭小利,罔顾祖宗神灵,必遭天谴神罚!”
“拖她下去!拖去祠堂!按祖宗家法,严惩不贷!”
“对!严惩!以儆效尤!”周围的鄙夷、斥责声浪再次汹涌而起,如同要将她彻底吞噬!
“我看谁敢妄自称‘天’!谁敢代祖宗行罚?!”
一声威严冷喝骤然响起,如惊雷炸响!靖王霍然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叫嚣的众人,强大的气场瞬间压得厅堂鸦雀无声。
他的目光如磐石般落在厅堂中央那个孤立却挺拔的身影上,带着不容错辨的维护与肯定。随即转向早已会意、面色肃穆的宣旨公公,沉声道:“公公,请!”
宣旨公公一步上前,神色庄重,再次展开圣旨,这一次,是另外三份!
“圣上口谕,兼传旨意!”公公的声音带着皇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传遍每一个角落:
“其一!凉州官窑原陶官孙然,即孙然然女扮男装一事,朕已详知!其情可悯,其心可嘉!远赴异域,不畏艰辛;破获邪教,舍生忘死,忠勇可鉴!往昔欺瞒之过,朕,恕其无罪!过往功勋,尽数归其女身孙然然所有!”
“其二!念孙然然为国出力,九死一生;为大夏开创瓷器商道,推广革新烧瓷技艺,造福万民!特赐瓷镇所产瓷器,十年内享有外域通商优先之权,免关市税!以示嘉奖,以彰其功!”
“其三——!”
公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足以改写历史的磅礴力量:
“孙然然泣血奏请,天下匠人,尤以瓷匠为甚,苦匠籍束缚久矣!世代沉沦,不得翻身!朕闻之,心实恻然!自即日起,解除大夏境内所有匠籍限制!自此,瓷镇百姓,无论操持何业,无论男女老少,皆同良籍!可入私塾,可读圣贤书!可参加科考,可入朝为官!与天下士子,同沐皇恩,共享太平!”
“轰——!!!”
最后一道旨意,如同九霄神雷,在每一个人头顶轰然炸开!
匠籍解除?!
良籍?!
子孙后代……可以读书……可以考取功名……可以做官了?!
厅堂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时间都被这惊世骇俗的消息冻结了!无数人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滚圆,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神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短暂的凝固之后,是彻底点燃的、足以掀翻屋顶的沸腾!
十年安稳富足的通商特权近在眼前!
而解除匠籍……这简直是砸碎了世世代代、如同烙印般刻在他们血脉里、套在所有瓷匠及其子孙脖颈上的无形枷锁!
几辈子人想都不敢想、做梦都不敢梦的事情,竟然……竟然被眼前这个刚刚卸下男装、跪在尘埃中的女子,用一双手、一条命,硬生生从九天之上挣了下来?!
一位须发皆白、满脸沟壑的老匠人浑身剧震,手中的旱烟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枯瘦的双手拼命拍打着冰凉的地面,对着京城的方向,发出撕心裂肺、泣不成声的嘶喊:“圣天子在上啊!皇恩……皇恩浩荡!!浩荡啊!!!”
他想起了自己那聪慧绝伦、却因匠籍只能埋首窑火的儿子;想到了伶俐聪慧、将来不必重复父辈命运的小孙子……无数个深夜的叹息与绝望,此刻尽数化为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感激!
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激动地吼了出来,声音因太过激动而劈叉:
“女子如何?!圣天子都说了!她有功无罪!南疆女子能烧瓷,圣上允了!咱们瓷镇的女子为何不能?!守着老规矩饿死全家?!还是放开手脚,让婆娘闺女都来帮忙,全家吃饱穿暖、子孙后代光宗耀祖?!你们选!!”
“选?!选个屁!天大的恩典砸头上了!谁再敢拦着,就是跟整个瓷镇所有人过不去!”
“然然姑娘……不!孙司吏!您是我们瓷镇的大恩人啊!!”
支持感激的声浪如同燎原的烈火,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压抑已久的渴望,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淹没了乔新和少数几个顽固派微弱、苍白的叫嚣!
巨大的、令人眩晕的现实利益和彻底改变家族命运的曙光,彻底点燃了人心深处最本能的渴望!
孙然然听着周围如同海啸般的欢呼与感激涕零,眼中也泛起酸涩滚烫的水光。她再次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清晰、无比真诚:
“诸位父老乡亲!孙然然欺瞒在先,有负大家多年信任,此乃大错!无论缘由为何,然然在此,向所有被欺瞒的叔伯宗亲,郑重赔罪!此番功劳,非然然一人之功,乃圣天子明鉴,靖王殿下鼎力相助,更是无数瓷镇匠人默默耕耘、技艺传承之功!功过相抵,司吏之职,然然深知责任重大,仅暂代其劳,待朝廷选派得力贤能,必当奉还!”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期盼的脸庞,声音带着赤诚与力量:
“然然心中所愿,唯有一件——愿我瓷镇窑火熊熊不息,匠艺代代长存!愿我大夏百姓,无论男女老少,皆能凭双手安身立命,靠本事赢得尊严与前程!人人得享饱暖,户户乐业安康!此心赤诚,天地日月,皆可为证!”
乔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九天雷霆重重劈中,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成了冰渣,又在下一刻被妒火和怨恨的毒焰点燃,“轰”地一声在五脏六腑里猛烈焚烧!烧得他眼前发黑,喉咙腥甜!
凭什么?!凭什么这个该死的、卑贱的女人能有如此逆天的运气?!
几年前他精心策划的腐坏泥料,没能让她一家无声无息地消失!那混在糕点里、足以毁掉任何女子清白的烈性药物也没能让她身败名裂!她非但没死,反而步步高升,攀上了靖王这棵参天大树!
他这些年伏低做小,装腔作势,在她那耀眼得刺目的光环下,就像一个上蹿下跳、徒惹人耻笑的小丑!所有的精心算计,最终都成了她登天的垫脚石!
这世道,何等不公!何等讽刺!他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几乎能听到自己后槽牙被咬碎的咯咯声,眼中翻涌的阴鸷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毒液喷射出来,与满堂欢欣鼓舞、感激涕零的氛围格格不入,如同投入春日暖阳中的一团来自幽冥的寒冰。
众人皆沉醉在改天换地的狂喜之中,无人留意他这阴暗角落里扭曲的毒蛇。
唯有靖王那双深邃锐利、洞察秋毫的眼睛,将他每一个细微的抽搐、每一丝不甘怨恨的扭曲,都冰冷地烙印于心。
孙开林只觉得脚下虚浮,仿佛踩在云端,又似卸下了背负半生的千斤重枷,浑身轻飘飘的,几乎站立不稳。这一日的心情,如同窑火中反复煅烧、历经冰火淬炼的瓷胎,在濒临碎裂的绝望边缘,骤然被赋予了全新的生命与光华!那座压在他心口多年、名为“祖训”与“恐惧”的巍峨大山,此刻已被女儿那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如磐石的肩膀,硬生生地移开,轰然崩塌!
他的女儿!她不仅活了下来,活得顶天立地,更赢得了这片土地的认同——那份认同,无关她身上那层不得已的皮囊,只关乎她那双能化土为玉的巧手,那颗敢为天下匠人请命的赤子之心,那份足以担当重任的肩膀!巾帼不让须眉?不,她分明是用烈火与血泪,重塑了那“须眉”二字应有的分量与格局!一股滚烫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自豪感,如同开窑时喷涌而出的热浪,冲刷着这位父亲的心房,让他眼眶发热,喉咙哽咽,只想对着苍穹,痛快淋漓地长啸一声!
喧嚣的人群渐渐散去,带着翻天覆地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厅堂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靖王、孙然然、葛斯梦以及几个心腹侍从。靖王方才面对众人时那如山岳般沉稳、如雷霆般威严的气势瞬间敛去。他几步上前,一把攥住孙然然的手腕!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腾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和难以抑制的怒火:“孙然然!你…你真是胆大包天,任意妄为到了极点!如此生死攸关之事,竟敢不与本王商议,擅作主张?!你可知,若非本王快马加鞭请来的那三道圣旨同时赶到。今日你面对的就不是窑厂欢呼,而是祠堂审判,你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之局!!”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压抑到极致的紧张终于释放后的余波。
手腕上的痛感如此真实,孙然然却仿佛浑然不觉。她抬起泪光盈盈的眸子,水洗过的瞳孔里倒映着眼前这个为她震怒、为她担忧到眼角泛红的男人。
沾着泪痕的唇角缓缓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如同开窑瞬间迸射的釉色光华,那笑容里饱含着巨大的喜悦和尘埃落定的安宁:"殿下,您看,"她的声音轻快得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我做到了!我真的...真的做到了!"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他蟒袍袖口的云纹,像是抓住最后的浮木。
靖王看着她如释重负的笑容,胸腔里翻涌的怒火稍平,却仍绷着下颌线不肯放松。他骤然松开钳制她腕骨的手,却未退开半步,反而借着这个动作将人往怀里带了带。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此事暂且揭过。但你给本王听好——安心做你的司吏,瓷镇之事,仍需你亲力亲为。另外,”他语气微顿,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太子兄长密信已至。你我二人的赐婚旨意,不日便将下达。这几日,你须得将此事…详详细细,与你父亲母亲说明白。旨意一到,本王须带你回京完婚。”
赐…赐婚?!”孙然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猝不及防的红晕,迅速从脸颊蔓延至耳根。巨大的成功带来的心潮澎湃尚未平息,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明确归属的亲昵宣告,让她心跳如鼓,手足无措。
她下意识地低头,指尖无措地绞着衣角,方才面对千夫所指的勇气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被看穿心事的羞涩与慌乱。
“我…我……”她嗫嚅着,脑中一片空白,还沉浸在解决最大困扰的欣喜余韵里,完全没准备好迎接这场更为私密、却也更令她心悸的"人生开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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