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笺在手中簌簌作响,然然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这薄薄一张纸,重若千钧。
余枫设局擒获的数名突厥奸细,经过审讯,确认只是先期潜入的少数探子,尚未与城内其他暗桩取得联系。然而截获的这封密信,却让然然眼前一阵发黑——那是王叔亲笔所书,字里行间尽是通敌卖国的铁证。
她深深吸气,海风裹挟着咸腥气息灌入胸腔,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寒意。突厥狼兵、倭寇战船,还有朝堂上那位如毒蛇般蛰伏的"弥勒"王叔......三方勾结织就的天罗地网,正向着青州、向着萧璟寒、向着这座望海小城当头罩下!
朔风卷着潮湿的海雾扑在脸上,然然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青花瓷片。那片不过寸许的碎瓷边缘锋利,在摇曳的油灯下泛着冷光。釉面上,几个潦草的突厥文字深深嵌入——"海鹞引路,月圆潮满"。字迹歪斜,带着临死前的仓促与绝望。
这是昨日从一名伪装成高丽商人的突厥探子身上搜出的。老窑工李三爷那双辨识过万千瓷坯的手,一眼就识破了瓷片的异常。那探子见事情败露,竟咬碎齿间毒囊自尽,只留下这片用指甲生生刻出血字的碎瓷。
"海鹘......"镇海卫百户张魁嗓音沙哑,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瓷片,"是倭寇最快的战船!'月圆潮满'......"他粗糙的手指划过瓷片上的刻痕,"就是两日后的子时!他们要趁着大潮突袭望海县,与城内奸细里应外合,截断王爷退路!"
然然的心直坠下去。若望海县失守,正在月港鏖战的萧璟寒,就会像困在浅滩的蛟龙,进退维谷。
她猛地站起,粗布男装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更显出那单薄身躯里蕴含的决绝。"李三爷,张百户!"声音清越如剑鸣,"立即召集所有能战之士,妇孺老弱全部撤入城中心的窑厂区。我们——守城!"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隐藏身份的督陶官。靖王妃的威仪自眉宇间迸发,身后仿佛有万千将士虚影。她的夫君正在血火中厮杀,她的脚下,是满城赖以生存的窑火,是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
"余枫负责城防部署,重点把守南门。孔庆,你带精锐守住粮仓。知县大人,安抚百姓、调配物资就拜托您了。"她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我们要集结全部力量,必须坚持到王爷回援!"
知县搓着官袍袖口,艰涩道:"王妃明鉴,城内兵器不足,即便算上壮年百姓,能战者不过四千余人......"而城外,是近万倭寇与凶名赫赫的突厥狼兵。
然然闭目凝神片刻,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来不及打造常规兵器了,但我们有望海县最不缺的东西——瓷器。"她拾起案上一只茶盏,"瓷片锋利易制,妇孺皆可参与制作陷阱。外城巷道狭窄,正适合设伏。"
老窑工李三爷突然上前:"老朽可用祖传技法烧制报警瓷哨。"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在桌上画了个圈,"以特殊陶土配方,哨音可传三里。"
"好!"然然当即决断,"部分窑工随李三爷制作警哨,其余人跟我赶制瓷雷。"见众人疑惑,她拿起一块高岭土解释道:"诸位都知,瓷土配比不当极易炸窑。我要的就是这个'炸'——让它在倭寇头顶开花!"
她快步走向城防图,指尖划过几处标记:"城内废弃窑炉可改造为熔岩陷阱,高温釉料能形成护城火墙。张百户,立即带人收集所有能用的瓷土、釉料。"
众人眼中燃起希望的火光,随着一道道命令下达,望海县这座瓷都,即将以最熟悉的方式,迎接来犯之敌。
妇孺们连夜赶制的碎瓷蒺藜,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冷光。
利用匣钵堆叠的街垒后,埋伏着蘸满瓷粉的火箭。
老匠人烧制的三孔瓷哨,其声能穿透海雾传讯三里。
年轻学徒也将高岭土,夯制成可爆裂的瓷雷。
两日之内,整座望海县城紧绷如弦。知县严令周边村镇百姓不得外出,城内男女老少皆成战士,城门紧闭,肃杀之气弥漫。
突厥王子阿斯兰觉察城内异动,果断决定不再等待约定的月圆时分,联合部分倭寇悍然提前发动攻势。
然然挺立在冰冷的城垛之后,海风卷起她束起的发丝。当敌军阵前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时,她的眼眸骤然锐利如鹰隼——正是几年前交过手的突厥王子“阿斯兰”!
她的声音穿透风声,带着不容置疑的王妃威仪:“阿斯兰!我当真小觑了你的胆量,竟敢深入大夏腹地!前番让你侥幸逃脱,今日你自己送上门来,休怪我无情!”
阿斯兰闻言,发出一阵轻蔑的嗤笑:“瓷娘,你的靖王夫君此刻正被三万倭军团团围困在悦港,自身难保。我不知道你这小小的望海县城,还能拿出几分胜算?莫非是城中无人,竟让你一个妇人站在城头充数?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我突厥狼兵真正的锋锐!”他话音陡转阴狠,手中弯刀猛地一挥。
城下,混杂着突厥骑兵凶悍呼喝与倭寇怪叫的敌军,如潮水般汹涌扑向城墙。
“放!”然然的命令斩钉截铁。
城墙内侧,早已蓄势待发的妇女和半大孩子们,眼含热泪,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一个个沉甸甸的麻袋奋力抛出城垛。
麻袋砸落在护城河畔松软的泥沙地上,瞬间破裂开来。
里面并非寻常沙土,而是无数个白天里,她们忍着心痛,将家中废弃的粗瓷碗碟、破损瓦罐亲手敲碎、精心挑选出的三角瓷片!每一片都边缘锋利,寒光刺目!
冲在最前方的倭寇,多半赤脚或仅着简陋草鞋,猝不及防踏上这片精心铺设的“死亡陷阱”,顿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嚎。锋利的碎瓷轻易刺穿薄弱的鞋底和脚掌,深深嵌入骨肉!鲜血喷涌,瞬间染红沙地。后续的敌军目睹同伴在血泊中翻滚哀嚎,冲锋的势头不由得一挫,阵型开始混乱。
“慌什么!”阿斯兰厉声咆哮,压过惨叫,“几片破瓷片就把你们吓破了胆?想想城里的金银珠宝、娇美的女人!打破城门,任你们予取予夺!”
贪婪的许诺如同强心剂,让那些想要退缩的士兵眼中重新燃起凶光,无视脚下利刃,再次嚎叫着扑上。
然然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果断吹响两短一长的哨音。刹那间,城墙上架设的简易投石机发出沉闷的机括声,将这两日赶制的“瓷雷”抛向敌群。
城内一位烟花商人倾尽库存火药,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各式各样的“瓷雷”呼啸着砸落敌阵,“轰!”“轰!”连续炸开!尽管威力有限,但爆炸的火光和飞溅的碎瓷铁片依然造成了不小的杀伤,前排敌军如割麦般倒下。阿斯兰见状,脸色阴沉如水,果断下令:“暂退!待天黑再攻!”
夜幕降临,外城城门在敌军的猛烈冲击下终于告破。然然冷静指挥众人有序撤退,将敌军诱入外城错综复杂的街巷深处。内城高墙耸立,尚可据守。
狭窄的巷道,霎时化作了吞噬生命的修罗场。
窑工们动作迅捷,将平日里晾晒瓷坯的巨大木架拆解、堆叠,在关键路口构筑起一道道迷宫般的简易街垒。
当突厥步兵和倭寇浪人挥舞兵器,吼叫着冲入这片由木材和泥坯构成的死亡迷阵时,埋伏在两侧屋顶、院墙后的窑工与守军,猛地掀开遮盖的大桶!滚烫粘稠如同岩浆般的石灰釉浆,瀑布般倾泻而下!
灰白色的粘稠浆液劈头盖脸浇在毫无防备的敌人身上!海风裹挟的湿气,以及敌人伤口流出的鲜血,与高温釉浆瞬间发生剧烈反应,“滋滋”声大作,白烟升腾!皮肉被灼烧的焦糊味瞬间盖过了海水的咸腥!狭窄的巷道沦为炼狱,凄厉的惨嚎撕心裂肺。
“快!挂起来!”老窑工李三爷嘶哑的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布满厚茧的双手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将一枚刚刚出窑、犹带余温的瓷牌高高举起。
那瓷牌胎骨坚实,釉色是望海百姓最为熟悉的青花蓝,正中一个硕大的“靖”字,笔力雄浑,仿佛凝聚了全城不屈的意志。年轻的窑工们如同灵猿般敏捷地攀上城楼最高处,将连夜烧制出的数百枚同样的“靖”字瓷牌,用浸过桐油的粗韧麻绳串联起来,悬挂在直面大海的城垛之上。
天色将明未明,浓重的海雾弥漫四野。当第一缕微弱的晨曦艰难地穿透浓雾,洒落在城头时,那些悬挂着的青花瓷牌,在朦胧的光线和水汽折射下,竟幽幽地泛出一片片流动的、神秘而冰冷的蓝色光泽!如同深海凝结的寒星,无声地悬垂于城楼,俯瞰着城下众生。正欲组织新一轮冲锋的突厥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奇异景象所震慑,心中惊疑不定——这群被他们视为老弱病残的守军,竟抵挡了他们一天一夜的猛攻!
敌军阵脚微乱之际,阿斯兰眼中厉色一闪,猛地抬手。
“咻——!”
一支裹挟着雷霆之力的突厥重箭,撕裂浓雾,发出刺耳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射中了城楼中央那面用以鼓舞士气的巨大牛皮战鼓!
“咚!”
沉闷得像心脏被重击的破裂声响起。鼓面洞穿,鼓槌无力地滚落尘埃。城头守军刚刚凝聚的气势,仿佛被这致命一击瞬间冻结。一道红色的身影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护卫,几个箭步冲到那面残破的战鼓前。
没有丝毫犹豫,她弯腰拾起地上沾染着尘土的鼓槌,用尽全身气力,向着那破碎的鼓面,狠狠擂下!海风呼啸,卷动她烈烈的红裙,如同绝望战场上骤然腾起的凤凰烈焰!
“咚——!”
鼓声不再沉闷压抑,它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决绝与不屈的悲鸣,穿透浓雾与喧嚣,清晰地撞进每一个望海守军和百姓的心底!
城头上,须发皆白的老窑工李三爷,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抹耀眼夺目的红,浑身剧震。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学徒,“扑通”一声朝着擂鼓的身影重重跪倒,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发出泣血般的嘶吼:
“是咱们的靖王妃啊!天佑望海!天佑王妃——!!!”
这声呐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刹那间,死寂的城头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与回应!
“王妃在和我们并肩守城!”
“天佑望海!誓死追随王妃!”
绝望被点燃,化为焚天的斗志。城墙上,那些刚刚搬运完滚木礌石的汉子,那些满脸烟灰的窑工,那些惊魂未定的妇人,甚至半大的孩子,眼中噙着热泪,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咆哮,抓起身边一切可以投掷的东西——不仅仅再是沉重的滚木礌石,而是他们赖以生存、此刻最易得的武器:一块块未烧制的、湿润却沉重的瓷土泥团!他们怒吼着,将手中的泥团狠狠捏紧,用尽平生力气,如同投掷仇恨与希望,向着城下那些惊惶的敌人,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这一刻,望海县的百姓,用他们窑火中锤炼出的泥土,用他们卑微却坚韧的身躯,在城头之上,筑起了一道血肉与意志浇铸而成、牢不可破的长城!
城外骤然响起靖王专属的青铜号角声!那穿透战场的浑厚音浪宣告着一个奇迹——他竟真的以三千铁骑突破三万敌军的重重包围,带着两千余浴血奋战后的将士杀回来了!
战马奔腾的轰鸣震得大地颤抖,火铳齐射的爆响令敌军肝胆俱裂。本就貌合神离的倭寇与突厥联军,在这雷霆般的夹击下顿时阵脚大乱。
"镇海卫!死战不退!"一名独臂军官嘶吼着挥舞卷刃的腰刀,率领残存的镇海卫士兵从侧翼杀出。这些死里逃生的勇士用血肉之躯为他们的王爷撕开一条血路,每张沾满血污的脸上都刻着视死如归的决绝。
这记出其不意的猛攻,让阿斯兰精心布置的亲卫防线出现了致命的松动!
萧璟寒眼中精光暴涨,手中长枪如蛟龙出海,荡开两柄袭来的弯刀。人与刀合为一体,化作一道撕裂战场的寒芒,直取正在指挥撤退的阿斯兰!这一刀凝聚着他连日鏖战的怒火、守护家园的信念,快得连阳光都在刀锋上碎成流光!
阿斯兰瞳孔骤然收缩,死亡的寒意瞬间浸透骨髓。求生本能驱使着他爆发出全部潜力,那柄镶嵌宝石的华丽弯刀仓促上挑格挡。
"铛——!!!"
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响彻战场,迸溅的火星刺痛了周围士兵的眼睛。
两柄当世神兵的剧烈碰撞让阿斯兰虎口迸裂,弯刀几乎脱手。剧烈震颤的刀面上,赫然映出远处望海县城楼的景象——燃烧的烽火中,那道纤细却挺拔的身影正挽弓如满月,一支尾部系着青花瓷哨的羽箭离弦而出,带着尖锐的呼啸穿越战场,直指他的后心!
这惊鸿一瞥的倒影让阿斯兰心神巨震,格挡的动作出现了致命的迟缓。
萧璟寒的刀锋如影随形,顺着弯刀刀脊闪电般滑下,寒光乍现!
"噗!"鲜血喷涌而出。
阿斯兰发出野兽般的痛吼,那柄象征王权的弯刀旋转着飞向高空,最终深深插入血泥混杂的地面,刀身犹自嗡鸣不止。飞溅的碎瓷片散落在浸透鲜血的泥土中,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萧璟寒的刀尖稳稳停在阿斯兰咽喉前一寸,冰冷的刀气刺得他皮肤生疼。拼死护主的金狼亲卫们疯狂扑来,用身体筑成屏障,为他们的王子争取最后生机。
阿斯兰咧开染血的嘴唇,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萧璟寒...我输给的..."他喘息着,目光落在那片碎瓷上,"从来不是你手中的刀刃..."喉结艰难地滚动,"是你们汉人骨子里...那股砸不碎、烧不化的魂!"
他想抓住城楼上那个挽弓的身影,却在最关键的时刻被靖王截断所有可能。为了掩护他撤退,最精锐的亲卫折损大半。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收到的那封密信或许根本就是个陷阱——萧家王爷早就算准了他对那个会烧瓷的女人的执念。
带着那片嵌入皮肉的碎瓷,带着对中原瓷器刻骨铭心的渴望,阿斯兰在残部拼死护卫下仓皇北逃。这一战留下的,不仅是身上的伤痕,更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心结——那片青花碎瓷将如附骨之疽,日夜提醒着他今日的惨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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