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王者之仪,仁德为先,此为孟老夫子之义。今我朝大胜,而胡戎遣使求婚,是以弱挟礼,以败求宠,究其本,是为无礼。盛隆年间,胡戎多次与大靖求和,先帝顾念百姓,皆以礼待之,然胡戎不过二年便操戈东进,可见胡戎无信,怎可以婚姻盟之?”
商景徽低眉顺目,站在皇帝身侧,条理清晰地陈述其理。
“何况,婚姻非社稷之器。恕儿臣直言,若为保一时安稳,谋一时之利,而牺牲女子之婚姻幸福,实非圣君所为。胡戎此番欲学习中原之礼,可允其派遣子弟,来大靖学礼读书,也可赐其经典,准其教化。如此持正守国,以化外民,远胜婚姻。”
这是商景徽头一回,在皇帝面前,展现出这样的见解。她这番话有理有据,甚至可以拿去堵胡戎的嘴。
康德帝仿佛第一次真正了解这个女儿,他的眼里浮现出怀念的光彩。从前的皇后,也就是商景徽的母亲,也常会说这样的话。
商景徽见康德帝不语,但神色间似乎有所松动,便放缓了声音,走到皇帝身后,给父亲揉着肩,又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女儿,劝道:
“父亲,阿澜的性子,您是最了解的。她受不得一点委屈,气性又大,可心里其实没什么主意。胡戎人剽悍而野蛮,与大靖礼俗不通,她一个人去了那样的地方,怎么受得了呢?”
她叹了一口气,停下手上的动作,语气担忧,道:“阿澜小时候常爱跟在女儿身后嬉戏,她幼时是那样可爱谦让。女儿就两个姐妹,四妹妹年纪小,还说不上话,只有三妹妹能作伴。身为长姐,女儿实在不忍她身赴异乡。”
皇帝也重重出了一口气,双手撑在膝上,微微躬着上身,作纠结态。商景徽忙趁热打铁,道:“不如父亲给她个机会,再好好问问阿澜,看看她自己怎么说?”
康德帝终于松口,望着窗外的银杏树,道:“朕时常羡慕那寻常人家的老翁,任子女承欢膝下。农家老翁皆可享天伦之乐,朕身为九五之尊,却不能如意。国家之事,常须舍小利而全大局。况胡戎难缠,阿澜年幼,朕本不愿苦苦相逼。”
商景徽又走到皇帝面前,跪坐于书案侧,道:“不如父皇再拖他几日,或许就有转机。”
她抬眸看着皇帝,眼神里藏着某种深意。皇帝知道她所指的是胡戎南北六部之事,他略加思索,便说:“无妨,朕再同阿澜说一说。”
商景徽便知,此事已是十拿九稳了。
又陪着皇帝待了一会儿,商景徽才告辞出宫,带着仆从,乘车至凤阁。
商景徽没下车,只掀开了半边帘子,叫朱蕤传话。门子见公主车驾,早早迎了上去,闻说是来接驸马的,便笑呵呵进去通传了。
没过多久,商景徽便瞧见门口出现了两个绯色身影,秦处安和另一人说着话出来了。
那人没上前,远远向商景徽行礼,后者点点头,示意对方不必上前来。那向她行礼的,正是安南侯家的次子,名唤贺常钦。
贺常钦又与秦处安说笑了一句什么,秦处安才跑过来,唤了一声“公主殿下”,便上了车。
“公主殿下神色悠闲,看来今日很顺利了?”
商景徽浅浅笑了,道:“妥了。”
马车行进,凉风过帘子里滑进来,攀上了公主发间的步摇。
秦处安的目光随着步摇上的流苏晃了两圈,肃然道:“殿下,我有一事,须向你禀报。”
“怎么了?”商景徽许是嫌秋风扰人,便关了窗子,马车里安静了许多。
“秦简的人今早给我传信,说有事商讨。”
秦处安说完后,觑着公主的神情,只听商景徽漫不经心地问:“现在么?”
秦处安见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有些没由来的酸涩,回话却很稳:“今晚,城西当铺。”
商景徽认为,秦处安或许并不需要那样百般盘问。她心里大概有数,毕竟她对秦处安的了解,远比对秦简多。
于是,她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嗯,我知道了。”
秦处安见她语气淡然,问都不愿多问,有点失望。
看来商景徽真的很讨厌和秦简有关的一切,这其中与之关联最大的,只是他。
可他自来到这个世界之时,就注定没办法将自己从“秦简”中剥离。
秦处安正胡思乱想着,马车忽然急急减速,他因跑神没坐稳,由于惯性往前跌。商景徽与他相对,一时惊惶躲避,重心没稳住。
马车突然停下,商景徽又向前倾倒。
好巧不巧,两人撞了个满怀。秦处安怕压着她,只得顺着对方的劲儿,往后退去,后背生生撞到后头座位上。
稳下来之后,两个人都因受惊而呼吸不稳。秦处安余光瞟着商景徽近在咫尺的眼尾,一时愣住不动。
商景徽倒是反应很快,立刻要起身,低头却看见自己双手死死抓着秦处安的衣襟——
秦处安目光随着她,自然也看见了,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悸动。
外头传来马夫对人呼喝的声音:“何人惊扰公主车驾!”
朱蕤担心商景徽的安全,在马车停稳后,赶忙拉开门询问。
商景徽已经快速松开手,起身,整理仪容,平复心跳和呼吸,端坐回原位。
秦处安也慢吞吞地坐好,随意理了理衣襟。
“怎么回事?”商景徽沉声问。
朱蕤挑着帘子,外头一个车夫跪在地上,语气惊惶,连连赔罪:“小人是永宁侯府的人,今日我家公子饮酒醉了,不小心冲撞了公主的车驾,公主恕罪!”
商景徽透过帘子的缝隙,向外看去。对面是一架驴车,八月天里,已经有些冷了,车上只挂了几面青纱帐,风掀起纱帐的一角,露出里面衣衫不整,靠在榻上的男人。
秦处安也坐过去,向外看,见此情景,忙拉了拉商景徽的衣袖,低声道:“殿下,别看。”
经过方才那一遭急刹,又有如今喧哗,按理说早该酒醒了。而对面的人竟跟醉死了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既不知下车赔礼,也不知避开相让。
绝对是装傻。
当街冲撞皇室宗亲的车驾,按律该治大不敬之罪,毕竟权势再大,也大不过皇家。
但……如今这人有点特殊。
秦处安又看了一眼外头那不伦不类的驴车,以及车里极度不雅的人,问:“永宁侯府?罗大公子么?”
底下车夫连连称是。
马车里头二人对视一眼,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那就不稀奇了。
如今这云阳城里,人尽皆知,永宁侯府三房的长子罗崇尉,是个疯子。
不过这位罗大公子的疯癫行径,比起对他自己的伤害来说,并不算伤天害理。
比如,罗崇尉在城外后山给自己买了块林子,没事爱跑到林子里喝酒,喝醉了就漫山遍野地跑来跑去。当然,不是正经的瞎跑,是袒胸露乳衣衫不整地乱跑。
再比如,一年四季,不论春夏秋冬,罗大公子总是驾着一辆挂满帷幔的驴车,满云阳城游荡,他自己就躺在隐隐约约的帷幔后头,衣衫不整地睡大觉。
还有,这位罗大公子爱当街扔钱。曾经有许多次,罗崇尉走在街上,见有百姓衣衫褴褛或当街乞讨,喜欢随便撒些银子——这当然是件令人追捧的好事。
不过很遗憾,罗公子这种大方行为,导致其出门过街则被百姓围堵。为了保证云阳城的安宁,罗公子不幸被父亲剥夺了手握金银的权利。罗公子受追捧的机会也自然就随之消失了。
但是,疯癫归疯癫,罗崇尉没有被众人直呼疯子,反而还能被尊称一声“罗公子”,并非因起“世家公子”的显赫名头,而是有其另一重叫人心服口服的缘由。
这位罗大公子,很有才华。
罗崇尉十七岁时,正儿八经进士及第,是走过科举正途的。只是,考取功名之后,他便如同完成了任务一般,放浪形骸去了。
不过,罗公子偶尔还会在醉酒之后,写下几篇惊世骇俗的文章。就连当世文章第一的名士,也曾经评价罗崇尉:
“虽放浪不羁,性情怪诞,然其文可比前代贤士,贯古今之奇。”
这位罗公子,便是凭着这样的奇葩行径,获得了整个云阳城的谦让。
“如果是他的话,不如就放过去算了。”秦处安一脸同情,道。
商景徽按了按眉心,对底下的马夫道:“速速避让,这条路若继续堵着,招来了禁军,可就没人能饶恕你们了。”
车夫大喜,赶紧牵着驴,拉着那风格怪异的车靠到了路边,给公主车驾让出路来。
此处距离丽景园已经不远了,又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公主和驸马便回家了。
进了门,秦处安才说:“这罗家祖坟别是有什么问题吧?罗正肃虽袭侯爵,任枢密副使,可好色至极,为人不正经;罗正文在国子监任司业,虽为人正经,可实在平平无奇。子孙辈便更不像话了,罗正肃妻妾成群,外室还养了一大堆,子女十几个,却皆是纨绔,没一个能成器的;那罗正文只有一儿一女,偏偏儿子还是个疯子。”
商景徽哂笑,道:“代代相承的家门不幸罢了。”
“哦?”秦处安一听,来了兴致,便道:“公主可否细说?”
抱歉,晚了一点[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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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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