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沉，几拨人流将她与李宁玉分散开了，顾肖原路追寻，逮着个人便问他们有没瞧见一位白衣胜雪纤细若竹的姑娘，她甚至不停比划高度，那人大概在她眉骨处，同她差不多身长。路人皆摇头答不知，她撒开腿，继续奔走询问。
走得急了，难免磕碰到行人或物什，迎面而来一名白衣公子，顾肖躲闪不及，二人肩膀擦过，白衣一尘不染。她定睛望去，抬手拦住了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公子来之时可否见到过一年轻女子？如你一般白衣飘飘，气质出众，仪容不俗。”
男子似觉好笑:“如我这般气质出众，仪容不俗，且同着白衣的女子，我至今也未曾见过一个。阁下想找的这名女子，该不会是画中仙吧。”
“非也。”顾肖理直气壮:“她是我的未婚妻，今日同游庙会，方才不慎走散，我欲原路寻她，打搅公子了，我这就告辞。”
“莫急啊。”男子出言提醒，“眼下庙会正是热闹，你这未婚妻兴许就在前方，原路寻找岂不本末倒置。”
“公子言之在理，我亦想过先从前面寻起，然而她生性喜静，今日出游也是在我劝说之下才答应同往，我怕她嫌吵闹，心情不悦，独自返回了。”
“原来如此，是我考虑不周，胡乱提点，阁下见谅。”
“哪里，公子也是好意。”她礼貌一笑，准备离去。男子又道:“在下白小年，阁下尊姓大名，我们交个朋友可好？”
顾肖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交朋友，她这个状态像是要交朋友？“不必了，我着急找我的未婚妻，不耽误公子出游雅兴。”口吻冷静，但心里已然腾起了一股无名之火。
白小年也不勉强，“好吧，倘若我是阁下，定会结交这个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找人也多个帮手，后会有期。”
他抬脚要走，顾肖明知这是在以退为进，却仍然叫住了对方:“在下顾肖，白公子想如何找？庙会人从众，两人一起找怕是也没那么容易找到。”
“顾兄无需多虑。”白小年道:“我有一计。”
福货摊位前行人熙攘，不多时，李宁玉便在平安锁背面刻上了两个字，引得售卖吉祥物的商贩连连赞叹。
“姑娘当真心灵手巧啊！寻常人要在锁上刻字怎么着也得一盏茶的工夫，姑娘三两下就刻好了，看来这锁的确与姑娘有缘。”
李宁玉不语，对着刻字凝神端详，确认无误，递回给商贩处理好，当即付款离开。
直至刻字完毕，她才蓦然惊觉与顾晓梦走散了。庙会人太多，一个个摊位的找耗时耗力，万一顾晓梦也在找她，两人恰巧错开徒增寻找难度，不如原路折返，或许半路上会碰见她想找的人。
另一头，顾肖同白小年前行数步，驻足于隆福寺山门前，见白小年再无行动，她有些沉不住气:“这就是你的计策，站在寺院门口干等？”
“正是。”白小年答了一句，随后为顾肖解释:“顾兄的未婚妻若真似顾兄形容的那般鹤立鸡群，我来时定然不会忽略，既然路上未曾遇见，有一半以上的可能是人还没离开，她若还在庙会，早晚会来寻你，我们不用走远，在此等候便是。”
此番回答可谓合情合理，先前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只不过关心则乱，光顾着找人，没考虑其他问题。但此事关涉李宁玉的人身安全，她绝不能轻易退让:“等是可以等，最多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若没见到人，我便亲自去找。”
他无所谓似的笑了笑，“我陪顾兄一起等。”
等待难免无聊，二人随意交谈，多是白小年发问，顾肖答上一两句。与陌生人谈话于她从来不是难事，此时却兴致缺缺，只偶尔向旁边瞟一眼，眼睛便又接着审视来往路人。
“顾兄的这位未婚妻，与你年龄相仿吗？”谈来谈去，又绕回了最初的话题。
“年长我五岁。”
“那便是二十出头？”
“白公子多大了？”
“刚及弱冠之年。”
“哦，那你跟我一样，今年也是二十。”她反客为主，“怎么，白公子尚未有妻室或未婚妻吗？”
“未有。”他摇头，嘴角噙着一抹苦笑。“我的人生，并非能由我自己做主。”
顾肖侧过脸打量他，面容气质不似普通人，出身大约非富即贵，真应了那句老话，越是富贵人家，越是身不由己。“莫非你今日是偷溜出来的？”
“顾兄怎知？”
“我观公子不像普通人家出身，身边却无一个仆人随从，料是偷偷潜出，一人独游庙会，尽情尽兴。”
“**不离十。”白小年向她略一拱手，“顾兄观察细致，在下由衷佩服。”
她纠正道，“你我同年，莫要顾兄顾兄的叫，都快把我叫老了。今日偶遇实属有缘，依你所言，我们便交个朋友，你唤我顾肖，我唤你白小年，直呼名姓，方显熟络。”
他亦坦然:“如此也好，小年几乎从未有过同年的朋友，今日相识，我之幸事。”
李宁玉折返至隆福寺山门前，恰好撞上他们二人相谈甚欢的画面，她原路返回心中本有些急切焦躁，乍见此景，一颗心刹时沉入谷底，只觉面前一幕甚是刺眼。待她默然上前，顾肖方似如梦初醒。
“玉姐！”顾肖惊喜万分，赶忙凑近察看李宁玉身上有无异样:“你上哪儿去了？我找你找不着，只好在这寺院门前等候你经过。”
随后她拉上了未婚妻的手，清凉依旧，都怪这破天气太冷了。“天色也晚了，玉姐我们回家吧，你瞧你这手都冻得这么凉了，回家后咱们把手炉脚炉都用上，帮你暖暖身子。”
她拉着李宁玉的手欲要回去，李宁玉纹丝不动，“不介绍一下？”
顾肖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她看向李宁玉，介绍道:“玉姐，这是白小年，我刚刚跟没头苍蝇似的原路寻你，没成想遇上了他，是他提议在寺院门前等你，还真给我等着了！”转头又为白小年介绍:“这位就是我的未婚妻，李宁玉李姑娘。”
白小年遂向李宁玉问好，李宁玉微微一笑，与他寒暄了起来。顾肖等得有些不耐烦，打断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再会。”
她们走出没几步，便听见身后的白小年喊道:“顾肖！我冬季都住在西郊的戒台寺，有空再会！”
李宁玉霍然甩开了她的手，疾步而行，她来不及回答，急忙追了上去。返程路上李宁玉沉默不言，她心知对方这是生气了，故而也不敢像平日般胡乱讲话缓和气氛，只是跟在后面解释道歉。她理解这种心情，庙会人多吵闹，没怎么逛就走散了，走散了去找人，结果要找的人正跟一个陌生人谈得起劲儿，还得是李宁玉修养好没有当场冷脸，换作是她，早就大发雷霆了。
回了家，她尚未将手炉脚炉找出来，李宁玉进房关门，任她怎么敲门，房里的人始终没有回应她一句。
一连三日，李宁玉没再和顾肖说过一句话，解释解过，歉也道了，能用的办法都用过了。顾肖没辙，问何剪烛怎么办，何剪烛翻了个白眼，“你惹我姐姐不高兴，还好意思问我怎么办？”
“我不是故意……”
“我看你是成心。”
她委屈地垂下眼帘，“你姐姐她……以往有如此生气过吗？”
“从未有过。”
“那我……”
“你得持之以恒哪，道歉道一两回怎么够，每日早晚两次，在姐姐起床前和入睡前，你去她房门外道歉。”何剪烛如此建议是存了惩罚的心思，谁叫因为顾肖，姐姐竟然破天荒未按约定时间碰面便先回去了，况且这三日以来，姐姐似有心事，连与她讲话都讲得少了，必须让姐姐好好训训顾肖。
当夜，亥时未至，李宁玉一如前两日般早早进了卧房，桌上燃着油灯，窗外北风呼啸，冬日夜晚寂寥凄清，她的心绪却迟迟不得平静。眼下十二月二日，距离庙会那日回来过去了三天，三天未曾理会顾晓梦，若论缘由生气仅仅是一部分，其实一路走回来时她便消了气。
气顾晓梦，或是气那位白公子又有何用？她更气她自己，九百多年的修行，一心追求正道，下山渡此一劫亦是为早日脱离妖道飞升成仙，成了仙，才好帮助更多受苦受难的众生，然而她长久坚守的道心，却在庙会上，在碰见顾晓梦与白小年交谈时产生了剧烈的动摇，虽是如此短暂的一刻，但也足以令她察觉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变化。
不知从何时起，她对顾晓梦有了不该有的期待。期待背后，是某种隐秘而深沉的情感的萌芽，她甚至不能深思，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这种感情，绝不是她对待何剪烛的那种感情。
她不能想，却又不得不想，她不去思考，便永远不会破除心底的迷雾。
室内烛火摇曳。
而此时，屋外雪花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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