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观薪往外面走去,路人都惊讶地让开一条路,目视着他。
在许观薪即将踏出大门的时候,他的手被人从后面忽然地拽住了。
玄色与白色的衣袍交错着,许观薪回头,看到一张无比惊愕的脸。
江白伤的面容,再一次出现在面前,许观薪也感到猝不及防,那个时不时就像要露出獠牙的小兽的孩子,如今竟然变成了温俊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背负着那样的血海深仇,他的眼眶给人以明显的病态感,唇色苍白,也许是受无笑真经的影响。
许观薪自认戴着斗笠,应该没那么轻易被认出来,但是江白伤给他的感觉是他已经认出了自己,许观薪犹豫了一下,主动揭开了斗笠,说:“江盟主,好久不见。”
江白伤浑身开始颤抖起来,接着膝盖一下软了下去,看起来像要跪在他的面前,许观薪伸出胳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说:“这是做什么?江盟主,这么多人看着你,身为盟主有失体统。”
江白伤完全在意不了任何事,或者说,这一刻,他觉得任何事都不重要,他看着他,声如蚊蝇,接着又稍微用力重复了一般:“是你……是你……”
十五年过去,样子一点也没变,这有点吓人了,不过许观薪身上确实不存在苍老这件事情。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没有人曾真正的杀死我,所以前尘往事就放下吧。”许观薪说。
“放下?……”江白伤看着他,眼眶红了一点,莫名多了些人味,说:“你要我怎么放下?”
“为何放不下?十五年前的事有那么让你难忘吗?”许观薪不解。
江白伤想复仇,想要他死,他也不想继续做一些无谓之事,便成全了他,也放自己解脱。许观薪确实不曾被人误解过这么长一段时间,几百天的光阴,江白伤的目光如背后冷箭盯着他。不过,即便如此,许观薪也可以理解他,由于自己主动进入了弑杀之狱,他的意识映射在江长意的身上,化身为他继续活着,江白伤恨他是理所当然的。
江白伤没有错,他也没有错。事情结束了,或许每个人都感到不舒适,但是终归是结束了。放下过去,往前看,才是智者所为。
“……你……你是不是怨我?”江白伤说着,想笑,但是笑不出来:“肯定是这样的……你一定是在怨我……”
可惜的是,许观薪并没有怨他。
“不。”许观薪说:“你太执着于过去,我今天便是来和你告别的。”
“告别?”江白伤握住他的手腕,说:“不,你不准走,我才刚见到你。对、对了,你还要去见展虔,对吧?他也来武林大会了。”
“……是吗。”提到展虔,许观薪也有些好奇,不知道那家伙后来怎样了。
“还有,你看这把剑,它还好好的,我在用它。”江白伤取出腰上的佩剑,拿给他看,想笑,又笑不出来。
许观薪看着他不知何意的举动,看着他的目光又开始带了一丝悲悯。
据说江白伤也练了无笑真经。真是愚痴。这个世界的武者,似乎都受不了神功的诱惑。
江白伤动了气血,便咳嗽起来,忽然捂住口唇,弓着身子咳出了一口血。
他掩饰自己的失态,侧过身去,又是一阵咳嗽,引得众人纷纷围观。
许观薪不知道他的健康状况变得这么糟糕,皱了皱眉,看着众人都在看他们,他也不想被人参观,就说:“算了,先去里面说话吧。”
“好……我带路。”江白伤说着,接过属下递来的手帕,擦干净了手上的血,攥在手里,往前走。
江白伤把许观薪带到了会见重要宾客的地方,让人奉了茶,自己喝了两口热茶,润了润嗓子,没有那么想咳了。
“你这咳嗽是怎么回事?没有找郎中看看吗?”许观薪问,他记得他离开的时候江白伤没有这个毛病。
“是神功的副作用。”江白伤说:“治不好。”
“江湖神医也没办法吗?”
“除非散功,何况我也是老毛病了,即便散功,也不一定治好。”江白伤似乎不想谈这个话题,他说:“今日本来是为先生举办的吊唁,先生既然回来了,我让人将众宾客送走,你也不想被很多人议论吧?”
“我想去看一下我当初的躯体。”许观薪说。
“好。”江白伤没有问许观薪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死而复活,他好像对他身上发生任何事都不感到奇怪了,都会接受。
许观薪一路走去,到处都装饰着吊唁的白色花圈,白色的布上,悬挂着招魂铃等物,空气中漂浮着沉香的味道。十五年前自己的离去,今天还有人记得,其实是让人感到温暖的事情。
毕竟一个人死后,还有人如此长久的记着他,除了亲人之外,对于其他人很难做到。
所以如果说他本来对江白伤还有一些芥蒂的话,当看到他为了愧疚难以安心,并且还染上了疾病,他已经对他没有分毫的诘责之意了。
待到了祭堂,许观薪看到一具冰棺,走过去,看到了自己的身体。本来许观薪的身体作为他神魂的残片,也不会腐烂,但是被放在冰棺里,自然得到了更为妥善的安置。
他走上前去,伸出手来,将自己的残片吸收了过来,融入了自己的身体之中。
看着这一切,江白伤难掩困惑与惊诧:“您到底是?……”
“不必惊讶,我只是来回收自己身上掉落的一个碎片而已。”
江白伤看到那冰棺中的人骤然消失,心中难掩怅然若失的感觉,仿佛他躺在那里还可以日夜存在,而现在,他却随时会去到自己再也触及不了的地方。
“江……江兄……”一个沙哑的声音说着,拄着拐杖,被人搀扶着走了过来。
许观薪回头看去,看到了展虔,他曾经那机灵活泼的样子,现在也变成了一个饱经沧桑的大叔。
人类,就是如此脆弱的生物。
“展虔。”许观薪说着,心中也不免有些触动。当初,虽是展虔走火入魔刺入他的身体,但其实是他主动放弃了和那个身体的连接,所以才会被人刺死。
“真的是你。”展虔听到消息,本来卧床不起的,也忽然来了力气。
他快步走到许观薪身边,看着他,说:“你还活着……你没有死……”
这下让许观薪也挺不好意思的,还有故人挂念着自己,而且他们的情况都不大好。他当初的本意是自己的离开,可以给其他人一个交代,但好像,这么做反而让他们歉疚了。
“对于我而言只是须臾,可对于你们来说,已经过去了十五年。”许观薪叹了口气,说:“江湖夜雨十年灯,煮酒方能慰心肠。好久不见,你们不介意的话,晚上我们可以把盏共饮。从今往后,便再无相欠,你们可安心。”
“喝酒……好……我展虔愿意奉陪!”展虔说:“当年我走火入魔,是江兄救我一命,这条命是你的,让展某做什么都愿意!”
“……哼。”一直冷眼旁观的江白伤看着两人,笑不出来,便哼了一声:“展虔,你这么大人,说这话不害臊吗?”
展虔看到铮亮的地面上,印着自己的模样,早已无当年的意气风发,反而是一个被病痛折磨的中年人,而江长意还是一如当年见到一般,剑胆琴心,风姿卓绝。
自惭形秽是难免的,但是对江白伤,他从不客气,难掩嘲讽地看向他,说:“江盟主,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
江白伤则轻轻地咳嗽了起来,也不想叫许观薪看了笑话,便没有再揶揄他。
晚上,在暖阁内温了美酒,设了佳宴,三人共同就坐。
回想起来,认识了这么久,他们还不曾心平气和地一起吃过一顿饭。
当那些刀光剑影都变成岁月里褪色的印记,还是这壶酒最懂人心。
“请,江兄。”展虔举杯说。
“请。”许观薪和他干了杯,又和江白伤干了杯。
三人举杯共饮,喝完后,许观薪看两人都有些感动之意,纷纷提袖拭泪。
他是真没辙了,十五年,对于人类的分量是那么的重,可以让人百感交集,而对于他,那是昨日之事。还未形成沉重的记忆,就已经被化解。
“当初你二人回去,王爷没有说什么吗?”许观薪问道。
“还不是因为这小子,鬼主意多。”说起这件事,展虔举著的手晃了晃,显示出他的心情很好,当年他都未曾夸赞过江白伤,但是江长意回来了,他们之间便自动冰释前嫌了:“早就收集了四王爷意图窃取神器的证据,威胁四王爷放我们走,那四王爷得知被一个小孩给算计了,当时的脸色太好看了。”
“……”许观薪说:“白伤确实是聪慧之人,年纪虽小却非同小可,如今能当上武林盟主,也是不足为怪。”
江白伤听到夸奖,竟感觉到心花怒放,他也笑不出来,只能给许观薪继续斟酒,说:“您对于我而言,如师如父,您能不计前嫌,是白伤之幸。”
这话说得体面,许观薪不由又对他另眼相看,说:“当年的不过是误会一场,何必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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