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观薪回到了江白伤的居所“竹林居”,这日天气难得晴朗,江白伤在庭中舞剑,展虔在一旁观赏。
十五年的光阴,在他的剑影之中,在满庭的飞花下,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来回穿梭,经纬交错,从过去到现在,好像一切被紧密联系了起来。
“是太极剑法?”许观薪问。
“不错。”展虔答。
“白伤的剑法竟然如此出类拔萃了,那无笑真经练之何益?”
江白伤看到他,停了下来,走到他身边,说:“昨日喝醉了酒,我没有说什么失礼的话吧?”
“……没。”许观薪看他,如今他又收敛为一副平静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也是无笑真经的原因,正常人会这么容易就把心情收拾得如此妥帖吗?
“这是我从谢神医地方得到的药。”许观薪看向他们二人,说:“无笑真经于身体有害,你们若是有天想清楚了,便服下此药。”
展虔似乎没想到他会为他们专门去找神医,说:“谢谢江兄,我倒是乐意服下,何况白伤成为了盟主,我在他这里养老,他应当不会赶我走吧?”
江白伤说:“展大哥,你想住多久,我都欢迎。”
“您也一样。”他又看向许观薪。明知道他不会留下,但是还是这样说了。
许观薪说:“白伤,如今你已是武林盟主,凭借太极剑法,和拥护你的众人,不需要无笑真经帮你巩固地位。”
“你希望我服下这药吗?”江白伤问。
“自然。”许观薪说:“我听人说,你练习无笑真经练习得很好,除了咳血之外,日渐缺失情绪之外,与常人无益,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好,我这就叫人煎药,与展大哥一同服下。”
许观薪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爽快,自己倒有些怔住了,他这种自我感动的做法,其实也怪无趣吧?希望谢神医的药是真的能够治好他们的身体。
日暮时分,下人熬好了药,江白伤和展虔都喝下了。
之后他们便泡在药浴里,直至头顶和身周流窜出无笑真经带来的旺盛真气,多年潜伏在体内的毒气也一同被拔除了。
展虔的脸色变好了些,揉着腿,说:“好像腿部的血确实开始流动了,假以时日我能再次站起来就好了。”
江白伤更是当时就对许观薪露出了一个微笑,隔着蒸腾热气,说:“谢谢你。”
“……”许观薪的内心一瞬间疼得说不出话。
回想起来,他好像从来没有为一个人感到如此的心痛,并且自责。自己的存在,或许对这些人而言并非救赎,而是一种磨难。
可他听见江白伤清晰地说:“无论你是人是神,是魔是佛,都谢谢你救了我……和展大哥。”
“是这样吗?”
“我还是感谢你在灭族那日出现,有一个人仇恨,比找不到人仇恨更让我痛苦。”江白伤缓慢而清晰地说:“我这一生本该被仇恨包围,但是无论是一点点亲情的滋养,还是……牵挂一个人的感觉,我都品尝到了,对于我而言何尝不是得偿所愿。”
人间如同地狱道场,找到爱的人,则可以化苦为甜。看着他执迷不悟,许观薪忽然明白佛祖为什么要人放下爱欲,什么又是不如不见。
“江白伤,你多多保重。”许观薪说完,便离开了。
他只是,不知道要怎样继续待下去。他忽然明白,爱的另一面。它不仅让人感到快乐,还会使得到又失去的人,亦或求而不得的人如此痛苦。
痛,不代表不爱。
离得很远,不代表不爱。
不在一起,不代表不爱。
“白伤,如此便可吗?”许观薪离开之后,展虔问江白伤。
“便可。”江白伤把头依靠在木桶上,眼睛开始逐渐失去了色彩,就像对人生已无念想的濒死之人一样。
“你们之间是一步错,步步错啊。”展虔也难免叹息,说:“但这也不怪你。”
“没事了,他来过就好。”江白伤说:“你帮我见证,他确实来过了,这就足够了。”
展虔以为自己本来就够愚痴,没想到江白伤的愚痴程度在他十倍以上,他不由仰天大笑出声。
“江湖何处无痴儿啊。”
“别笑了。”
“说起来江白伤你还真行啊,练习无笑真经,竟然连一次走火入魔的情况都没有。”
“……不知道,可能是天生断情绝爱吧。”
“这一点也不有趣。”展虔说:“好在功也散了,他说的没错,无笑真经这东西,真不是人该练的。”
*
江白伤穿好衣服,庭中飞来一只白鸽,他信手握住鸽腿,取下一张字条。
“醒狂丹丢失,速回。”
他来到案前,蘸好墨迹,回复:“在谢无妄手里,无事。”
将字条重新绑好,放飞了信鸽,江白伤便在轩窗前发呆。
思绪回到了那年,他问展虔要无笑真经,表面上给的理由是自己要练无笑真经称霸武林,实则是作为交换条件,要和当世的第一神医交换起死回生之药。
“这便是无笑真经吗?”看着展虔默写出的真经内容,朝问质疑道。
“对。”江白伤说:“展虔不会骗我,或者,我当场练给你看?”
“不必了,我答应你,等药快炼好的时候,我会跟你说。”
“不必了。”江白伤说:“我会一直待在你这里,直至亲眼看到药成。”
那之后,江白伤就结庐在朝问所在的铸金山上住了下来。他看着朝问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你就这么想得到起死回生之药吗?”
“对。”江白伤说:“我要他复活。”
“这药我钻研了一世,这一次是最有希望的,如今成果就在那药炉中,若是成功了,你便拿走,若不成功,我也无可奈何。”
“……还会不成功?”江白伤揪着他的领子质问:“你不是跟我说你可以办到吗?现在不确定是怎么回事?”
“起死回生这种事,你竟然相信能绝对成功。”朝问笑了笑。
“那你就在这里炼药,炼到能成功为止!”江白伤的脸忽然狰狞了起来,一副要把他吃掉的样子。
朝问皱了皱眉,说:“江白伤,我看你是真该治治病了,为一个人死人执着至此,你还是个情种不成?!”
“你懂什么!”江白伤努力至今,就是为了有足够的声名和人脉,可以求得起死回生药,复活江长意。
这就是他这一生唯一的愿望。
焦急的六个时辰的等待,江白伤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汗如雨下,脸色苍白。朝问则在一旁研习医术,集他毕生之能,也要练出自己梦寐以求的起死回生药。
终于,药炉中冒出缕缕青烟。
朝问站了起来,江白伤也看向他,两人朝药炉才走了两步,炉子竟然在他们面前爆炸了。
朝问急忙走上前去,从炉子里找到一团漆黑的东西,那根本不是什么药。
“怎么会这样?我又失败了?”朝问脸色也不好看。
“……神医,你别放在心上,只是失败了一次而已,我会大力资助你,直到你能做到为止。我们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江白伤一边安慰他,一边也在安抚自己波动不止的内心。
说完,他就离开了药庐,怕再待在那里,会做出什么无法自控的事——他怕他忍不住杀了朝问。
等他收拾好心情,走入药屋,竟然看到朝问持着剑自刎在桌前。
在桌上他还留下了血字条,上面写着——
尽我毕生之能,也无法达到生死之畔。世间并不存在起死回生药,我以死谢罪,江白伤,人死不能复生,希望你放下执念。
江白伤看着那字条,狂叫了起来,他跑到崖边,忽然就想跳下去,以死了之。
做下的错事不能弥补,人死不能复生,他还活着干什么?
在他往下跳的时候,朝问的二师兄收到他的信,赶了过来,他是法林寺的一位大师,对江白伤说:“这是何苦呢,施主。贫僧听闻鉴云大师曾经劝过你一次,你执迷不悟,如今,你竟连本性都不能保持了?”
“你也不能让他复活,你给我走!”江白伤咆哮说:“你们都是废物!你们来找我干什么?!”
“……施主,师弟不能做到,他很痛苦,你不知道,你的情况已是疯症。”
“你说什么?”
“师弟说你已疯魔了。”朝觅说:“他托我照顾你,你随我回法林寺中,兴许还有神志清明之日。”
江白伤持剑便刺向他,朝觅摇了摇头,从袖中使出锁魂钉,将江白伤击伤倒下。
他带江白伤回到法林寺,没想到江白伤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跪在佛像面前,向佛祖求了谶语。
佛曰——施主,与故人尚有尘缘未尽,期在十年之后,望自珍重。
当天夜里,江白伤大闹法林寺,将镇寺之宝的醒狂丹中的一粒拿走,吞了下去。
从那之后,他的疯症不再发作,甚至比常人更加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可怕。
但是朝觅知道,他只是在静静等待那人回归的时期而已。
*
“施主,你既然苦苦盼他来,为何又让他走?”朝觅去找谢无忌要回醒狂丹,顺便拜访了江白伤。
“或许是醒狂丹的作用吧,无论我内心的想法如何,我总是能够做到言行冷静。”江白伤说:“况且我的愿望便是再见他一面,既然已经圆了愿望,做人总是不能太贪心的。”
“这真不像是你会说的话。”朝觅说:“我现在知道你已经疯得可怕了,疯到极致,原来会让人这样。”
“哈哈。”江白伤笑了两声,笑声空洞无物。
“为了掩饰情绪过于平淡的事实,你对外宣称你练了无笑真经,其实你从来没有练过,你靠太极剑法走到今天的位置,将你多年来修习的杂学伪装成无笑真经的样子,骗了所有人,十年来,你未曾展颜一笑,连展虔都被你骗过了。”
“……”
“为何你如今肯笑了呢。”
“他以为我平安无事,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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