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孩，就肩并肩，背靠着岩石坐了下来。
如意峰是鹤别山后山一个风景秀丽的山头，但这里奇险无比，修为高的人不是在人间游历，就是在洞府修炼，修为低的人，也不敢来这里。
少年隋云本来也不敢来，但他看玄凛经常在这里，每次在这里来，总能找到他。
酒塞被拔出时发出轻脆的“啵”声，像春溪里冰棱碎裂的尾音。
“喏，给你。”小隋云取出一罐酒，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酒杯，小心地给玄凛满上一杯，慢慢给玄凛递过去，“我哥哥说这个酒度数不高，但也不能喝多，哎……”
玄凛端着那秀气的小酒杯，一口就喝得干干净净，又把杯子扔给小隋云，小隋云手足无措接过，看着玄凛，想说这人喝太快了，但又不知道怎么说，这人现在也算不上他的朋友。
见小隋云不说话，又发呆，玄凛：“再来。”
再来一杯？小隋云犹豫，再来一杯会不会喝酒？喝醉了会不会撒酒疯?会不会骂？会不会打人？自己修为一般，打架肯定打不赢对方的，能不能不打？
……
小隋云脑子里闪过一连串念头，手上动作不停，把酒递过去后，说了一句：“你可以不可以不要打我？”
小玄凛：“？”
眼神冷冷的，小隋云自感被拒绝了，但还是忍不住又倒了一杯酒给玄凛。
没有办法拒绝人，怎么办?
一杯又一杯。
小隋云看呆了，抱着酒罐子一杯一杯给小玄凛倒酒。
眼见着酒罐要见底了，小玄凛终于说话了：“你说这酒叫什么？”
小隋云见人终于和自己搭话了，抱着酒罐子，双眼一弯：“青梅，青梅酒，是我阿娘自己做的，好喝吗？”
小玄凛想了想，没说好不好喝，继续问：“你哥哥，你是说那天那个人？”
那天“打架”来救下两人的少年，隋煜。
小隋云点头，自豪道：“我哥哥很厉害的！”
“哦~你不喝吗？”玄凛问。
小隋云手里多了一个小酒杯，见玄凛喝了那么多，他其实也有点蠢蠢欲动，他舔了舔嘴唇，这是给他专门给玄凛拿来“止疼”的宝贝，但这个酒很香。
青梅酒混着山涧草木清香，变成一股清冽的香气，带着青梅最本真的气息，带着晨露打湿的果皮涩感，清透里藏着点微醺的暖，十分诱人。
家里人不让他喝酒，但他想喝，而且，玄凛在问他，应该也是想要他喝的。
“那，我喝一点？”小隋云竖起食指，像是在保证，看向小玄凛。
小玄凛微微颔首。
一口下肚，那股在空气中盘旋许久的香甜气息突然钻进喉咙，他本想学着阿爹和哥哥的那样浅啜，舌尖却先一步撞上酒液——比檐下冰棱更清冽的辣先炸开，紧跟着是发酵后的甜丝丝漫上来，像偷喝了蜜水的蜂儿忽然被露水呛了口，喉头猛地一缩。
“咳、咳咳……”他慌忙偏过头，指节攥得发白，酒液顺着喉咙往下滑，竟微麻的烫，像初春第一缕阳光落在雪上，簌簌地化出点暖来，鼻尖原本萦绕的青梅香，此刻混着胸腔里翻涌的气息，倒生出点朦胧的甜，让他忍不住眨了眨眼，“好奇怪……”
“哪奇怪了？”
“怪好喝的……”小隋云说着，把剩下半口也倒进了嘴里，咽下，又抿了抿嘴，“好喝……”
小玄凛拿起酒罐，给自己倒了一杯，正准备放下罐子，就看见小隋云伸过来的酒杯。
“我也还要喝。”
小玄凛手顿了顿，给人倒一杯。
喝光，好喝，再来。
没多久，如意峰多了一个小醉鬼。
“还喝吗？”
小玄凛眼珠子一转，又问：“你认识储境心吗？”
听到玄凛说储境心，他捂住酒杯，迷惑地随意点头，“唔，储，重明殿下，认识，哥哥的好朋友。”
“你不是他的朋友吗？”
“我？我不是。”
“那谁是你朋友？你还和谁喝过青梅酒？那个虞家的臭小子吗？”
隋云琢磨了下，这应该说的是虞闲，上次上夷宫的事情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唔……谁？”小醉鬼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看来是喝多了。
“谁是你的好朋友？”玄凛锲而不舍，他是个十分有耐心的人。
似乎这个问题，引起小隋云脑海深处的记忆，他醉晕晕的，嘴里嘟囔：“……你喜欢我，我们可以交朋友。”
小隋云靠着岩石面对着如意峰对面的夕阳呼呼大睡了起来，没有看见旁边少年龙族阴郁的眼神：“我才不会和骗子做朋友！”
隋云：“……”
隋云想了想，唯一能解释眼前这个诡异画面的说法就是，玄凛认出了少年时候的自己就是那个水宫里拐来的小孩儿，那个在他看来“背叛”了他会一辈子做朋友誓言的孩子。
而……自己的真实身份。
隋云想起之前储境心问过自己的话。
储境心知道自己的身份。
是最近才知道的，还是从小就知道……隋云不知道，现在他也不关心了，就像他说的，他不在意，他的阿爹是隋将，母亲是秦朝，哥哥是隋煜。
他是隋云，灵山隋云。
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其他的亲人。
他怎么会出现在雪山，又怎么会被隋煜捡回了灵山，他都不想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都不重要了。
隋云回过神，小玄凛眼神里的阴郁已经消去，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但隋云看见小玄凛身后抽了抽小隋云的脸，说了一句话，虽然很小声，但隋云听见了。
我才是你的青梅，不许你和其他人青梅酒！
隋云想起来了。
在鹤别山的那一次喝酒，被哥哥发现了，还不知道怎么传到了父亲和娘亲的耳朵里，被狠狠说了训了一顿。后来也没人找他喝酒，他也不敢找别人喝酒，找玄凛，玄凛也不和他一起喝，所以，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喝过酒了。
隋云丝毫不怀疑，罪魁祸首肯定是玄凛。
这人怎么这么小心眼。
隋云笑了笑，真可爱。
这个时候的玄凛，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所以那时候，自己对他殷勤，但他却对自己冷冰冰的，是因为还在生气。
生气自己离开了水宫。
或许，还有，生气自己忘了他。
隋云弯下腰，看着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玄凛，轻轻说了声：“对不起，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肯定不是故意的，”想到那小孩儿看着小龙崽的笑脸，隋云想，他是真的想要和龙崽交朋友的，“我非常非常非常想要和你做朋友的。”
晚风吹拂过，少年龙族，歪着头，发丝在风中轻轻晃动，像是听见了隋云的声音，嘴角带起微微的弧度，看上去心情不错。
现在，隋云越来越好奇，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和玄凛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那段记忆为什么会没有在他的脑海里？玄凛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的失忆？
在他的记忆里，他一直一直在为了查清灵山的事情奔波，因为太多次的使用卷轴，导致他其实整个人也低沉消迷了很长一段时间，很多记忆，他都不确定真实性。
……
斗转星移，时间一日一日过去，玄凛的伤不见好，药师晚不知在忙些什么，从最开始一旬来看玄凛一次，到后来一个月才来一次。
后来，而小隋云撞见药师晚来的那一次，也是隋云最后一次见到药师晚，他听见了药师晚称呼龙族少年为“娇娇”，小隋云还想着找机会要调侃小玄凛一次。
但很快，小隋云被接回了灵山，再也没有机会叫龙族少年一声娇娇。
鹤别山的这段时间，在隋云的记忆里，算得上是美好的。
但就像是大雨来临前的平静，短暂的平静和美好过去，出现在隋云面前的就是倾盆的大雨，那场在他生命里燃烧了上百年的火，又出现了。
但隋云已经能平静看一遍又一遍，就像是他的梦魇，一次又一次，十次百次千次，直到麻木，让千丝凝的疼把所有的痛给掩盖。
隋云看见了自己被赶来的少年龙族救走，是那颗蛋，后来化作鸟的那段时间。
再之后，是谢灵雎的死亡，因为他的死，隋云悲痛欲绝，隋云记得这个时候自己明明是和玄凛呆在一起的，后来是怎么分开的？
横断山，月亮乡，一处重修好的小院。
此时月明星稀，隋云透过窗户，能看见里面的一对少年，正是恢复从鸟身体化作人身的少年隋云和少年玄凛。
少年隋云因为深陷梦魇，一张小脸，面色苍白，冷汗如雨，眉头紧紧拧在一起，身子在床上不安地扭动着，像是一只被困在大雨中的小兽，嘴里低声呓语：
哥哥……爹，爹，娘，不要！回来！你们回来！
……谢灵雎，别死，不要死，玄凛，救救他，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
“咚咚咚咚——”拨浪鼓轻缓地摇，像是破开浓稠迷雾的晨光，随着玄凛手里拨浪鼓的晃动，小隋云逐渐安宁下来，不再梦话，脸色也平静下来。
但是，那满脸的泪痕和狼狈的模样，还是深深刺激到一旁的龙族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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