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截横卧的龙脊骨，它比宫殿的梁柱还要修长，每一节椎骨都像玉雕的月牙，表面覆盖着淡金色的包浆，那是龙气在深海中凝结的灵髓。
一个，两个……无数完整的龙骨开始慢慢出现。
这里是龙族的埋骨地。
数量众多、体量高大的白色骸骨，像是一片白色森林，隋云感受到一种来自天地的力量，肃穆又庄严。
隋云感觉自己听见了龙吟，那声音并非来自耳朵，而是直接响彻在识海深处，像无数巨龙在同时吟诵古老的语言。
同时，隋云看见一旁的玄凛脚步一顿，玄凛终于化作龙身朝着前方一处白色的沙丘慢慢游去，一边游着，一边发出轻轻的龙吟，不似以往隋云听见那些，稚嫩的嗓音，像是幼龙在撒娇。
四面八方的龙吟终于消失，只剩下不远处那龙骨处，还有低沉的龙吟低低传来，像是在指引着他们前进的方向。
终于，玄凛在一处看上去比起其他龙骨更“新”一点点的巨大龙骨处停了下来，少年龙族围绕着那白骨转了几圈，黑色的龙在那白骨面前看上去十分幼小。
最后，玄凛在那龙骨头顶上化作人身，隋云没有跟过去，只是远远看着。
隋云仔细打量，这具龙骨保持着跏趺坐的姿态，右边龙爪上还有一串琉璃做的佛串，佛珠光滑如玉，在海水中微微飘荡，闪烁着灵光。
隋云想到了那一位，来自五色海的和尚，玄凛说过，那人叫云声，修为都远超阿罗汉，曾发大愿度众生，证菩提，但后来怎么样了？
玄凛没有说过。
玄凛伸手触摸，指腹抚过龙头，那里还留着曾经受伤留下来的浅痕，只是历经多载已被海水磨成了温润的弧面。
“暮云声，母亲还在找你，她说天上地下，总有一天会找到你，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玄凛整个人躺在龙头上，像是曾经那般依偎在父亲头上那般，只是这一次，少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父亲，你到死都不曾告诉她……你这一生为了人族和万物生灵，耗尽寿命，又为了龙族传承，以龙神镇压这龙神境，值得吗？”
“对不起，父亲，我没有你这么大的抱负，我只想做一些想做的小事儿，尽我所能，敬所不能……我可能有喜欢的人了，不对，是很喜欢……现在我有一件事要做，不知道你知道了会不会看不起我——”
“说来听听。”
“……”
“怎么？这么多年没见，听不出我的声音了？”这低沉的声音落下，一道金色的光团从龙骨里升起，又在空中化作一个长相俊朗的和尚。
“父亲……”玄凛先是一愣，随后涨红了脸，显然刚才的话，他没做好准备直接和自己父亲面对面说。
“怎么不叫暮云声了？说起来也挺多年没人这样叫过我的名字了。”
隋云本来还在静静听着玄凛和他老父亲倾述心声，寂静空旷的海底突然出现一个人，也吓他一跳。
这和尚一身月白僧袍，熨帖整洁，领口斜斜系着根灰布带子，露出半截玉雕般的脖颈，下颌线是菩萨捏过似的弧度，既不似武僧那般刚硬，也没有文僧的清瘦，偏偏在喉结滚动时会绷出道利落的折线，像宣纸对折时压出的痕迹。
他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浑身泛着琉璃光，仿若盛着整座金山的月色。
这般人物，怕是连菩萨见了，都要多看两眼，难怪当年药师晚对他一见钟情，追着他走呢。
暮云声拍了拍衣袖在玄凛面前也盘腿坐了下来，一双眼睛沉静如玉，又像是整片海洋，能海纳苍生万物，也能接下儿子的一片柔情。
这是隋云第一次看见玄凛哭，也不算哭，他只是眼睛里流下一滴泪。
玄凛两侧的手，握紧成拳，嘴唇微微颤抖，又喊了一声：“父亲……”
“傻小子，这么多年没见，不会说话了？”暮云声说完，似想起什么，嘴角弯起微微的弧度。
隋云脑海闪过药师晚和玄凛说话时的模样，她也经常这么称呼玄凛。
玄凛终于从再见父亲的震惊中醒过神来，凑到暮云声面前，追问道：“父亲，你的神魂还在？？？”
暮云声点头，又摇头：“我龙身已毁，这不是我完整的神魂，只是一抹灵识。”
“哦。”玄凛有些失落，一抹灵识，说明父亲不在此间。
“不必失落，世间万物，因果循环，若是有缘，你，”暮云声说道这里，又看了一眼隋云，又看着自己的傻儿子，“我们还会有相遇的一天的。”
隋云浑身一震，那一眼太静了，不是虚虚的一眼，而是确实落在他身上，还上下扫了一眼，他感觉暮云声似乎能看见他，但他却什么都没说。
玄凛眼睛有些湿润，还是“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我的灵识不能现身太久，说吧，来这里做什么？不会是在哪受了委屈吗，没地方说，来老祖宗的坟地哭吧？”暮云声说话干脆直接，还打趣玄凛。
隋云忍不住抿嘴微微一笑，这人和传言里神化庄严的高僧不太一样。
他最开始还以为暮云声就和神族一样，是高高在上的、不可直视的、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呢，没想到感觉比谢灵雎还接地气。
玄凛脸更红了，他看了看四周，声音小小的：“父亲，他们……也在吗？”
隋云突然感觉就在玄凛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四周那些远远近近的龙骨头上的灵光都暗淡了下去，似乎在回应玄凛的话：不在不在，我们都不在，你们聊。
……
暮云声左看看，右看看：“现在不在了。”
玄凛：……
丢脸丢到祖宗面前，也是没谁了。
“说吧，扭扭捏捏，娇气。”暮云声双手抱胸，垂着眸子看着身前的少年儿子，眼神却恍惚了一下，遂轻声叹了声。
隋云料想，暮云声肯定又想起药师晚了，玄凛的小名，就是药师晚起的。
隋云以往偶尔听玄凛提起他父亲，只当他是一个高僧，可远观而不可轻浮焉，没想到，竟然也是性情中人，不过，此时的玄凛，可能还不太能看出这些来。
情窦初开的玄凛，正是口嫌身正直，爹妈都嫌弃的年纪。
玄凛想明白自己被围观之后，没一会儿就释怀了，扭头又看着自己的老父亲：“你为什么要丢下阿娘一个人？”
暮云声眼中带着看傻子的成分看着玄凛，声音温和：“这是我和你阿娘的事情，你就说你的事儿。”
玄凛耳朵红了些，隋云猜到他可能有些私密话想要和暮云声说，他其实是想偷听的，但碍于这暮云声似乎能看见他……隋云想了想，默默走远了些，找了一处空旷的地方，不远不近，能看见玄凛，但又不至于听见他们的谈话。
开始父子俩聊的还好好的，话没说几句，暮云声一脸严肃地站了起来，垂着眸子看着玄凛。
玄凛也随之从盘腿变成跪下，双手递上了什么东西，嘴里还在说着什么，但暮云声就是一言不发，表情也十分难看，而且，隋云觉得那暮云声似乎还看了自己一眼。
……
隋云心痒痒，想知道玄凛到底和暮云声说了些什么，怎么这氛围一下子变得这么奇怪。
下一秒，隋云就看见暮云声抓过玄凛手里一直举着的东西，一掌把玄凛拍飞了出去，直接把玄凛的真身拍了出来，重重摔在后面的白沙地里，砸出一个深坑，扬起一片白烟。
隋云愣着了，怎么还打起来了。
等烟尘散去，隋云这才明白，这不是简单的父亲打儿子，少年龙族躺在深坑里，一动不动，隋云心里一下就着急了，往前跑去，刚跑出去没有两步，就发现浑身被人控制住，动弹不得。
一声破风声传来，玄凛又被一脚踢飞，又砸出一个深坑，在漫天白沙里，暮云声出现在隋云面前。
隋云屏住呼吸，强大龙族的气势像是一座山朝他压来，隋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蚂蚁，对方伸手就能捏死自己。
但暮云声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朝玄凛飞去，气势不减。
还要打。
暮云声离开后，隋云往地面摔去，脸砸在地面，疼得他鼻子一酸，身形也是若隐若现。
是暮云声的影响，这人竟然能直接影响到太虚阴阳图，这还是只是他的一抹神识，若是他的全盛时期，不知道多强……隋云又突然反应过来，暮云声可是诸神末代时间走出来的三佛之一。
而且，谢灵雎也很厉害，但体魄却肯定不如暮云声的，现在也就是暮云声只有一抹神识，不然就冲刚才那个威压，隋云觉得自己现在可能已经不在这儿了。
隋云身体能动之后，百念瞬回，赶紧朝着玄凛的方向跑过去。
此时玄凛已经被暮云声收拾得有些蔫巴了，或许是龙族皮糙肉厚，也或许是暮云声雷声大雨点小，根本没有用力打，玄凛看上去只是有些脏惨蔫，但没有什么伤。
少年龙族躺在白沙上，眼巴巴看着不远处浮在半空中的龙爹，嘴里说道：“父亲，你就成全我。”
暮云声冷着脸，隋云才觉得这才像是那传说中不近人情的佛，此时凶的叫人不敢直视他的脸。
大概还有一章，或者半章，回到正常时间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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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P】暮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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