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慈悲劫起
无咎跟着笑：“小千岁这掌法倒是有三分铠公千岁的影子。”
贾尘仍然不说话，朝左边一推掌，这一招为“坠”，墙倒是没裂，震得人登时七窍流血，倒了一片。
无咎笑容不减，灯火下好似一尊给死人烧的纸扎人。
“那我也跟小千岁比划比划好了！”
话音未落，他腾空而起，朝贾尘飞来。
贾尘几乎与他同时出掌，对掌的一瞬间，她心下一沉。
无咎仿佛是吸取了五岳的定力，掌风沉而不虚，真气源源不断自掌心传来。
只是一掌，贾尘便已知无咎的武功远在义父之上。
她咬牙扛下，又继续对无咎出手。
太监们不敢动。
不是不愿，是跟不上。
二人对招又快又狠，踏得青砖尽碎，灯火俱灭，众人眼里已是两道虚影，即使想对贾尘出手，也无法辨别。
即是大悲掌法又远在大悲掌法之上，贾尘处处感受到压制。
“钟，莲，火，断，坠，离，度，寂”不过是开了个头，她就是那捏了口诀的孙猴子，自以为筋斗云十万八千里，出手了才发现连掌心也没有飞出。
贾尘出手是取他性命，无咎却仿佛无欲无求，但是每一招都是碾压式的力量与伤害，离得近了他仍然表情不变，眼神微微向下，嘴里念念有词，似在诵经。
“有为即无为，佛心即杀心，”无咎低声道。
贾尘很久没有过的头疼卷土重来，电光石火间，无咎的掌已印上她的肩头。
她整个人如断线纸鸢般倒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地。
皮肉未破，是伤在里面，肩膀的骨头好像轻轻裂了一个缝，成百上千只蚂蚁啃噬。
又痒又疼，直钻心底。
刚落地，无数箭矢破空而来。
贾尘强提一口气，就势翻滚，所过之处，青砖尽碎。
她运气推掌，掌风四散，射来的箭矢突然被点了穴一般，直直落在地上。
肩膀仍然是钻心的疼，不过这一掌“离”，反而让她一直被无咎压制的真气，通畅了一丝。
原来不是功法，是心法。
她与无咎比拼的从来都不是内力，是心念。
佛陀在树下打坐，日月山川，斗转星移，爱恨情仇……
是念头。
她无法摒弃复仇的念头，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念头无限扩大。
天地初开，万物生灭，刀兵起落……
念头大到可以吞下世间万物，大到可以吞下无咎的念头，世间所有的“存在”皆纳入此念，呼吸吐纳。
化作她的一念。
无咎要“度”她，她不稀罕！
贾尘手心翻转，似镜花水月，无咎眼前突然闪现有无数人影。
“本千岁度你。”贾尘喊了一句，接着又是一掌。
万象归寂。
不仅是无咎，众人耳朵亦是一阵嗡鸣。
秘卫府的太监从来就只认铠公千岁，对无咎没有什么忠诚可言，大悲掌法威力甚大，众人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再待下去只会尸首全无，于是赶紧逃出主殿。
香炉碎裂，香灰四处飘散，无咎只觉得胸口发闷，又一阵大风拂过，他被风带倒，硬生生撞击在蟠龙柱上。
石屑如雨般落下，无咎口吐白沫。
贾尘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立即飞到他眼前。
袖中抖出匕首。
她要生剥了无咎！
一掌“度”，一掌“寂”，无咎起不来身。
他吐一口血，盯着贾尘说：“小千岁太心急了。”
不过是假慈悲假佛法，贾尘眼神冰冷，匕首寒光一闪，滑过他的头皮，带出血珠。
“大人。”
贾尘以为自己听错了。
无咎笑，贾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主殿门口，一个人被五花大绑着推了进来。
光影中的轮廓，贾尘再熟悉不过了。
小元子。
小元子本藏在关公像后，等人散去再帮忙，却因太监们惊慌逃窜，有人偷拿府中财物，撞倒了神像。
石声巨响，惊了众人，小元子也被一把拽出。
他双拳齐出，连打倒几人，终究寡不敌众。
在这些人心里，秘卫府总要有人活下去，于是押宝给了无咎。
少年圆圆的一张脸出现在门口，贾尘呼吸都停滞了。
小元子喊道：“大人莫管我！是小元子不小心！你先杀了无咎老秃……”
押着他的人推他：“闭嘴！”
小元子转头怒骂：“龟孙子敢动你窦爷爷！不要命了！”
那人懒得和他斗嘴了，上手点了两下，小元子只张嘴不出声了。
心念。
贾尘没来由地想到她入宫第一夜在闲月阁屋顶遇到琅妃。
琅妃问她为何不睡，贾尘回她是思念家人。
义父和小元子，她当时就是那么想的，她的家人。
如今义父已死，贾尘不能再失去了。
杀无咎的念头可以吞噬天地，但是放不下至亲的人。
她掐在无咎脖上的手，松了一寸。
无咎笑：“我说过了么，杀我，为时尚早。”
他欲起身，贾尘冷声道：“别动。”
她揪着无咎的衣领子将整个人拎起来。
“放下兵器。”她对小元子身后的人说道。
那些人看无咎，无咎点头。
贾尘拎着无咎向前走了几步，那边的人也推着小元子向前。
贾尘说：“只要小元子。”
小元子拼命摇头。
无咎说：“听小千岁的。”
小元子向前走，贾尘也向前走，她一只手拽着无咎，另一只手暗暗运气。
小元子越走越近，几乎是跑过来的，在三人相汇的一瞬间，贾尘松了手。
下一瞬她就抬手使出“火”，烈焰“轰”地一声在她与小元子面前冲天而起，形成一堵炽热的墙。
贾尘拉着小元子往后跑。
“大人！”小元子边跑边说，“小元子……”
几乎是同时，一支弩箭悄无声息地穿透火墙。
也许是拉着的手被握紧又松开，也许是弩箭先到。
等贾尘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只弩箭已经从小元子的后脑贯入，从前额正中央穿了出来。
箭头黑紫，淬了剧毒。
贾尘愣住。
她以为火光太亮，看错了。
第二支射来，仍然是瞄着小元子，扎到脖颈上。
第三支第四支，仿佛是知道他穿了护体软甲，专瞄着头。
是秘卫府的连发弩，连发了五支。
小元子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的嘴角还在笑，因为贾尘还拉着他的手。
眼里的亮光很快消失不见。
小元子向前倒去，贾尘不顾眼前还有熊熊烈火，接住了他。
见二人停下了，不断又有弩箭射来，扎到小元子和贾尘身上。
贾尘大脑一片空白，她眼睁睁看着一支弩箭射中自己的小腿，可是她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她低头时，血顺着指缝滴下来，不知道是谁的。
三支箭扎穿了小元子。
圆圆的脸上没有一点生气。
今天是什么日子？
贾尘恍惚地想到。
小元子还没有过生日呢。
她在西郊的马场看好了一匹马，是西漠来的，通体雪白，好似天庭神将的坐骑。
本来是要上供给皇帝的，贾尘拿了炎威的腰牌，又花了很多钱，准备将这匹马送给小元子作生辰礼物。
秘卫府的太监骑黑马，唯独玉面修罗小千岁可以骑白马。
之前贾尘说让小元子体会一把“玉面修罗”的感觉，不是说说而已。
以后再无秘卫府，想骑什么颜色的马都可以。
十八岁了，是大人了。
好像感知到她的痛苦，火越烧越旺，整座主殿都摇晃了几下，不断有碎屑掉落。
无咎本想趁乱了结了贾尘，不等他前进，旁边的琉璃灯盏突然倒下，硬生生地摔碎在他面前。
火烧得旺，殿内已是烟雾迷漫，几乎看不清人影。
他欲继续前进，有人拦住：“大人无需涉险，这么多支箭武功再高强也射成筛子了。”
无咎犹豫间，只听得几声巨响，地动山摇。
火焰倒卷，砖石碎裂成粉，气浪将无咎掀起，腾空时他眼看着自己胸口裂开。
“是……是慈悲劫！”有人大喊。
霎时间乾坤倒转，日月疾行，四季轮回，慈悲劫起，人如蝼蚁。
无咎高大的身影在眼前硬生生分成两半，早已视生死为无物的秘卫府太监也慌了，想跑也来不及了。
火中走出一人。
贾尘披头散发，衣服破烂不堪，双眼流血，眼神吃人一般可怖，真真是地狱里的阎王来索命的。
她朝人群走来，无视掉所有的哀求嚎叫，不断出掌。
一片火海，血肉横飞，主殿已成无间地狱。
贾尘走出去，在秘卫府里游走，出掌杀人。
确定了所有人都死了，贾尘又麻木地走回主殿。
她穿过烈火，只有这一处寂静无声。
小元子身上的箭已被拔出，血迹干涸。
他面色安静，像是睡着了，身上盖着贾尘的衣服。
贾尘跪下，闭上眼。
她的哭声很小，像是怕吵醒他。
过了一会儿，火焰渐熄，空气中只剩焦味，小元子一动不动，陪着贾尘，同往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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