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一生长,一梦短,一转身不回
贾尘醒了。
趁她睡熟了,将她抱上了床,盖了被,自己坐在了椅子上。
司徒恬越想越觉得古怪,明明是她坐着贾尘躺着,怎么还突然掉了个儿……
做梦?
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
她猛地睁眼。
她合衣躺在船上,身上盖着被子。
床边坐了一个人,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蜡烛烧得差不多了,烛火下贾尘大半张脸都在黑暗中。
司徒恬问:“何时醒的?”
“没多久。”贾尘开口,嗓音喑哑。
司徒恬急着下床:“我喊卢老二来。”
贾尘按住她的手,温声道:“不要喊他了。”
蜡烛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贾尘抬手,烛火熄灭,她拿剪子修剪烛芯。
蜡烛复燃,屋里比之前亮了点,贾尘没有回去坐着,而是在窗前站定,不知道在想什么。
月光照进来,穿着白色中衣的她身形瘦削。
天冷了,风刮得窗棂响。
司徒恬担心道:“你刚醒,莫要在窗前站着吹了风……”
“小元子死了。”贾尘开口道。
司徒恬一愣,立即回道:“他在旁边的房间,我与卢老二置办了棺材。”
她便将那日的事从头讲起:小元子如何敲晕她,卢老二如何赶回,如何冲入秘卫府……
贾尘静静听着,没回头。
屋子里只剩蜡烛燃烧的声音,还有风声。
又过了一会儿,贾尘才说:“无咎一出手,我便知道他的修为远在我之上。”
“大悲掌法一共九式,前八式都被他轻松化解,我只有使出第九式慈悲劫,毁天灭地也好,粉身碎骨也好,我必得这样才可以杀他,为义父报仇。”
“可是我无论如何运气,也使不出那一掌……”
她低下头,似乎陷入痛苦的回忆里。
“直到小元子出现……”
直到他被秘卫府的连弩射穿。
贾尘没有继续。
司徒恬走过去,贾尘满脸的泪。
她替她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太晚了。”贾尘低声说。
“太晚了。”
直到小元子被射穿,巨大的悲伤袭来,她终能使出那招慈悲劫。
太晚了。
贾尘不再说话,眼泪是止不住地流,她也不再隐忍,放任自己在司徒恬面前流泪。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没有明天,吵醒了卢老二和老大。
门口传来脚步声。卢老二和老大站在门边,看着她哭得直不起腰,不敢上前。
直到东方渐白,贾尘才慢慢停下眼泪。
痛快哭了一场,倒是精神了点,她转身往外面走。
来到厨房,卢老二正忙着,他怕贾尘刚醒肚子饿,便做了早饭,又一并煎了药。
贾尘指指药罐:“这什么。”
卢老二回:“采和大夫开的药。”
易文子带人前来,黎熠熠的话,司徒恬细细讲来。
“易大师说城里都是天道盟的人了。”卢老二接话道,“老郡主真了不得!”
贾尘说:“黎景呢?”
“可能已经跑了。”司徒恬回,“天道盟抓到了一些穿着奇特的人,是云丹国的细作。”
药罐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味道颜色都非比寻常,贾尘皱眉:“我不吃。”
司徒恬瞪眼:“不吃也得吃!你心气郁结,这是活血化淤的。”
“我没大碍,”贾尘说,“打坐一下便好了。”
“我想看看他。”她又说。
易文子确实有两下子,屋里一点尸腐味也没有,满是香料味道。
贾尘细细打量贴在棺木上的符,说:“刘伯温助明太祖朱元璋完成帝业,易文子不输他。”
她顿了顿,指尖掠过棺木边缘:“人生在世,不过饮食男女。小元子六岁进秘卫府,除开前几年吃了点苦头,后来吃穿用度与我无异,从没吃过亏。”
“我们去过许多地方,名山大川,辽阔草原。可从没一次停下来看风景、尝美食。”贾尘抚着棺木,声音低下去,“秘卫府的太监只杀人,不可以有别的念想。”
她若是再多计划一点,将小元子绑得紧点,他就不会去秘卫府找自己,或者内力多修炼一些,早点使出慈悲劫杀了无咎,小元子便不会死。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离开秘卫府,离开皇室王权的束缚,离真正的自由……
就差那么一点。
贾尘觉得亏欠。
吃过饭,贾尘说要打坐,将自己同小元子的棺木锁在屋里,除非她亲自喊人,不得打扰。
卢老二担心道:“大侠不会那个吧……”
“哪个?”
卢老二在脖子上一比划:“那个嘛。”
司徒恬说:“不会。”
“可是刚才……也太惨了点。”卢老二有点害怕,他从没见过大侠这个样子。
司徒恬抿了抿唇,她之前也怕,但是她总觉得说到黎景逃跑时,贾尘的表情冷静得出奇,像是在盘算什么。
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她又想起采和大夫说的“这口气若她自己不肯松,神仙也救不醒”,便说:“我相信她。”
“你去睡会儿吧,有事儿我叫你。”
不只是她,卢老二这段时间也累得够呛,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直到太阳快要下山了,屋内突然传来几声闷响。
老大比司徒恬先冲了过去。
大门一看,贾尘大步走了出来。
头发束起,脸色苍白却沉静,穿着秘卫府的制服,反倒比先前更有神。
“走吧。”她嗓子还没大好,音色发哑。
“去哪里?”
“送他。”
早前天道盟的人送来许多东西,又留了一辆马车,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马车里放着棺木,司徒恬与卢老二坐在车厢里,由贾尘驾着马车前往青山翠谷。
城里到处都是逃难的人,连官兵也没有一个,看样子黎景是真跑了,带着他的禁卫军和金银财宝逃去云丹国了。
青山翠谷里铠恩慈的居所还在,炎威舍不得城里的富贵生活,哪里会想着到山里看看。
卢老二感叹道:“好一处桃花源。”
贾尘笑笑,她示意卢老二与她一起将棺木抬到树下。
一把揭了符,又开了棺木,额前的箭痕已经消失,小元子看上去只是睡着了。
他手腕上还戴着朱砂手串。
贾尘解下一缕头发,又剪下一角衣襟,上有阿修罗刺绣,轻轻放入棺中。
她长久地望着少年,说道:“这一世,是我对不起你。下一世……若还有缘,给我个机会,补偿你。”
又伸手摸了摸小元子的脸,便退后一步,与司徒恬卢老二站在一起。
抬手,略微运气,推掌,棺木便熊熊燃烧起来。
铠恩慈这里处处机关,火势虽烈,却只限于桃花树下。
贾尘过挑了一小块没烧尽的骨头,装入腰间的小罐。
司徒恬不解。
“是个念想,”贾尘回说,“我想带他出去看看。”
卢老二被桃花树吸引,纳罕道:“这树真神奇。”
司徒恬顺着望去,树叶虽然没有了,一片焦黑中树枝上却已冒了新芽。
贾尘说:“此地风水甚好,甚至强过大皇宫。”
“若是明日有缘相见,”她又道,“可将这地说与易文子,带新帝来看。”
“明日?”司徒恬问,“明日你要进宫?”
贾尘举起装着小元子一小块骨头的小罐子,看了良久,才回:“对。”
大皇宫连续几天都没有消停过了。
不知是谁放出的消息,说皇帝要出宫,禁卫军的人见少,来往的人杂乱,有那爱打听的说来了好多外邦人。
沁芳殿掌事黄公公说,来往的人穿大皮袄子,头戴奇怪帽子,身上一股油腻子的味道。
沈玉琅听闻便确定是云丹国的人,带奇怪帽子的人是他们的首领,桑吉上师。
黎景在天德殿宴请过几次,父亲和大哥都去了,她身为“沈贵妃”,坐在黎景右边,比左边的皇后稍低一点的位置。
她本来也不确定,是二哥葬礼之后,她哭到晕倒,被人抬到天泽寺修养。
三哥借口请安,支开了下人。
“圣上要走,父亲同大哥在谋划此事。”三哥说。
“走?”她太过悲痛,反应迟缓。
“去云丹国,禁卫军已经调走了,水路去云城。”
圣上的七叔叔已经反了,从川城集结了军队,一路北上,往凤京来了。黎景本来不以为意,因为以凤京现有的兵力来看,对付黎承钦是绰绰有余。
没想到中间突然又多了一个敌人。
前朝四王爷的女儿也冒了出来,成了邪教头子,进凤京之前已在江南一带称王了。
更不要提有人看到台岛甄家的船在沿海一带出没……
三面夹击,听了云丹国桑吉上师建议,圣上决定先退守云城。
“凤京呢?皇宫呢?”沈玉琅问,“都不要了么?”
她只觉得荒唐,打输了便要跑,那二哥的牺牲又算什么?
她说:“我们去云丹国做什么?那里的人连中原话也不说,而且天寒地冻,冬冷夏热,母亲身子不好,如何生活?”
“小妹,”三哥低声劝道,“父亲有办法,只要出了凤京,我们不一定会同黎家人一起!东海国,云丹国,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继续向北……沈家的势力比你想得要大得多。”
“无非又是嫁人娶亲,”沈玉琅冷笑,“这次还是我吗?”
三哥叹气:“既然你还未有子嗣……”
“四哥亦未娶亲,”沈玉琅抢白道,“他怎么说?”
“老四留守凤京,”三哥说,“中原总归是黎家的,沈家做多手准备。”
沈玉琅说:“你们从何时开始计划的?是二哥死之前还是死之后?”
自己的儿子兄弟死了,没有人在意没有人缅怀,什么家族荣光,什么光耀门楣,她只觉得悲哀。
三哥面露难色,只说:“父亲要我通知你,早做打算,沈家同圣上共进退。”
沈玉琅说:“我不走,要走你们走吧。”
三哥着急:“你留在宫里只会是死路一条!”
沈玉琅冷哼一声:“那又如何?若是七皇叔入京,我便嫁他好了!让黎景叫我一声婶子!”
“你放肆!”三哥气得一把钳住她的胳膊,要扇沈玉琅巴掌。
他想到坊间种种传言,质问道:“你不愿走可是有情人在京?!有人说你同秘卫府的太监暗通款曲,此事可是真的?”
“秘卫府早就倒了!”大概是沈玉琅表情太惊讶,他觉得好笑,“总管铠恩慈死了,他的玄秘使当上新总管没几天也被人杀了,死在了青楼里……”
“秘卫府里里外外烧了个干净!那些阉人死了个精光!”
三哥懒得和她说了,沈家有的是人,“玉”字辈的没有了,还有“言”字辈,沈家总有办法。
他撂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挥袖离去。
绿竹冲了进来,看到沈玉琅跪在地上,面色惨白,泪流不止。
“主子!”绿竹说,“是……三爷吗?怎么……”
沈玉琅捂住脸,没有回音。
虽然三哥没有具体透露是哪天,沈玉琅仍然敏锐地感觉到就是今天。
首先是她两边的宫殿都空了,胡贵人与成才人都是黎景新宠,年轻貌美,自然是会跟着走的。
鉴于周围没有人盯着她了,沈玉琅和绿竹肆无忌惮地走到坤安宫。
守卫是有的,但是行事鬼祟,更像是小偷。
他看她们像是宫里的小丫鬟,挥手道:“来晚了,走吧!”
绿竹皱眉:“你什么意思?”
那人哼了声:“娘娘都跑了,你俩过来不就是找银子的吗?”
沈玉琅问:“皇上走了?”
“今早走的。”男人叹气,“我也是来晚了。”
他解释道:“我是送菜的,一早进宫,御膳房连锅都没了。”
主子跑了,下人不会还傻傻地在原地等着,等他找到坤安宫时,早已什么都不剩了。
他还做了个“请”的手势:“不信你进来看。树上的叶子都被薅掉了。”
沈玉琅走进去看。
仁宗时,皇后不喜欢她,多有为难,每次去坤安宫都不开心。后来黎景即位,萧贵妃被废,沈玉琅出宫又回来,成了太后的皇后为了避嫌,赶紧搬离了大皇宫。
今日再看,曾经是内廷妃子权力斗争中心的坤安宫,不过就是个四四方方的房子,甚至还不如普通人家温馨。
从坤安宫出来,有人抱着箱子匆匆跑来,差点撞上她。
绿竹气得喝道:“没长眼吗!冲撞了娘娘!”
那人笑道:“娘娘?我还是皇帝呢!老郡主的人都快打进宫了,你们还在这儿!”
刮起一阵风,沈玉琅抱紧了胳膊。
绿竹说:“主子莫要在风里站着了,奴婢扶您回去吧!”
“绿竹,”沈玉琅看着混乱的长街,说,“沈家已经跟着黎景走了,你也走吧。”
绿竹怔愣:“娘娘呢?”
“我不走。”
“娘娘要留在宫里?”
“我想明白了,”沈玉琅说,“三哥说得没错,我心里是有个人。若我今日跟着沈家一起离开凤京,以后不知道又要嫁到哪里去……那我同这人可能此生都见不到了。”
风从宫门吹进来,沈玉琅的头发吹散开。
“她答应了我,要回来见我,我相信她,我要等她。”
“可是现在宫里乱得很!”绿竹急忙道,“一旦有歹人闯进来……”
“所以我说你走吧,我要等她。”
沈玉琅退下手腕上的镯子,递给绿竹:“你先拿着,若是黄公公他们没有抢了沁芳殿,我再给你别的。”
“小姐!”绿竹眼泪都要出来了,“绿竹从小就跟着小姐了!怎么可能抛下您!”
“绿竹肯定是同小姐一起的!”
她拉着沈玉琅往回走,嘴里念叨:“咱们先收拾包袱,实在不行去城里等贾公公也行啊!”
贾尘的名字就这样出现,沈玉琅一愣。
“哎哟小姐,”绿竹擦眼泪笑道,“绿竹跟着您这么多年,您眼睛一眨我都知道怎么回事!”
“走吧走吧!”
来往的人脚步愈发匆忙,远处已响起火炮声,许是真的打进来了。
待二人一路跑回沁芳殿,院里一个人都没有。
至少树叶还在,沈玉琅心想,不至于被抢了个精光。
可越是安静,越显得可怕。
黄公公他们……都跑了吗?
绿竹不免胆怯,毕竟她和小姐都不会武功……
沈玉琅示意她们直接去卧房,值钱的金银细软都在那里。
推门的一瞬间,绿竹倒吸一口气。
卧房里站着一个人。
蓝色的太监袍子,腰间一把折扇,低着头看案上的画。
沈玉琅心跳如鼓。
绿竹先出了声:“贾公公!”
贾尘回头,说:“绿竹姑娘。”
她掸了掸袖子,照常请安:“见过琅妃娘娘。”
等了好久都没有收到起来的指令,贾尘抬头,眨眨眼:“娘娘好大的派头。”
“贾公、唉,贾……你……”
绿竹又惊又喜,却又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该多言,只好碰碰沈玉琅。
“娘娘。”
沈玉琅像是才回过神来,轻轻嗓子:“贾公公来得好迟。”
“一年之约,”贾尘笑,“贾尘还算是早到了。”
沈玉琅一直在看贾尘,她不敢哭,也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又消失了。
贾尘起身走到她面前,二人静静相望。
外头炮声隐隐,屋内却安得出奇。
绿竹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外面已是炮火连天,屋里的这俩人还站着看!
她不得已打断道:“那个……叙旧的话咱们可不可以留着出去了说?”
贾尘微微一笑,目光却仍未移开沈玉琅。
“我来正是为此事,”她说,“来的时候碰巧遇到下人拿了东西要往外跑……”
“马车在宫外,玉琅,同我走吧。”
“当然,绿竹姑娘也一起。”贾尘补充道。
绿竹翻了个白眼,这不废话吗!难不成还想丢下我!
多亏了黄公公,东西都收拾好了,三人匆匆往外走去。
走到半路,沈玉琅忽然停下:“等等,我的兔子灯。”
贾尘回头,伸手去牵她:“不要了,以后有的是。”
沈玉琅一怔,任她牵着出了城门。
西北门外,果有一辆马车。
车夫是个男子,肩头伏着一只小猴。
不等他打招呼,从车厢里钻出来一女子,齐耳短发,一身红衣,甚是惹眼。
“怎么才来!”女子嫌弃道,“天道盟要攻城了!”
“你见到了?”贾尘问。
女子一指,远方影影绰绰一队军队,为首女子擎着一把大刀,威风凛凛,后方有人举着大旗。
狼烟四起,风中隐约传来战号声。
正是黎熠熠的队伍。
“快上车!”女子已露出明媚笑意,同沈玉琅打招呼,“咱们先走!”
绿竹问:“去哪里?”
车厢太小了,堪堪坐下三人,贾尘只能卢老二一起驾车,老大陪着三位姑娘。
缰绳一甩,马儿嘶鸣。
直到马车跑起来了,宫门、火光、哭号声渐近又渐远,贾尘才回头。
她对着车厢里的三人说:“去江南。”
“江南?”绿竹问,“江南有什么?”
“有很多呢。”贾尘笑,眼角也亮着一点火光。
“有家人,有朋友,有江湖,有风景与美食……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小元子呢?”沈玉琅突然想起那个圆脸的少年,“他在哪里?”
贾尘一愣,摸摸腰间的小罐子。
“对,他也在,同我一起。”
贾尘又转了回去。
风更大了。
马车疾驰而去,回望凤京,大皇宫已是一片火海。
长街尽头,天色灰白。
一行人越走越远。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
一年前我写了一个同人,反响还不错,然后我就有了一点点野心,想要写多一点,一个女人以假太监的身份长大,她这一路遇到了一些人,她有点迷茫,好像到最后也没有找到什么答案,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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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一生长,一梦短,一转身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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