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于内廷西界的承香殿正是德妃赵氏居处,同霞因由皇后抚育,再与萧遮交好,也甚少踏足此地。是以守殿宫人忽见她到来,都不免慌促,待要行礼通传,又被她拦下:
“陛下和七郎都在?”
她举指抵唇作噤声状,宫人便也不敢放声,垂首道:“娘娘近日不安,济阴王昨夜侍奉未离,陛下是散朝后来的。”
同霞合意一笑,悄步入殿,数道帘障之内已低低传来德妃的啜泣声。她仍不动声色前进,直至内殿室外:
“陛下,七郎既已受封,按制便不该再留居内廷。妾斗胆向陛下请旨,叫七郎尽早出阁,或者便到济阴郡开府吧!”
国朝皇子受封出阁,自是按部就班的事,同霞还曾与萧遮说起过。目下因这“择师”风波,德妃生出如此决心,既合她母子一向谦卑自抑的品行,便也并不令同霞意外。
话音方落,也听萧遮哽咽之声:“母亲所言正是臣所想,臣乞请陛下允准。”
同霞不觉暗暗咬唇,又向门边贴近,透过窗纱隐约望见了萧平负手站立的身影,忽闻他笑道:
“朕看爱妃倒是有些口不择言了,我朝皇子哪有出就藩地的祖制?出阁前还有元服之礼,就是大婚,也是可以一起办的。爱妃不如想想,要为七郎选谁家的女儿呢?”
这话便是了,皇帝果然已有章程。同霞兴奋起来,毕竟她的来意,因这章程就变得顺利多了。
“大婚?”是萧遮惊讶的反问,虽望不见他的面色,想也是窘迫不已,“可臣想……”
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推拒的意思,德妃立马斥道:“七郎!休要陛下面前放肆!”
然而,萧遮竟不顾,又道:“臣只是舍不得小姑姑。她和臣一般年纪,相伴多年,臣不想先她大婚……臣刚刚也说谎了,臣也不想先她离宫。”
字字入耳,只叫同霞鼻内发酸:不过是她随口的戏言,萧遮不仅当了真,又在这当下给了她绝妙的开场。
默然片刻,同霞觉得时机已到,换了副笑脸,一面提裙入内,扬声就道:“七郎不舍,那陛下就赐我们一道大婚便是!”
她骤然出现,不必说是惊吓众人。萧遮愣得眼睛圆睁,皇帝亦脸色起伏,德妃倒吸一气,忙挤眉摇头:
“七郎信口胡言,你怎么好随他去闹呢?”瞧了眼上头的萧平,更替她脸红,将她揽到身后,又道:
“陛下,妾也实在教不好七郎了,请陛下今日就发落了他,省得他带坏了公主!”
萧遮顿时惶然,颤颤地环视一圈,只好撩袍跪倒,“臣知错。”
同霞却笑出声来,绕开德妃,直接去了皇帝身侧,“陛下听我的,还是娘娘的?”眼珠一转,又指着萧遮道:“七郎是个好孩子,对吧?”
皇帝一副旁观姿态,此刻瞧着同霞这双精透了的眼睛,轻嗤道:“哼,七郎是比你好得多。”便示意一旁的陈仲将萧遮搀起来,反将同霞挽来的手撸了下去:
“十五,朕要审你,你还不从实说来?”
“陛下……”母子瞧不懂缘由,见状齐声要护同霞,被陈仲摇头拦下,缓缓才退开。
同霞随即敛去轻佻,不慌不忙跪了下去:“回陛下,我就是来说实话的,皇后也已告诉陛下了,我喜欢高齐光,就要他做驸马。”
皇帝饶是知晓底细,也不料她说得如此直白,气急道:“你贵为公主,这是你能说出的话?!那高齐光一介贫士,岂能与你相配?!”
同霞一无惧色,甚至抬起脸来:“陛下不久前还同我说,内廷无拘,只以家人之礼相待,我便只将陛下当长兄,对哥哥自是无不可言。高齐光好歹是个进士,是读书人,与士人为妻,哪里不配?”
萧平听得倒吐气,竟一时不辨情绪,瞪去两眼反叫她腰杆挺得更直,无奈已极,不觉扬手,却终究只是在她额上轻轻点过,“你就这般喜欢他?!”
同霞见状,只觉是机会,挪动膝盖便又依附了上去,乖巧一笑:“哥哥,你就依了我吧!”
皇帝似经不住她柔声软语,一叹:“他究竟好在哪里?!”
同霞极快道:“他才貌俱佳,若是做了本朝第一个进士驸马,虽是出身寒门,或许后世史书也能赞我不矜帝子之尊,是个贤德公主呢!”
皇帝失笑:“你才几岁,就想后世了?”
同霞只越发认真道:“皇后庄重,我却顽劣,一向觉得她不喜欢我,可不曾想她竟是最体贴我的,不惜惹恼哥哥也要为我说话。她哪里不知,将我下嫁寒士更显得她薄待我,可她并没有在乎这些。哥哥,你对我的心还不如皇后么?”
话都被她说尽,道理也被她占尽,萧平凝神半晌,当真再无可言:“朕知道了。”
说罢,萧平便起身踱出了殿外。同霞望着他直至不见,含笑长舒了口气,这才转向那对局外的母子。
“这都是真的?你不就见了他一次么?!”萧遮两步冲到同霞面前,脸色近乎发青。
“这下好了,你的老师成了你的姑丈了。”同霞笑笑,避而不答,走到德妃身前,抬手替她擦拭正在滚下的泪珠,“娘娘,是好事。”
德妃缓缓摇头,将她一双手紧紧攥住:“陛下不在,你同我交句实话,你可是为了七郎才舍了自己的?”
自然不是,但若扪心自问,她也不知该作何定论。而她此刻脑中越发清明的一事,便是萧平自始至终都没有顾惜过她。
萧平身为天子怎么可能左右不了一场婚姻,只不过是以为她当真天真烂漫,一片纯情,便稍假辞色借以粉饰自己的虚伪——
将心甘情愿的公主指婚寒士,收尽天下清流之心,这本已是顺水推舟,唾手可得的善政。而这善政又恰能用来制衡权臣,便更显得是一件惠而不费的绝妙馈赠了。
“不是。”同霞终究一笑而已。
*
高齐光忽然想起来,第一回在仲春时节踏入国朝的皇城,距今已有五年。那年他十九岁,与参加春闱的士子们一道列于礼部贡院东墙下,等待知贡举礼部侍郎裴昂放出及第进士榜。
他记得自己当时既不紧张,也不急切,只待那张写满功名的长卷在眼前缓缓铺开,才渐与众人共情:原来黄纸淡墨书写的榜文之所以被世人称作“金榜”,并非谄媚的形容,金光熠熠,灼人双目,它是真的在发光。
“高学士,还请快些走吧,莫教陛下久候。”
大内官陈仲的催促声将驻足夹道的高齐光从永贞二十年拽了回来,他拱手揖礼以表惭愧,不意低头的一瞬,一道流光晃了眼睛——是安喜公主的承露囊滑出了袖袋。
锦缎裁成的丝囊,也有不输金榜的耀目光华。去岁上京前,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横生变故。
*
今日是高齐光第一次得见天颜。
是以摆于宣政殿御座之后的一道围屏,于安喜公主而言,愈加是形同虚设:她对他将怎样答对天子的赐婚感到无限好奇,好奇到一定会走出来,靠近他,仔细看看他的神情。
想必陈仲已将君王召见的要义透露给他,或是已有参拜皇后的前例,他竟然不见一丝惶恐,一番行礼如仪,风度从容,叫皇帝都不禁抚须沉吟,发出赞赏的轻笑。
同霞亦无声一笑。
他的履历已知,皇帝只先问起他前任所在兖州州学的学务,又试探他是否体察地方实情,见他无一不精,侃侃说来,更是直言夸赞。
虽半晌没有涉及正题,同霞也并不急,却是添了一重享受,不觉入迷。直至皇帝敛笑清嗓,提到了她的名号:
“先帝有十五位皇女,如今只余第十五女安喜公主尚未许婚,公主是朕幼妹,朕素来宠爱有加。今日见卿人品才貌,甚合朕心,欲将公主赐婚于你,你可谢恩便是。”
皇帝趁兴的语气很是随和,高齐光也很快撩袍拜倒,但口出之语却不提“谢”字:
“臣昧死上禀,臣薄祚寒门,资浅望轻,本不堪匹配陛下爱主,况臣早有一妾,是臣先母临终托付,臣不敢遗弃……”
“竟有此事?!”不待他说完,皇帝怒视而起,目光有意划过后屏,又呵道:“好个薄祚寒门,好个母慈子孝,你身为朝官,当知法度,怎敢在朕的面前以妾拒婚?!”
事情突发至此,是同霞筹谋以来的第一次失算,但只是须臾,她忽然从皇帝所言最后的那四个字找到了出路:
“陛下问学士公务,学士无所不能,仿佛前任并非区区八品学官,而是一州长吏,可陛下意欲赐婚,学士怎么倒连妻妾正庶,贵贱有别的浅见都不知了?”
同霞扬声质问着现身殿前,微向皇帝颔首,便又下阶向他靠近,直至他额前方停,俯视一笑:
“莫不是学士想仿效‘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宋弘,要改作‘贫贱之妾不相弃’?那陛下若依你,恐怕史书青笔不但要记学士一笔罔顾纲纪,还要累及陛下圣明了!”
“臣……”高齐光似是滞涩难对,半晌缓缓支起身躯,却又道:“臣只是据实上禀,不愿虚隐求荣,辱没公主——难道公主可以容忍此事?”
这双幽深的瞳仁一如弘文馆初见时,只是那次尚来不及分辨,而此刻却足以叫同霞看清他的挑衅,或者也可以说是,孤勇。
“本公主,不在乎。”她轻微躬身,向他耳畔送去了一句轻飘的笑语。
下一更在周日(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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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矜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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