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僚道:“大人觉得,当今圣上李文风是个怎样的人?”
做文王,少年时打马入京师,满楼红袖招;内忧外患之际挂帅西征,收编追风三杰;称帝时,分十三路诸侯定都琴台,开立太平盛世。这样的一生,浓墨重彩极了。幕僚自顾自接话,言辞笃定:“李文风,是个注定名垂青史的人。”
名垂青史。郑则鸣很少想这样的问题,就像他很少想有一天世人对他会是什么样的评价。那些东西,太遥远了。身前的许多尊严尚且无法获得,身后的功名,比白云还缥缈。
“是,政绩斐然,一代明君呗。”郑则鸣不以为然,“爱国爱臣,爱民爱子。除了年老有点犯浑,也就是活太长的缘故。”
幕僚道:“史载鑫任职北国大司寇的时候,圣上对大臣施以廷杖是常有之事。史载鑫用刑,也多以轻刑如鞭笞为主。于是民间流传之广,说史司寇有仁德之心,用刑轻三分。”
郑则鸣翻了翻干涩的眼睛,不明白眼下所说之事与李涉有何干系,又与幕僚先问之事有何干系。
“他史载鑫宅心仁厚,又如何落得这个下场?民间的流传,听听就过了。官场的事,他们连皮毛都窥不到。”
“大人所言极是。一个国家的运转方向,很大程度体现了君王的意志。廷杖无明文法规定不成规矩,看起来也不甚严重,时常被人们忽视。因着史载鑫的宽厚和底下巴结圣上的心思,这轻刑也能玩出人命。历朝历代,常常是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幕僚循循言之。
“李涉其母赵氏明夷,赵幽后,因失德被赐幽闭,携幼子私逃出宫。于岭安税案事发之后,才被世人知晓其葬身之地。天子风风光光接幼子回宫,厚葬幽后,世人称其德。”
郑则鸣冷笑一声:“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好,也不知这小子是不是和别人的野种。”
幕僚笑得诡谲:“大人看出其中不寻常之处了?
“其实次年赵幽后便被人剖棺戮尸了。其场面之血腥惊悚,亘古未有。这其中的宫闱辛秘,难为外人道啊!”
谁给予书写的权利,谁便直接影响到书写的立场。饶是郑则鸣再蠢再笨,也知道幕僚暗示的无一不是天子手笔。
“一个人乖巧,未必当真乖巧;一个人善良,未必没有一丝阴暗之心;一个人情深,对事未必当真不无情。须知阴极生阳,阳极生阴,万事万物就是个物极必反的道理。”幕僚道,“他李涉年纪轻轻,便能与如此多疑暴戾之人长久周旋,传出父慈子孝的名声,连司寇一职罢免数年,亦能被他捡起任职,甚至直捣岭安。如此能力手段,洞察人心,非常人可及。”
郑则鸣轻蔑道:“和他母亲一脉的狐媚子,倒是把圣上唬得团团转,只可惜了咱们都不是女人。这入了宫的荣华富贵,她赵明夷享受不得。”
“其二,是他不为世俗五德规训,够疯,够狠。五岁弑母的故事,想必郑大人比小人更清楚。小人要说的,是另一件事。便是此事将李涉推到了重刑的风口浪尖,成了止小儿夜啼、闻贪官丧胆的传说。”
“不就是杀人吗。”郑则鸣掀起一边眼皮。
幕僚:“传闻李涉曾对手下犯人施以腰斩之刑,只因犯人对其有所隐瞒。据说腰斩之后,犯人并未即刻毙命,上半身尚有撕裂知觉。那犯人被刀断作两段后,因心中怀着滔天大恨,吊了口不甘之气爬至李涉跟前,以指蘸血,连写了几个‘死’字方才气绝身亡。”
屈打成招,重刑至死;实乃酷吏,绝非人臣!
郑则鸣盖了盖茶碗,也跟着象征性唏嘘几阵:“如此牛鬼蛇神,能是什么好人?”
幕僚:“听说无异大师命他以法束己身……”
郑则鸣抬手,打断幕僚的话:“说了这么久故事,我看这什么大司寇未必听得进他梅疏石的话。既不紧急,就先给我解决了眼前的钱灵雨。”
郑则鸣大步流星出了书房。几位幕僚相视一眼,心下亦各有算计。
“苏佑,你何以现下谏言什么大司寇,平白惹得邑宰大人不快?”
一个幕僚问道。
而这谏言李涉之人,苏佑只微微一笑:“经此试探,这郑则鸣大势既去,已非良主。你我侍从左右,想必诸位也清楚。”
另一位幕僚道:“可眼下,我们别无他法。”
苏佑道:“不是有人与他争么?要么是钱灵雨,要么是王谖,再要么是他李涉。他郑则鸣甘囿居一地,我苏佑偏不。天下悠悠,士无定处,有命则住,无命则去。苏佑言尽于此,诸位好自为之。”
另一边,林府。
回自己客房前,钱灵雨先去了趟隔壁。
秋虫在草丛中杂乱的叫着。李涉的客房并未开灯,黑漆一片。钱灵雨的手落在门背上,想了想,还是放了下来。
夙兴夜寐辗转几日,兴许李涉已经睡了。天边远远泛起了蒙蒙白,钱灵雨转了个身,慢悠悠往阶下走。
就在这时,她身后咔哒一声,门开了。
寻声回头,李涉正倚在门边,垂落的发丝掩去了李涉锋利的半边眉眼,月光冷浸浸的,映在他寒凉的眼底。如星子一般的眸凝着她,依旧没有太多表情。
钱灵雨仔细扫视一番,嗯,头发没太乱,衣服也穿戴得整整齐齐,最终,她挑了挑眉,下定结论:“你没睡?”
李涉微微颔首:“刚回来?”
这句话问得自然又平淡,钱灵雨愣了一愣,递出身后装好的一摞馅饼。
“没,回来有一会儿了。洗漱好了才过来。你晚上不是没怎么吃东西?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将就将就吧。”
是热的。
见李涉接过去的东西有片刻怔愣,钱灵雨道:“怎么了?”
“……多谢。”李涉摇摇头,彻底接过包裹。
打开,里面冒着香喷喷的白气。李涉撕下一片入嘴,和她想象中一样,吃得很斯文。
瓜果当面吃不得,馅饼便可吃得?钱灵雨笑了笑,调侃的话方止嘴边,忽而自己吃东西时,最是讨厌旁人拿事打扰,于是拍了拍手,爽爽快快道:“行。那我走了。”
“就这些?”
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钱灵雨脚步一顿,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什么就这些?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啊。我不是给你钱自己买吗?”
知道钱灵雨误会了什么,便把意思说得更完整:“大人没有别的要问了吗?”
钱灵雨虽是不解,也利落道:“没了啊。”
李涉走近几步。长发淋肩,扑面而来,是沐浴过后的气息。
“大人不问问,为什么我那么晚还在衣铺?”
“选衣服困难症?买吃的去了?我怎么知道?”钱灵雨随便给出几个答案,不自在地避开李涉的眼睛。
“我还以为,大人是来向我兴师问罪的。”
一愣,蓦地抬头,二人的距离已近在咫尺。
钱灵雨:“这……如何说起?”
“我虽失了忆,为人宠的规矩却还是懂的。大人在南书阁同人叙旧的时候,我可是打听到不少大人的癖好呢。”
李涉的话,在钱灵雨听来,可没有半分乖顺。
钱隐迢的癖好?钱隐迢的癖好她又如何知晓?此事尚可之后处理,她与段瑜谈论的事,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钱灵雨心下一悸,也不知李涉听去多少,却又如何现在来发作。硬着头皮道:“你听见我们谈话了?”
“只远远瞧了一眼。”
李涉凉凉道。
“好。”钱灵雨深吸一口气,接着问道,“你姑且说说,我都有什么癖好。”
李涉看她一眼,道:“自失忆后,大人床不需人暖了,起居也无需人照顾了,更是将一众人遣散回家。我想着,若要讨得大人欢心,行踪还是得照例上报。”
李涉:“林姗姗摆脱郑则鸣只是一时,近日林府的一举一动定会受其限制。”
纵使心中思绪纷乱,也暂时压了下去,道:“……这么说我们兜了那么大圈子,最后是徒劳咯?”
若是如此,便要另寻他法和郑则鸣对峙,但眼下行动受限,是难上加难。钱灵雨蹙起眉头,面色已是不耐。
“也不算徒劳。”
李涉,“邑宰之下另有百司、庶府。要神不知鬼不觉调查郑则鸣,大人不妨从讨厌他的人入手。”
“这一点我想过。”钱灵雨道,“可是讨厌他的人不会自己跳出来,我们在陇洲也只认识林府的人……对了,山秋说林先生有些坂头溪的贵客,说不定可以从中获取些消息。”
李涉:“坂头溪有位庶府官员恰好是林恒静的贵客,他曾做到邑宰府的二把手,近些年闹了矛盾,派去做了庶府。”
“你……”钱灵雨迟疑片刻,“之前,你那么晚才去衣店,是因为去打探了这些?”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钱灵雨心下微微松了口气。想到暖床照顾起居什么的,又连忙补道:“你不用做那些,照样能讨我欢心。”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日后李涉什么都想起来,那才是要把她和梅疏石扒下来一层皮呢。
“是吗。”李涉歪了歪头,一点金色的桂花粒从他发丝间落下来,“我既在大人心中有此等分量,那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大人也不会同我置气喽?”
钱灵雨面色一凝:“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李涉依旧弯着眉在笑,只是这笑之中,被钱灵雨品出一点别的意味。
钱灵雨犹豫片刻,道:“好。你说,我不同你生气。”
李涉语气平静地下定结论:“风岐给大人回信了。大人既来了,为何不与我说?”
“不是什么好事。本来是要说的。”钱灵雨取出信。
李涉了然:“他拒绝了?”
“是。他没有同意和我拆穿郑则鸣的合作。”钱灵雨坦然道,“意料之中。无论如何,我还是会继续跟进的。你呢,你要同我说的事,是什么?”
“大人回来得迟了些。段瑜的信,送到了我手里。”
钱灵雨瞪圆了眼。她将回信位置写在林府,风岐的信是方才到的,她与段瑜来往的信件却是从未同他人说起过。一是她需要段瑜为她更多调查陇洲的信息,二是为她补全钱隐迢的设定,方便她更好行事。第一条尚且好说,这第二条若被李涉早早知晓了去……结果,当真是难以想象。
“信的内容你看过了?”
李涉点一点头,眯着眼打量她的神色。
钱灵雨伸手,面色已是极为不悦:“把信还我。”
“大人不妨猜猜,这封信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也只有我有看的权利。还给我!”
钱灵雨扒拉着他的手臂,踮脚去够。
“大人和段瑜,究竟是什么关系?”
“关你什么事?!”
李涉步步后退,钱灵雨便步步紧逼。终于要够到时,信脩然脱手,飞了出去。
钱灵雨瞪他一眼,满肚子的暴脾气就要发作:“你……!”
一双手覆在她眼睛上。
视野再容不得下其他事物,连着空气中的一点桂子香,也霎时清晰万分。
“大人不是说,我不用做那些,也能讨大人欢心?”
钱灵雨气得七窍生烟,当即骂道:“你不知道人心是瞬息万变的吗?现下你想讨,也讨不了了!”
“好。”
他似乎点了点头,发丝蹭得颈间有些许痒意。迟疑片刻,一点温凉落了下来。
李涉俯下身,略显凉薄的唇贴在她的上,她的问话被搅得稀碎,不成言语。
周遭的一切声音化作模糊不清的背景。窸窸窣窣的一树桂子,淋了二人满身香。
细细摩挲。片刻,轻轻分开。
“接下来,大人想怎么安排?”
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汉书》
天下悠悠,士无定处,有德则住,无德则去——《孔丛子》
“宫者,女子淫,执宫中不得出也”。幽闭,即对犯有淫//乱罪行的女子进行强制监禁,剥夺自由和其与社会的联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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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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