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像个羞涩的访客,迟迟不肯降临辽城。但积雪终究开始消融,屋檐下滴答的雪水,敲打着地面,像是缓慢而固执的节拍。筒子楼里的生活依旧沉闷,但某种冻结的东西,似乎也随着气候,开始出现细微的松动。
按照老医生的嘱咐,顾良开始服用药物。药物的作用缓慢而渐进,像一层柔软的缓冲垫,垫在了他尖锐的痛苦之下。噩梦的频率减少了,虽然睡眠依旧很浅,但至少不再是彻夜惊醒。那种时刻攥紧心脏的恐慌感,也似乎减弱了一些,从持续的尖啸变成了偶尔的低鸣。
艾玛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变化。她依旧保持着沉默的陪伴,但开始尝试进行一些极轻微的“拓展”。天气晴好的午后,她会把窗户打开一条小缝,让带着寒意的清新空气流进来。她不再问顾良“要不要出去走走”这种注定被拒绝的问题,而是自己穿上外套,在门口说一句:“我下楼倒垃圾,顺便站一会儿。”然后,她会真的在楼下站几分钟,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和泥泞的地面。
一次,两次,十次……顾良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一个难得有暖意的下午,艾玛照例说完要下楼,正准备开门时,身后传来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让她以为是幻觉的声音:
“……冷。”
艾玛的动作瞬间僵住,心脏狂跳起来。她猛地回头,看见顾良不知何时站在了房间门口,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眼睛望着她,或者说,望着她手里的垃圾袋。
这是几个月来,他第一次主动对她说出一个有实质意义的字。
“是……是有点冷。”艾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生怕惊跑了这来之不易的互动,“我很快上来。”
她飞快地跑下楼,扔了垃圾,在冷风里站了不到半分钟,又飞快地跑回来。开门时,顾良还站在原地,没有回去。
“外面……柳树好像有点绿意了。”艾玛一边换鞋,一边状似随意地说,没有看他。
顾良沉默着,转身慢慢走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尽管交流短暂得可怜,但艾玛却像打了一场胜仗,一整个下午,心里都充满了一种酸涩的喜悦。那扇紧闭的心门,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
真正的突破,发生在一周后的一个夜晚。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雨点敲打着窗户,声音单调而催眠。艾玛在外间看书,顾良里间的灯早已熄了。就在艾玛以为他已经睡着时,里间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伴随着床板轻微的吱呀声——他又做噩梦了。
艾玛放下书,没有立刻过去。她等了一会儿,听着里面的动静渐渐平息,变成一种无助的抽气声。她倒了一杯温水,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然后推开门。
月光被乌云遮住,房间里很暗。顾良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头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
艾玛把水杯放在床头,没有像以前那样说“喝点水”或者“没事了”,她只是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保持着一段距离,安静地等待着。
雨声填满了沉默。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艾玛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一个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从臂弯里传出来:
“……我梦到……那个房间……还有……阿烈……”
艾玛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呼吸都屏住了。她不敢出声,生怕打断他。
“……他压着我……我动不了……喘不过气……”顾良的声音断断续续,像破碎的玻璃,“……还有……小时候……你看着我……我……我也动不了……”
艾玛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终于明白,在顾良的心里,阿烈的暴力和她童年的“探索”,在“被迫”、“无力反抗”这一点上,痛苦地纠缠在了一起。
“对不起……”艾玛的声音哽咽了,这一次,她的道歉不再仅仅是出于责任,而是充满了真切的、迟来的痛悔,“良子,对不起……小时候……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对你……我从来……从来都没想过去伤害你……”
她不再辩解那是“好奇”,那是“无知”,她承认了那是“不对”,是“伤害”。
顾良没有抬头,但压抑的哭声渐渐大了一些,像是长期堵塞的堤坝,终于裂开了一个口子。他没有说“原谅”,也没有回应艾玛的道歉,只是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诉说着那些困扰他的恐惧和羞耻:被注视的感觉,身体“不正常”的恐慌,害怕被抛弃的绝望……他甚至提到了大学里那次,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巨大的羞耻:“……那晚……你也不要我了……”
艾玛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听着,不再插话,只是偶尔在他哭得喘不上气时,把水杯往他那边推近一点。这是一个宣泄的夜晚,语言本身成了疗愈的工具。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当顾良终于精疲力尽,声音渐渐低下去,重新躺下时,窗外的天色已经透出些许灰白。
艾玛替他掖好被角,轻声说:“睡吧,天快亮了。”
这一次,顾良没有抗拒她的触碰,甚至在朦胧中,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艾玛退出房间,关上门,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这不是绝望的泪,而是混合着心痛、释然和一丝微弱希望的泪。倾诉的曙光,虽然伴随着巨大的痛苦,但终于穿透了漫长的黑夜,照了进来。她知道,前面的路依然漫长而艰难,但至少,他们不再是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而是终于一起,站在了同一片废墟上,准备开始真正的清理和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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