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流转，筒子楼前的槐树又一次开满细碎的白花，香气弥漫在狭窄的走廊里。两年多的时光，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寂静与微小的变化中，悄然滑过。
顾良的状况稳定了许多。他依旧沉默寡言，但那种笼罩全身的绝望气息已经散去。夜校的代课他坚持了下来，甚至和几位好学的学生建立了简单的师生情谊。药物早已在医生指导下减量直至停用，虽然阴雨天手腕的旧伤还会酸痛，深夜偶尔仍会被噩梦侵扰，但他已经学会了与之共存，并在惊醒后，能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艾玛始终在他身边，但她的角色已然不同。她不再是那个被负罪感压垮的赎罪者，而是一个沉稳的同行者。她通过函授的方式，继续自学着医学课程，也在街道的卫生站帮忙，渐渐找回了一些属于自己的价值和节奏。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交流不多，却足够支撑起日常的平静。那两枚素圈银戒，始终戴在彼此的无名指上，像是某种无声的契约，提醒着那段共同穿越黑暗的旅程。
复学的事情被重新提上日程。双方的父母，看着两个孩子终于从深渊边缘一步步走回，心中百感交集。在一个夏末凉爽的傍晚，两家人聚在顾良家小小的房间里，吃了一顿简单的饭。
饭桌上，顾良母亲看着艾玛手指上那枚已经有些磨损的银戒指，眼圈微红，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碗里："艾玛，这两年，苦了你了。"
艾玛摇摇头，笑了笑："阿姨，都过去了。"
顾良坐在一旁，安静地吃着饭。在大家快要吃完时，他忽然放下筷子，轻声却清晰地说："爸，妈，叔叔，阿姨，等复学手续办好，安定下来......我想和艾玛去登记。"
这句话让饭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连艾玛也有些意外。虽然这是她当初在病房里提出的，但由顾良在此刻如此平静地说出，意义完全不同。
顾良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自己碗沿，继续低声说："我知道......我们和别人不一样。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这条命是她捡回来的，这条路也是她陪我走回来的。我......我需要她。不是小时候那种需要，是现在这样......她在，我就觉得还能往前走。"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自己对艾玛的"需要"，不是童年盲目的依赖，不是青春期扭曲的纠缠，而是一种历经毁灭后重建的、清醒的认知。他接受了他们之间这种特殊的关系形态——它不完美，甚至畸形，但却是他们唯一能走下去的方式。
艾玛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眼眶微微发热。她伸出手，在桌下轻轻握住了他戴着戒指的手。
顾良父母对视一眼，眼中情绪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叹息和微微的点头。艾玛父亲举起酒杯，声音有些沙哑："好了，过去的事不提了。以后......你们好好的。"
秋天，他们再次踏上了返回省城的火车。这一次，心情不再是赴死般的决绝或迷茫的沉重，而是一种带着些许忐忑的平静。他们办理了复学手续，比同龄人晚了两年，身上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校园依旧是那个校园，梧桐叶黄了又落。他们不再是形影不离的连体婴，各自在不同的院系为自己的学业努力。艾玛的时间被实验室和图书馆占满，顾良则沉浸在故纸堆里，用文字的厚重来安抚内心的褶皱。他们各自住在学生宿舍，只在周末见面，一起吃饭，散步，像许多校园里普通的情侣一样，只是他们之间，多了太多无法为外人道的往事。
一个黄昏，他们又走到了校园里那个他们刚入学时曾一起来过、寄托过短暂希望的湖边。夕阳的余晖将湖水染成暖金色，波光粼粼。两人沿着湖岸慢慢走着，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顾良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艾玛。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眼神平静而深邃。
"艾玛，"他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知道，你留在我身边，最开始是因为责任，是因为你觉得亏欠我。"
艾玛没有回避，她迎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抬起手，看着指间的银戒，戒圈在夕阳下反射着微光。
"开始是。"她坦诚地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但现在......这里已经分不清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习惯了。也许......都有吧。我只知道，你去哪里，我就得去哪里，不然我不放心。"
她的话语朴实，没有海誓山盟，却比任何情话都更沉重，更真实。这是历经劫波后，沉淀下来的最本质的东西——一种无法割舍的羁绊，一种融入了骨血的习惯，一种超越了爱情与亲情定义的共生。
顾良静静地听着，眼中泛起一丝水光，却又带着释然的笑意。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艾玛戴着戒指的手。这一次，他的手掌是温热的，没有颤抖。艾玛的手指回握了他，两人的手紧紧扣在一起，戒指冰凉的触感下，是血脉相连的暖意。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并肩站着，望着被落日熔金般的湖面。远处有归巢的鸟雀鸣叫，近处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创伤的疤痕会一直在，像湖底沉睡的石子，在某些时刻，依然会硌得人生疼。未来也依旧充满未知，学业、工作、社会无形的压力......他们的关系，建立在如此畸形的基础上，能否经受住漫长平凡岁月的考验，谁也无法保证。
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握紧了彼此的手，选择继续同行。生命的力量，或许微弱，却总能从最深的裂缝中，挣扎着生出新的枝桠，向着有光的方向，蜿蜒生长。
湖风拂面，带着秋凉的清爽。他们的身影在夕阳下融为一体，走向校园深处，走向那个未完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旅程。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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