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艾玛的答案
顾良睡着的时候,最像小时候那个跟在她身后的"良子"。呼吸清浅,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柔和的阴影,褪去了清醒时那份挥之不去的、易碎的警觉。
艾玛常常在深夜备课或看书间隙,走进卧室,就这样站在门口看上一会儿。月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他手腕那道淡白色的疤痕上,像一道永恒的提醒。
结婚五年了。从那个基于责任和绝望的承诺,到今天平静如水的日子。外人看来,他们是一对安静的、感情似乎不错的夫妻。同在大学任教(她在外科做讲师,他在文学院),作息规律,偶尔一起在校园散步,手上戴着同款的素圈银戒。只有艾玛自己知道,这平静之下,是曾经如何惊涛骇浪的废墟,以及废墟之上,艰难重建的、看似稳固却依旧敏感的关系。
顾良很少再提过去。他似乎真的在努力向前看。但某些瞬间,比如在拥挤的地铁里被陌生人无意碰到,或者在电影院看到某些带有压迫感的镜头,艾玛仍能敏锐地捕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慌。那时,她会不动声色地挪开一点,给他留出空间,或者轻轻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直到他指尖的冰凉慢慢回暖。
她履行着当年的誓言,不离不弃。可夜深人静时,那个问题偶尔会像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现:艾玛,你爱他吗?
不是出于责任,不是出于习惯,而是那种纯粹的、男女之间的爱。
她试图回答,思绪却总被具体的往事牵绊。
她想起七岁那个燥热的午后,里间昏暗的光线下,顾良颤抖着褪下裤子时通红的耳朵和紧闭的双眼——那是掌控。
她想起十六岁他梦遗后,自己以"检查"为名,手指触碰他紧绷的皮肤时,他剧烈颤抖的睫毛——那是好奇与支配。
她想起大学合租屋里那晚,他绝望的拥抱和生涩的亲吻,以及事后两人之间更深的鸿沟——那是混乱与失控。
她想起他手腕喷涌的鲜血,医院里刺眼的灯光,和他父母崩溃的眼神——那是赎罪的起点。
这些都不是爱。这些是扭曲的根,结出了痛苦的果。
那么,爱是什么?
爱是现在,他怕黑,她总在客厅留一盏小灯的习惯。
爱是现在,看他埋头古籍时,顺手给他续上一杯热茶的默契。
爱是现在,他在学术上取得小小成就,眼里闪着光跟她分享时,她心里那点真实的欣慰。
爱是现在,他感冒发烧,她守在一旁,用听诊器听他肺部杂音时,那份不容置疑的担忧。
但这些就是爱的全部吗?好像也不全是。
有一次,她带医学院的学生做解剖实习。面对捐献者遗体,她语气平静地讲解着肌肉纹理和神经走向,一如往常的专业。课后,一个年轻的女学生跑来问她:"艾老师,您天天面对这些,不会觉得......害怕或者难过吗?"
艾玛愣了一下,看着女孩年轻而清澈的眼睛,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在昏暗里间,对男女身体差异充满好奇、甚至带着一丝残忍天真的自己。她笑了笑,回答得有些意味深长:"习惯了。而且,你要学会尊重它。每一具躯体,都承载过一段独一无二的人生,也可能......留下过看不见的伤痕。"
下班回家,顾良正在厨房笨拙地煮面。他手腕活动不便,动作总是有些慢。夕阳的金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也照在他无名指的银戒上。那一刻,艾玛心里忽然异常平静。
她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勺子,自然地搅动着锅里的面条。"盐放了吗?"
"放了点儿。"顾良看着她,眼神温和。
没有心跳加速,没有脸红耳热。只有一种深植于日常的、近乎本能的亲近和安稳。
她想,她或许永远无法给出一个关于"爱"的、标准而浪漫的答案了。
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在罪恶的土壤里,奇迹般生长出的依存;是在破碎的废墟上,用责任、时间、耐心和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共同搭建起来的栖身之所。
它包含着宽恕——他宽恕了她的伤害,她宽恕了他的依赖;它包含着理解——他理解了她的赎罪,她理解了他的脆弱;它更包含着一种深刻的认知:他们见证了彼此最不堪的样子,却依然选择留在对方的生活里。
这感情不完美,甚至底色悲凉,但足够真实,足够坚固。
这就够了。对她,对顾良,对他们这段从黑暗深处一路走来、伤痕累累却又无法分割的关系来说,这就足够了。
艾玛把煮好的面盛到碗里,热气氤氲中,她抬头对顾良说:"明天周末,去湖边走走吗?"顾良点点头:"好。"
那个湖,见证过他们短暂的期望,见证过崩溃,也必将见证他们沉默的、继续向前的每一步。
(番外一 完)
番外二:顾良的镜子
顾良发现自己开始能分辨不同类型的安静。
有一种安静是死寂的,像大学时那个自杀的夜晚,整个世界只剩下血滴落的声音。有一种安静是紧绷的,像艾玛刚接他回家时,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件易碎品。
而现在,这个周日的午后,是一种温润的安静。
阳光透过图书馆的玻璃窗,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正在准备下周的 seminar,关于李商隐诗歌中的意象研究。手腕偶尔会传来熟悉的酸痛,但他已经学会在疼痛袭来时,轻轻转动手腕,然后继续写字。
"顾老师,这里我不太明白。"一个学生拿着书走过来,指着《锦瑟》中的一句。
他抬头,看见学生期待的眼神。两年前,这样的对话还会让他手心冒汗,现在却能平静地讲解:"'沧海月明珠有泪',这里的珠泪,既是鲛人的传说,也暗合了前文的'庄生晓梦'......"
讲解时,他无意中瞥见窗外。艾玛正穿过林荫道,白大褂还没换下,手里拎着从食堂买的馒头——她今天值班,说好给他带晚饭。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另一个黄昏。也是在这条路上,他像个幽灵般徘徊,等着见她一面,又害怕见她。那时的他,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陌生的怪物,只对一个人有反应,这让他恐惧又羞耻。
"......所以这不仅是爱情的隐喻,更是对生命不确定性的感怀。"他结束讲解,学生满意地离开。
现在的他,依然"只对艾玛有反应"。但这个认知不再让他恐惧。就像有的人天生色盲,有的人天生对某些声音敏感——他只是恰好被设定成只对一个人产生**。这没什么不正常,只是与众不同。
老医生说:"重要的不是你为什么这样,而是你如何与这样的自己相处。"
他学会了相处。就像学会与手腕上的疤痕相处,与偶尔造访的噩梦相处。
晚上,艾玛推门进来时,他正在批改作业。她把馒头放在桌上,自然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他昨天有点低烧。
"没事了。"他说,握住她的手腕。这个动作在几年前是不可想象的,那时任何触碰都会让他想起阿烈,想起那些被侵犯的瞬间。
她的手腕很细,他能摸到清晰的骨骼。这双手曾经好奇地探索过他的身体,也曾死死按住他流血的手腕,现在则每天为他准备饭菜,批改作业时为他递来茶水。
"今天有个剖宫产手术,我做了第二助手。"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第一次完整地缝完了皮肤。"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他听出了里面的兴奋。他记得她第一次进解剖室时的狂热,那种对探索人体的纯粹热情。现在,这种热情里多了敬畏——对生命,对边界,对责任的敬畏。
他们都在学习与过去和解。
睡前,他注意到她在看一本心理学的书。"怎么在看这个?"
"下个月要开心理健康讲座,我负责讲创伤后应激障碍。"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讲具体案例。"
他知道她在顾虑什么。那些往事像沉睡的火山,他们都学会了绕行。
熄灯后,月光如水银般泻入房间。他感觉到艾玛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便轻轻转过身,面向她。
她的睡颜很安静,和白天那个干练的艾老师判若两人。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如此仔细地看她——眼角的细纹,额前几根白发。他们都不再年轻了。
他曾恨过她。恨她小时候的"探索",恨她大学时的疏远。但更恨的是,恨意消退后,发现自己依然需要她。
这不是童年那种盲目的依赖,也不是青春期扭曲的执念。而是一种更深刻的认识:他们共同拥有一段无人能懂的历史。那些伤害与救赎,控制与依赖,绝望与重生,已经织成了无法分割的生命网络。
他轻轻碰了碰她无名指上的银戒。冰凉的触感。
这枚用他第一次代课收入买的戒指,与其说是爱情的象征,不如说是生存的见证。见证他们如何从废墟里,一砖一瓦地重建生活。
第二天清晨,他被厨房的声响唤醒。艾玛在准备早餐,粥香飘进卧室。
他坐起身,晨光中,手腕上的疤痕泛着淡淡的白色。不像以前那么刺眼了。
"醒了?"艾玛探头进来,"今天天气很好。"
是啊,天气很好。他穿上衣服,手指拂过书架上那排诗集。李商隐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但他觉得,有些感情不是在追忆中才变得珍贵,而是在每一个"当时",都以其真实的面目值得珍惜——哪怕是扭曲的,痛苦的,不堪的。
因为正是所有这些,构成了他们独一无二的关系。
他走出卧室,早餐已经摆上桌。普通的白粥,一碟咸菜,两个煮鸡蛋。
"我上午有课。"他说。 "我下午有手术。"她说。
日常的对话,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
阳光洒满餐桌,照亮了艾玛手上的银戒,也照亮了他手腕上的疤痕。光与影,圆满与残缺,就这样平静地共处一室。
而这,或许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未来了。
(番外二完)
番外三:不存在的房间
艾玛先注意到的是顾良目光的变化。
那是在学校家属院的小公园里,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摔倒了,咧开嘴刚要哭,顾良几乎是下意识地蹲下身,没有去扶,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包着彩色糖纸的水果糖,笨拙地放在孩子摊开的小手掌上。哭声戛然而止,孩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研究着掌心的亮光。
那一刻,顾良看着孩子的眼神,是艾玛从未见过的——一种纯粹的、没有任何阴影的柔和。没有恐惧,没有回忆的刺痛,只是像春天的阳光落在新叶上。
但也只有一瞬。
孩子的母亲笑着道谢,抱走了孩子。顾良站起身,目光追随着那对母子,直到他们消失在转角。然后,艾玛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他转过身,脸上那种短暂的柔和已经褪去,恢复了平日里带着一丝倦意的平静。
“走吧,”他对艾玛说,“书还没改完。”
那天晚上,艾玛在书房整理资料,听见客厅里传来很轻的、来回踱步的声音。她走出去,看见顾良站在阳台,望着楼下万家灯火,背影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单薄。
“怎么了?”她问,递过去一杯温水。
他接过杯子,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杯壁。“没什么,”他顿了顿,声音很轻,“只是突然想到……如果我们有孩子,现在应该也在为他的功课操心了吧。”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这不是一个问句,更像是一声叹息,一个漂浮在空气中、早已有了答案的假设。
艾玛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他身边,一同望向窗外。许多个夜晚,他们就这样站着,分享着同一种沉默。但今晚的沉默里,多了一个“不存在的房间”。
最终,是艾玛先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医学事实:“我们连自己都勉强照顾好。”
这不是抱怨,而是他们用了十几年才达成的共识。
顾良轻轻“嗯”了一声。他知道艾玛指的是什么。他手腕的疤痕在阴雨天依旧会痛,偶尔还是会从关于阿烈或那个血泊的梦中惊醒,需要她轻声唤醒。而艾玛,她的睡眠极浅,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能让她瞬间清醒,仿佛永远处于一种备战的警觉。他们的情绪是两座休眠的火山,看似平静,内里却涌动着尚未完全凝固的岩浆。
一个孩子,需要的是稳定而丰沛的阳光,而不是两座不知何时会喷发的火山。
“而且,”顾良的声音更低了,像怕惊扰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教一个孩子……什么是正常的爱,什么是健康的边界。”
这句话道破了他们心底最深的恐惧。他们的爱,诞生于扭曲的土壤,建立在废墟之上。它真实、坚韧,却与“正常”和“健康”相去甚远。他们像是两个在黑暗中互相摸索着学会了走路的人,无法去教导一个新生儿如何奔跑。
艾玛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握着杯子的手上。他的手指冰凉。
“我们能做到这样,”她看着窗外,一字一句地说,“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运气。”
这句话卸下了顾良肩上无形的重担。是的,他们能走到今天,能在同一屋檐下平静地呼吸,能彼此守护着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已经是一个奇迹。他们所有的情感能量,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了维系这个脆弱的二人世界上,再无余力去构建一个更大的宇宙。
那个“不存在的房间”,那个可能存在的孩子,就这样被他们共同、无声地关上了门。
没有激烈的讨论,没有遗憾的泪水,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壮的认知:不将过去的阴影投射到一个无辜的新生命上,是他们能给予这个世界的,最后的温柔。
顾良反手握住艾玛的手,指尖传来熟悉的、微凉的银戒触感。
“回去吧,”他说,“外面凉。”
他们回到灯火通明的室内,将那扇关于“可能”的窗户轻轻关上,也关掉了窗外那个充满欢声笑语、却与他们无关的世界。
书桌上的台灯亮着,光晕柔和。他们的影子在墙上交叠,像一个完整的、封闭的圆。
这个圆里,有伤害,有救赎,有绝望,也有在废墟上开出的、细碎而坚韧的花。
这个圆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就够了。
(番外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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