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诵经结束,李蘅迎来了新的课业,抄写经书。
明明与李昊在写字上师出一人,但她年少时写的字与狗啃的差不多,李昊的字总能得到许多人掏心掏肺的称赞,而她的字,看完的人总是屏住呼吸,半天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夸。
只有母妃看完会沉着一张脸,“昭阳,但凡把你在脸上涂抹的心思多花些在写字上,也不至于写出这样的东西来。”
李蘅对自己的字很有自知之明,但她一点也不在意,“我又不做官,天天把字写好了做什么?”
她十七岁以前从未因字丑而产生过自卑心态,或者说,她也从未因任何一件事物对自己产生过片刻的看低。
直到李昊登基,将一纸婚书赐予她,她在震惊和不甘中握着笔在一页页纸上龙飞凤舞。她没想到,有一天李昊竟有这样绝情的时刻,连面都肯不见。
她只能给他写信。
她强压住心中的愤怒,在信中反复诉说自己对这桩婚事的抗拒,每一封信都无一例外被退了回来。
她坐在鸦青色墨迹挥洒的纸张中间,像个拾荒者一样将那狗啃的字句捡起,第一次觉得自己字的确像母妃说的那样,上不得台面。
十七岁以后她无意间接触了皮影,拿起了刻刀,也许刻画和写字之间的确有共通之处,随着刀法的精进,写字也竟然沉稳了许多。
这几日抄写的经文中,有许多她在皇家法会期间早已抄过,她写起来还算得心应手,只是写多了手腕酸痛。
丫鬟替她拿热帕子敷贴,她打趣道:“本公主手都这样了,你们也不帮着抄几张?”
丫鬟羞赧,“公主的字这么好看,奴婢的望尘莫及,只怕替您抄写,被神官们察觉。”
这马屁好歹拍在了李蘅心坎上,她随意推了推那抄好的一摞经文,“走,交作业去。”
“您亲自去啊?”
李蘅:“我亲自抄的,亲自去怎么了?”
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
丫鬟抱上一摞经文,跟在盛装的李蘅身后。
还没走多远,便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哟呵,昭阳!”
李蘅听见那句“哟呵”,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国都中一等一的纨绔,李昊的童年伴读,她的最佳损友,贺兰睿。
贺兰睿几步走上来,扇子一收,敲了敲丫鬟手中的经文,“你抄的?”
李蘅给了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贺兰睿不觉自己是傻子,反而觉得自己聪明得厉害。“昭阳,让你抄经你就抄,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昭阳正想出言回怼,余光瞧到一个绿色的身影,她回过头才发现,贺兰睿今天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那绿裙的女人体态臃肿,肚子上顶着个硕大的圆弧,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在后面,每一步都显得有些艰难。
那是贺兰睿去年娶的妻子,名叫沈执兮。
她在李蘅的一瞥中屈膝行礼,李蘅一动不动抬了抬眼皮。
贺兰睿摸摸脑袋补充道:“哦,带她来拜拜三官神。说是还愿。”
她一直听闻贺兰睿与沈执兮关系不太好,但事实总是与想象产生极大分离。成了亲立马怀孕这叫关系不好?怀了孕还一起来钦天宫拜神这叫关系不好?
若这都不算好,李蘅不知道什么叫做好。
至少在她的前两段婚姻中,没有出现过诸如此类的时刻。
李蘅不想破坏人家这含情脉脉、夫唱妇随的温情氛围,识趣地朝前走。贺兰睿却丝毫没有管在后面艰难挪动的沈执兮,屁颠颠跟在李蘅身后嚼舌根,“听说了吗?现在你都上了国都赌坊里的赔付榜了,够不够刺激?”
李蘅顿住脚步,“什么意思?”
贺兰睿甩开扇子摇,“你在这钦天宫可真够闭目塞听啊,连这个都不知道?”
李蘅:“你说不说?”
见她蹙眉,贺兰睿赶紧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在赌坊里的见闻讲给李蘅听,无非就是那些赌鬼,猜测李蘅的下一任联姻对象,并将此摆上赌桌。这在朝堂之中,也是热门的话题。
说完李蘅的脸色愈发难看,他还无知无觉。
在一旁的丫鬟几次想要使眼色打断这贺家公子的发言,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说完他得意一笑,“你说,谁这么无聊,都敢打趣公主的下一任驸马了?”
李蘅觉得自己这时候不应该与这傻子多言,影响心情,但她还是忍不住好奇:“榜上有哪些人?”
“严尚书家老二严渡,沈国公家老六沈庆弥,还有谁来着……啊,记不太清了,不过我觉得这些人都不行。”
“为什么?”李蘅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勇气批判那些公子哥。
贺兰睿不以为意地思考,“我个人以为,比起他们,我更适合你,要不,你考虑考虑我?”
李蘅给他一记眼刀,如果她没记错,他那大着肚子、步履蹒跚的新进门妻子正在后面走着,他却恬不知耻在这里对她说什么“考虑考虑他”。若不是认识他太久,听得出他开玩笑之意,她可能已经令人掌嘴了。要打得他找不到北的程度。
贺兰睿脸皮筑得比城墙还高,他状若真诚地说道:“好歹我们认识得久,大家都互相了解,这也是我的优势嘛。”
李蘅看了一眼还在后面的沈执兮,扯了扯嘴角,“你与我成婚?那后面那位怎么办?”
“你是公主肯定你最大,反正都是联姻,我跟你跟她都差不多。”
李蘅没见过这么标新立异的求亲,她只觉得好笑,一边忍住令人掌嘴的冲动,一边努力维持自己在外的威仪,但最终没忍住抖了抖肩膀,将那一阵笑意憋回去。
“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她点了香对着三官神拜了拜。
眼看着李蘅难得露出笑容,贺兰睿本还想说点什么烘托烘托这欢乐的气氛,却瞧见神像后那一抹蓝。
李蘅俯下身子拜神,不知道楚思怀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贺兰睿却及时闭了嘴,嘴里仿佛塞了块抹布,眼睛转了又转,活像个哑巴。
李蘅抬头便见楚思怀的衣服露出一角,那蓝色拖拽在地,像水中轻盈游走的鱼尾。
他今日穿着钦天宫神官日常的蓝袍,但由于个子高,身姿挺拔腰背开阔,显得鹤立鸡群、独具风姿。
李蘅总是能在一众人中,第一时间精准捕捉到他,不费吹灰之力。更何况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她目不斜视对身后的丫鬟交代,“把经文给国师过个目。”算是交作业。
刚才口若悬河的贺兰睿不知怎么的,瞬间熄了火,李蘅知道他一直有些畏惧楚思怀,但并不知其中缘由。
他的畏惧与大夏国的众多百姓不同。那些信徒总是抱着虔诚、崇敬的心态,像瞻仰神像一样瞻仰楚思怀。
而贺兰睿明显是怂了。
他充分扮演一个合格的哑巴,站在一旁像是诚心敬神的样子,手里拿着香,脑袋敲木鱼。
李蘅对贺兰睿交代,“我先去给国师看经文。”说完跟着楚思怀往后殿走。
后殿有专门摆放经文的案桌,楚思怀站在桌前,接过丫鬟递上的册子,然后她给丫鬟使了个“退下”的眼神。
楚思怀随意翻开一页,评价道:“进步很大。”
李蘅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阖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在眼窝下投射出一片阴影,“国师对比的是什么时候?”
楚思怀却没有回答。
他继续翻看,然后指着一处说:“这里写错了。”
能抄完就不错了,还挑错?
李蘅有些不高兴地哼了哼,“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国师难道能一字不差?错了就错了,大不了改了呗。”
李蘅拿起案桌上的毛笔,舔了舔墨,在楚思怀指出的那一处伸出笔锋,画了个大大的叉。
又将所谓的正确的那个字写上去。
她这些动作颇有些一气呵成的气势,宽大的袖口擦着楚思怀的衣服荡过去,从他手中夺过册子之时,大拇指不经意触到楚思怀的手腕。
他的皮肤有些凉,像终年不化的积雪。
她写字之时楚思怀似乎还没来得及后退,她就那么堂而皇之挤到他面前执笔写字。
等她写完,她转身将册子递到他手中,“这下总算行了吧?”
明明错的是她,她却拿出了兴师问罪的架势。
楚思怀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翻着那经文,像个耐心十足的老师。
待他翻完所有的经文,他放下册子,问:“公主觉得贺兰睿不错?”
“什么?”李蘅一时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方面“不错”,也不知道他此时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她想,刚才她与贺兰睿的对话他听见了,不知他听了多少?
他垂目半晌,“他,并不是良配。”
她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贺兰睿,对他了解得比楚思怀清楚得多。但楚思怀站在什么立场说这种话呢?她突然有些感兴趣,“那国师觉得谁才是良配?”
“大夏才子无数,公主有许多好的选择。”
李蘅把眼刀捡起来,狠狠扔出去,“我在你眼中就是这般缺男人吗?我上赶着随便找个人嫁出去,你才觉得那是正途?”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隐隐有些红。她别过头不看他,半天才说,“在你们眼中,我的确三嫁不愁。人人都可以打趣我、污蔑我,拿我当做饭后消遣。国师大人,你也是这般认为的吧?”
“我从未这般想过。”
“不用解释,没意思。”李蘅觉得自己似乎又一不小心走进了死胡同,她跟楚思怀置气有什么用呢?
难道对他发脾气,人生就能重来?
再来一次,也不会有其他选择。
她袖子一拂,不小心将一册经文拽到地上。她就势将脚尖抬起,金丝绣鞋踩在那暗黄色的封皮上。
泄愤一般,她提起脚踩了那册子两脚,恨不得将它踩到十八层地狱。
然后她红着眼,像个落水鬼一般,殷红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打量一个坐化的神像,从上到下打量楚思怀。
“嫁给谁,都比嫁给国师强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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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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