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舟生活中很少有高声说话的时候,尾音总是不自觉带出几分南方人的稚软。永岛临却被他轻轻巧巧的几句话笼罩在压迫感之中,答应了要告诉他事情的全貌。
坦白这件事,他并不是从来没有想过,可当年时机与性情都不够成熟,最终还是无从言说。
后来这个秘密将他越缚越紧,痛苦也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增长。分手前夕难眠的夜里,他甚至有过一瞬间的冲动,想把身旁安睡的阮雪舟推醒,残忍一点,直白一点,告诉他所有的来龙去脉,多一个人来陪着他痛苦。
彼时的心境,现在想来,仍会觉得不妥当之处数不胜数。
恋爱如同一种赌博,输家想要赢回来,而赢了的还想继续赢下去。
可是自顾自地守着所谓的秘密,再怎么情浓,终究会有嫌隙。
到了如今,永岛临真正决定要交出底牌,才发现开口并没有那么难。
倒不如说,在说出口的瞬间才真正感受到了如释重负,像风浪中的旅人终于看到灯塔的光。
不破不立的道理还在其次,无论能否重新开始,他都应该承担起这份责任,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
永岛临是感情中的输家,但这最后的赌局,他想再试一次。
阮雪舟定定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永岛依言跟上,沿着白玫瑰花圃中间的小径向外走去,过程中他将手稍稍抽出一些,反手抓住了阮雪舟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阮雪舟要带永岛去的房间就在花圃后面,这一小段路程并不长,但两个人的脚步渐渐都带上了些许迫切。
到最后,几乎是牵着手在星空下奔跑。
月亮在天上,碎星落在爱人的眼睛。
用钥匙打开房门之后,阮雪舟没有开房间里足够亮的顶灯,只点了一盏偏重装饰性的台灯。
古董灯为屋子带来的光线并不明亮,营造的氛围却最适合倾诉。
樽见武建造这座豪宅满打满算不过一年有余,这间上锁的屋子,是他特意留给阮雪舟的。新屋落成那天,樽见武冷着脸塞了把钥匙给他,对不明所以的阮雪舟说:“被人甩了就一副要终身不娶的样子,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拿着吧,以后实在老来无依,就到我家里来住。”
他收下了那把钥匙,一直放在钱包的夹层里,从未使用。正式踏足这里,阮雪舟也是第一次。
永岛临与他隔着一段距离相对坐下,等到气息渐渐平稳,沉声开了口。
“很久以前,我就认识你。只是前十年,我喜欢的是想象中的阮雪舟。”
永岛的讲述以此为开端,沿着时间的脉络一点点进行了下去,从少年时期的懵懂迷恋,到偶然得知“恋情”后的心理失衡,再到威胁之下的选择。
他没有再去自作聪明地矫饰什么,这一次,无论好的、不好的,真心的、幼稚的,他都一并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电视上的永岛临主播是以反应机敏著称的名嘴,而现在坐在阮雪舟面前,他的讲述称不上流畅。
有时他会停顿一下,短暂地陷入思考,也有时会笨拙地插上一句:“这样说似乎很像在为自己辩解,但……”
阮雪舟始终垂着眼,双手指尖交叉坐在那里,面容平淡,耐心安静地听着。
永岛的讲述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对不起”,不知第多少次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时,阮雪舟终于抬起了头:“你不用一直道歉的。”
永岛沉吟片刻,还是说:“可我的确欠你很多句对不起。”
但当故事讲到结尾,他也发觉,道歉并不能为对方带来任何切实的补偿,归根结底只是在让自己解脱而已。
听完他的讲述,阮雪舟站起身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去透气。
永岛临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动作,随即也起身跟了过去。
“这些,就是全部的我。”永岛再度开口,“也许在你看来厚颜无耻,但我还是想问,可以给我一次重新追你的机会吗?”
当年的永岛临,想当然地以为意难平会被时间所冲淡,总有一天,他能够做到在远处默默注视着阮雪舟,祝愿他在别处得到幸福。
但实际上,那并不是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做到的事。
仅仅是前阵子的若即若离就令他失魂落魄,樽见武与阮雪舟的相处方式更是仿佛明晃晃地在说,他们才是一家人。
他已经无法忍受再一次失去阮雪舟了。
两年的别离不知不觉改变了一些东西,但永岛在感情中容易生妒的性情没那么容易根除。
只是这一次,他想要堂堂正正地争取。
阮雪舟没有看他,只是托腮望着夜色,半晌才道:“早就知道了,这些事。”
他掏出钱夹翻了翻,从里面取出一张叠着的信纸,展开递给了永岛。
数月之前,一个叫做“蘑菇山”的侦探辗转找上门来,将这封Gavin留下的信呈到了阮雪舟面前,临走时嘴里还嘟嘟囔囔:“我可不是干时空胶囊这行的啊。”
永岛临展平信纸细读,Gavin在开头便写道: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你已经从我的记忆里被抹去了……”
永岛脑中闪过一个猜想,抬头问:“他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年轻型阿兹海默。”阮雪舟轻轻叹了口气,“他现在住在国外的疗养院里,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原来这才是当初Gavin出现在以脑科见长的那间医院的原因。永岛继续往下读,信件的大半内容与他方才坦白的经过相差无几,末尾处则是Gavin对阮雪舟个人的情感抒发,他不欲细看,却还是瞥见一行字:“希望下辈子再遇见的时候,我能比皆川照和永岛临来得早一点。”
永岛轻咳一声,把信纸重新折好,物归原主时轻轻触到了身旁人微凉的指尖。
“粉丝?偶像?……”阮雪舟声音低低的,像在喃喃自语,“永岛,你对我……只是那些吗?”
永岛临摇了摇头,没有任何犹豫:“从我真正走到你身边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阮雪舟的指尖只在永岛掌心停留了片刻,很快抽离而去,将信纸重新收起。
当时初看到这封信的内容,阮雪舟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觉得荒诞。
但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以这种荒诞作为解释,才能够将所有略显异常的地方串在一起。
从前他因着对永岛临的信任和尊重,从未深入调查过他的经历。被这封信的突然而至再度打破了内心宁静后,他委托了樽见的朋友“情报屋”来验明真伪,而交还给他的调查结果,将信里的各个节点一一验证。
但这时,他们已经分手两年有余,知道了这些,又能如何呢。
他只得把这段秘密藏在了心底——直到马拉松那天,永岛临将他自己送上了门来。
阮雪舟从十四岁开始就是「アイドル」,由于身份特殊,日子过得谨小慎微,深谙如何处理观众的好感度。
接地气的亲和有趣,云上之人的距离感,两者结合起来,拿捏的恰到好处,这才是樽见系偶像。
他见识过许多不同性情的饭,自称是他粉丝的名人也不在少数。譬如一个知名漫才组合里的女搞笑艺人,家里堆满了周边、杂志切页,是货真价实的日界线粉丝。
她的橙色担当属性已经与搞笑的行业天分融为一体,几次综艺节目合作中梗用得出神入化。她也会为他和日界线那些令人感动的瞬间落泪,坐在演唱会舞台下时,眼中的光与身旁的任何一个女孩一般无二。
像她一样的有名人日界线饭还有很多,在与他们的接触之中,粉丝与偶像的身份符号既不会被格外强调,也不会完全泯灭,他们之间有着恰当的距离感,又有着彼此心照不宣的联结。
这种舒服的关系,源于他们的相处是平等的。
而从前的永岛临,却几乎完全是他们的反面。
他是底线模糊的,所以不容抗拒地闯进他的世界;他又是尚有良知的,所以无法恣意贪欢,渐渐被累累的折磨消耗得无法同行。
“永岛临,你是不是觉得,你是被别人逼走的,是为了保护我才分手的啊?”
阮雪舟收起信笺,缓缓开了口。
“可是在我看来,你离开,是因为你自己想离开。”
阮雪舟倚在阳台上:“兴许是我从前说得夸张,才让你因为他人的威胁动摇,可我也说过,我不需要你来保护。那种程度的爆料,到我和事务所这一环就会截断,根本不可能被报道。”
会硬着头皮炮轰艺人性取向问题的报社的确少之又少,除非艺人在这方面触及到了法律底线,否则很少有日媒会以同性恋为由头来砸人饭碗。
“我们之间的关系真正确立之前,你觉得自己什么都承受得了,是因为那里面的「得到」和「失去」都还离你很遥远,你觉得得到令人羡慕,而失去和你无关。”他眸光暗了暗,“等你真正到我身边,你才明白,为了「得到」而「失去」得太多,终归是不值得。”
他字字如针,说得**。这世上的放弃,无论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说白了,不过都是一杆天平,左右两端,掂量再三。
觉得“不值得”罢了。
阮雪舟脸上带着些许自嘲,他轻咬了一下嘴唇,还是向着关键之处发问。
“永岛临,在你眼中,我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喜欢过你啊?”
永岛倏然抬头,听到他接着问:“因为什么?因为皆川吗,还是因为你把自己放得太低,所以无论我怎么努力,你都不会满意?”
“一直仰视一个人,还要去掩盖这种仰视,脖子怎么会不酸呢?你把自己搞得这么累,我们要怎么才能走下去啊。”
想要对等的爱,要先把自己放在平等的位置上。
这个道理,像想要睡觉就必须先合上眼睛一样简单。
但总有人会熬夜。
平心而论,无论是从前作为偶像,还是后来不知情地成为他的恋人,阮雪舟都在尽力给他快乐。
而现在,阮雪舟直白地把这段关系剖开来给他看,像在补上一场正式的道别。
“我总是在逃避。”永岛垂下眼,“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幼稚,以至于选择了最差劲的方式遇到你。逃避到最后,带给最重要的人的,全是自己最糟糕的一面。我很抱歉,也很……遗憾。”
还没来得及创造更多共同的回忆,还有那么多情侣之间的事没来得及体验过,怎么能不遗憾。
永岛的心在说话的过程中不断向下坠,他隐隐感觉得到,一切已经覆水难收,他们之间再无可能了。
若是按照往日的惯性,他大约又会选择逃避,主动向后退,说些假洒脱的话来掩饰。
但阮雪舟还没有给他下最后的判决,所以,他还是珍惜着他们之间最后的时间,说道:“我并不是只为了让你回头才说这些话。这几年,我一直在后悔,说来可笑,走错的路太多,矛盾的地方太多,甚至理不清楚该从哪一处开始后悔……这些反思,也不知道可以同谁说。”
两年间,永岛临始终珍藏着回忆,一个人在里面艰难地求解。
永岛望着阮雪舟,像要透过皮肤肌理看透他的心:“我的爱是真的,我喜欢你的每一个瞬间,无论心境是好是坏,都是一生一次、无法复刻的体会。只是,这份爱太懦弱。我没打算忘掉或抹除那段过去,后来的煎熬,也都是我咎由自取。可是我的成长,却害得我喜欢的人替我付出代价,多么讽刺。”
永岛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你听我说这些,给了我一个正视过去的机会。”
即便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这般田地,阮雪舟还是在帮他,引导着他拔除病根。
他多想好好补偿眼前这个人,只是,再度拥有他的时间,已经成了一种奢侈。
阮雪舟转过身看向他,开口说道:“你这么懦弱的人,还是不要追我了。”
即便在预料之中,真正听到这个答案,永岛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坠进了冰窟。
他身体僵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是不是该从这个地方离开。
然而阮雪舟很快又轻声丢出了一句炸弹:
“这次,我追你怎么样?”
永岛临的大脑在那一刹那停止了思考。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阮雪舟的手臂,像在防着他反悔逃走似的。嘴唇讶然地微张,他想说些什么,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挤出的却是一句:“你……你先和樽见武断掉吧。”
阮雪舟怔了一下,随即弯起了眼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掩唇道:“阿武?那是……那是故意骗你的啊!”
“你骗过我,我也骗了你一次,我们就算是扯平了。”阮雪舟努力收住笑意,“总是摆出一副老师的样子,其实你也不会谈恋爱啊。”
永岛面上拂过一丝羞赧。
碎裂一地的镜子无法重圆,但兜兜转转,两个不会谈恋爱的人,还是要走到一起,一起造一面新的镜子。
阮雪舟还是想再相信他一次。他的一念之差,他的软弱,他的煎熬——都是永岛临这个人的一部分。
但此刻的他身体一转,从永岛手底下溜走到门边,眼角含着笑,嘴里却说道:“啊呀,但是今天太累,还是从明天再开始追吧。”
这样不靠谱的“追人”态度,有个人却十分受用。永岛临也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没能拉住,便动身跟了上去。
窗外柔和的光线洒进再度空置的居室,夜凉风停,云开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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