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毗凝视着对面的顾我见。
他瘦了很多,两腮都微微凹陷。
整个人毫无生气。
可是他看着她时,眼睛依旧会发亮,含着泪光与感激。
“够了荼荼。”
“已经够了,你是个好人。”
“谢谢你,不要再受伤了。”
荼毗被猝不及防发了张好人卡,人觉得无语时,真的会想笑。笑意之后,她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滔天怒气。
“蠢球,你就这么想死?”
就这么……看重你师母?哪怕为了她,去死也愿意?
强烈的自尊心,让荼毗都没有办法说完这句话。
顾我见的泪终于落下来。对他来说,够了。荼毗为了他赶来,够了。
他死而无憾。
他只是……还需要一个正式的告别。
顾我见说:“对不起,荼荼,我不该骗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万能器。”
“我不是雪地里捡来的。”
“我是被师母改造的。”
在续昼院,荼毗问他的命硬不硬,有没有去七叶肆算过。
七叶肆算不了他的命。
他偷偷去过。
因为他没有来世。
「有前生,无来世,此身系于一人。」
那是七叶肆给他的断语。
顾我见很早很早就接受了自己成为祭品的命运。
反正会死。
在意的梵音宗所有人,都会看着他死。
既然这条命都是师母给的,死便也死了。
他原本是那么想的。
反正总要死。
随时会死。
不如每一天每一刻都开心地活着。
不要愁眉苦脸。
可是,偏偏让他遇到了荼毗。
让他生出了无限贪念,拉她入局,毁她一生。
顾我见想,由他开始的,就由他结束,“荼荼,就像你说的,我们……到此为止吧。”
荼毗更是对他接连失望,此时失望透顶,“顾我见!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顾我见摸到荼毗身上的玉符,不敢再多碰她一分,而将她玉符里保存的……所有他的神识,一指抹去。
就这样,让他安静地消失吧。
荼毗看得气笑了,看顾我见把血玉符还给自己,她用力往石窟下扔去。血玉符撞击在石壁上,滚入崖下不见了。
顾我见的视线跟着追出去,胸腔痛得他颤抖,口中发出气声。
连血玉符都留不住,陪不了她吗?
“要断是吗?”荼毗朝顾我见伸手,“我的结界牌,还我!”
顾我见连连退步,他心脏痛得呼吸都困难。
荼毗却动了真气,步步紧逼。
他们像两头困入必死陷阱的兽,尝尽了所有办法,爬不出去,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对方。
只有把无能的怒气,散发在最亲近的对方身上。
在满是尖刀、环刺的陷阱里,流血至死。
荼毗厉声:“还我!”
顾我见被她抵在墙角,双手握住结界牌,不让她碰。
荼毗气极,连带他的手抢过来,“放手。”
顾我见噙着泪,双眼发红,明明力气大她许多,就是不还手,不放手。
荼毗更是来气,直接催动灵力,连带他的手骨都被震到嘎嘎作响。
顾我见手骨被震碎,再也护不住那块结界牌。
荼毗趁机夺过来,握在自己掌心。
咔嚓。
很轻易地,她捏碎了那块结界牌。
顾我见死死盯着她的手。
那种绝望,让见者震颤。
仿佛荼毗捏碎的不是凌虚山的结界牌。而是他的心。
“荼荼,为什么你总是……”
这么狠心。
这时,妙音率领其他却扇,已经来到谢却风石窟外,将他们二人重重包围。里头只有巴澹目、白菡清不在,他们去落仙湖救谢却风去了。
石窟外,八十六却扇静候瓮中捉鳖。黑黑压压一大片,照得日灯花的光亮都显得黯淡。
荼毗略扫一眼,就作出了决定。
当着八十六却扇,她带不走顾我见。
强行带走,也是不行,但她殊死一搏,也难逃重伤。
未必撑得到最后。
献祭在下月初八,她还有时间计划。
如此想定,荼毗转身,施施然走向洞口。
“让开。”
却扇们见她没有带走顾我见,自行辟开一条路,漏出一线光。
荼毗通过,头也不回地御剑而去。
妙音则走进洞窟,领洞窟深处黑暗中的顾我见走。
顾我见一双手都废了。骨头被震碎。
妙音先为他施了治疗术。
“回去,让天风肃帮你治。”
顾我见木木地跟着她走。他知道的,这具身体要保护好,方便神降,方便师母与“师父”再相见。
自荼毗离开后,他没再说话。
可甫一走出洞窟,他突然跃身而下,众人以为他要逃跑,纷纷去追。
可那少年只是在草丛里跪着翻找,用碎掉的手骨翻找那块被荼毗丢掉的血玉符。
极无涧这么大,找一块血玉符何其难。大浪淘沙。
更何况,荼毗那么气怒地丢出去,血玉符撞上石壁,可能早就在中途碎裂了。
那块血玉符,再也没有了。
他们交换的结界牌,也化为齑粉了。
好像……他再怎么想私心保留他们之间的一丝联系,都做不到了。
顾我见满心悲凉。
“师母,丢了,找不到了……”
妙音冷硬的心弦,倏然一颤。
她想起了幼年的稚嫩孩童,丢了最宝贝的东西,就这样对着她哭。
毫无掩饰地将一片赤诚之心袒.露。
妙音心里痛,嘴上硬。
“我提醒过你,不要上赶着给人当狗。下决心不要的女人,比谁都狠心。”
……
神界。
从神九玄,陪主神鸿钧出游。
极无涧投票过后,祂们就接收到了却扇们的请求。
人族自愿献祭万能器,提前结束本届【诸神的野游】,幸存【果实】,全数保留其天赋。
以待下届诸神的野游再次开启。
九玄亲自报给主神鸿钧。
鸿钧在果园中缓步前行,宽大的衣摆拂过草地。
主神没有喜怒哀乐,但九玄知道,从祂上一次神降到“宋今禾”身体里再回来,祂的情绪有了波动。
即便相当细微。
从指点妙音改造万能器,多方面影响妙音生执,找到祝言,九玄的每一步棋,都下得很慢;每一次步子,都走得小而谨慎。
主神这座千里之堤,只能让其溃于蚁穴。
长河里每一颗被拨动的小石头,积少成多,最终会无声无息改变了流水的走向。
这次,九玄报上献祭的消息来,主神迟迟未下定论,就可见一斑。
主神,动摇了。
九玄猜得不错,主神曾与祂谈心。
祂作为“宋今禾”的日子里,的确爱上了妙音那个人族女子。
但人族太弱小了,爱上一只蝼蚁,是祂的耻辱。
不然,祂也不会那么矛盾。
喜欢“宋今禾”这副躯壳,喜欢到带上神界;却又睹物思人,嫉妒自己,把宋今禾变成了观赏鱼。
这次有机会再神降,鸿钧愿意。
尽管有风险,风险还不小。
最终,主神鸿钧还是答应了。
“好。”
妙音有多想见“夫君”一面,祂就有多想再见昔日爱人一面。
爱是相互的。
九玄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仆这就去安排。”九玄说。
九玄控制着自己的语调,无机质一般的冷漠,毫无起伏。
但祂的内心完全相反。
她等了那么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四百年来两次神降,连续神降,会削弱鸿钧的实力。祂才能进入容器的身体,而不让容器当场毁坏。
只要祂神降之时,万能器出现变故,神降失败,那么祂的神力会当场溃散。
在祂重新凝聚起神力之前……
这个间隙就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九玄决定了,要抢夺主神的神格,取而代之,而后神力自然也会归于祂九玄了。
……
冯虚峰。
荼毗与祝言短暂碰头,对了下九玄给她们的果实名单,确认数量后,互相选定自己容易克制的【果实】,就分散而去。
她们分工,加紧猎杀【果实】。
荼毗拼了老命地在猎杀。
妙音一夕白发后,比之前更疯狂。
她定下的献祭日,下月初八,给的时间特别紧。
神降地点定在落星城。
那里是金神遗迹,金神信徒的圣城。
地处环山之中,幅员广袤,属于易守难攻处。
又因为人迹罕至,所以常年是一座空城,被结界所守护,若非神降,落星城可能还要再多沉睡上千年。
荼毗一边猎杀,一边在排布如何虎口夺食,把顾我见从神降仪式中救下来。
很快,她有了一个初步成型的计划。
这就要感谢祝言的叶灵了。
叶灵潜伏在各个宗门,充当祝言的手眼多年,不断给荼毗提供思路。
卜、丹、剑、器、法、令等多种道法中,荼毗看中了阵。
神降需要阵法召唤,那么她就以阵解阵,来一招狸猫换太子!
荼毗和叶灵广阅书籍,终于发现了一种改换神降阵法的方法。
只需变动阵法三个角,就能以最小的代价,将其一部分改换为传送阵,将人送出万里。
这样事半功倍。
高级的大阵,耗费大,限制更大。
不管荼毗怎么研究,阵法将顾我见换走,再遁走万里,阵法最多只能容纳两人。
而她、顾我见加上祝言,合谋都得三个人。还得捎带上叶灵,算了,叶灵不占名额,可以放储物袋里。
祝言主动提议,“姐姐,我在落星城外围候着,若有变故,正好相应。”
她都这么说了。
荼毗只能道:“好,你一定小心。”
祝言忍住扑抱她的冲动,而自行前往落星城。她有【傀儡】天赋,可以操控落星城负责神降的弟子,对阵法进行细微的改变。
扭曲弟子们的小部分记忆,也非难事。
她有很多很多天赋。
都是第一次轮回里。
即将死去的【硕果】谢道藏,以【恩赐】形式赠予她的。
她这一身天赋,得于姐姐,终将用于姐姐。
她们并肩作战。
这一次,有土神九玄帮忙,姐姐一定可以活下去。
祝言去落星城布置时,荼毗仍未落下猎杀果实的任务。
她对着九玄给的果实名单,勤勤恳恳地杀。叶灵总惊呼着,看她猎杀旁人,再把面无表情地名字一个个划去。
不过,越到后期,她遇到的对手越难缠,杀到还剩八个,时间就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初七了。
明日,就是献祭万能器的日子了。
根据叶灵的情报,除去她和顾我见两颗果实,剩余六颗果实都被宗门召回,赶往落星城,确保神降仪式不出纰漏。
祝言这颗果实,比较特殊,在九玄给的名单上,“祝言”早已死去。
荼毗知道,以祝言的个性,用【时空溯回】重启时,第一时间就是找到这个时空里的自己,早早先行杀掉。
作为果实的原住民“祝言”就这么死了。
就像曾经……被祝言带过来的另一个时空的阿月,也是这么做的。
她的同伴杀死同伴自己,毫不犹豫。
荼毗想,他们病了,现在,她也病了。
为了一线生机,向神争。
*
与此同时。六月初七。夜。
梵音宗。百花宫。
妙音与妙香同寝,妙香替妙音梳头,手里捧着的白发末端分叉,妙香执着梳子的手颤抖,越梳越慢。
“师妹,时光荏苒。”
妙音随意应了一声。
妙音坐在床头,正在理顾我见的“遗物”。
从他小时候到长大。
顾我见安静地倚靠在笼子里,笼子就放在她们眼皮子底下。
饶是如此,妙音也怕出了什么岔子。从极无涧回来后,她就持续给顾我见吃定神丹。
定神丹是禁.药,可用于安眠,但不能多吃。吃多了之后,就会像顾我见现在这样,肌肉无力,且神智迟缓。
而且由于顾我见万能器的身体,还得给他加大药量。
顾我见的目光就定定看着笼子底部。
有时候,妙音也会不忍心看。
她理着顾我见从小到大的东西,动作也慢了下来。
顾我见的杂物很多,却大都与崇拜她有关。
他牙牙学语时,所作第一幅画,笔触幼稚,色彩夸张,但画的是师母牵着他。
右下角的署名:球球和师母。
妙音翻到这幅画,久久不曾动作。喉头哽咽。
妙香正为她梳发,见状,也停了动作。
“师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妙音嘴硬,“这是球球的命。”
妙香放下梳子,饶是她再怎么疼爱妙音,都忍不了,必须要劝。
“师妹,今禾风华是常人难比。可斯人已逝,你为何不肯放下?这么多年,球球待你,视你如母如友,那份真心,难道就任你踩在脚下轻贱?”
妙音执着,“我想再见今禾一面。”
妙香是合欢宗却扇,她叹道:“主神风华,人族能比?”
“为了再见一次虚无缥缈的存在,祂神降之后,再次离去,你为睹思念之人,放弃朝夕相处的徒弟性命,真的值吗?”
“那我还能如何!”
妙音发怒,推倒了床头小桌,顾我见的“遗物”全部被她推到了地上。
妙音泪流满面。
“我错了,但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师姐……”
她若反悔,其他大宗门不会放过她的。
更何况,她若反悔,是在戏弄主神。
妙音伏在妙香身上哭,“师姐,我该如何是好……”
妙香深深叹息。
“师妹。听从你的心。”
“你扪心自问,对球球到底有没有半分感情?”
“对宋今禾,是爱,还是痴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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