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昭他们这次来江南,住的是他自己的私宅。
对江南他有多一分的偏爱。
少时在宫中的时候,常听师父说起江南的种种好。尤其以鱼米水乡闻名天下,又是富贵温柔地,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简直像是专门为他设计的迷药。
于是有钱之后,崔昭便立刻差人置办了这处宅子。
因着办差,来江南住了段时日,觉得哪里都好,可以说就没有不好的。
他琢磨着日后到了出宫的年纪,就立刻搬到这里颐养天年,由李鱼乖儿子在旁为他烹鱼打伞,好不惬意。
只是不想后来做了那等惊悚可怖的梦。
难道这就是他太贪财的报应吗?
“干爹?”
李鱼把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待到崔昭注意力回归,他才幽怨道:“干爹听儿子说着话都能走神,儿子真要不高兴了。”
“少嘴贫。”崔昭最不吃他这一套,癞皮狗似的。下颌冲他稍抬了抬,鼻梁上的小痣晃着日光,矜贵的猫儿也似。
李鱼便立刻摇起纸扇,扇着桌上的冰鉴,同时捏起颗剥好的荔枝放到他嘴边,饱满的荔肉抵着红润的唇,便是画一般的风景,叫人挪不开眼。
崔昭躺在摇椅上,脚尖踢荡:“你说的我都听见了。萧崇来江南查今年三月平江湖溃堤一事,疑心是有人中饱私囊,用料不实,以致溃堤。这事生出大量流民,民怨都传到了建京。”
李鱼动了下脑筋,猜测着:“江南距京城足有千里,又是顶富庶之地,到处都有油水,多的是官员从中捞钱。若非此次溃堤,朝廷发现拨下去的钱,大半都不见了踪影,被咬得痛了,估摸着才不会理这些个平头百姓的事。”
“你倒是聪明了些。”崔昭掀起眼皮,不轻不重地扫他一眼。
李鱼忙不迭殷勤道:“那也是干爹教得好!”
崔昭鼻腔发出记轻哼,分开唇,洁白牙齿叼住荔肉,红嫩舌尖轻裹,白嫩嫩的果肉瞬间湮没在柔软的唇腔中。
稍微一咬,口中便爆开股股清甜。凉丝丝的风一阵阵吹在脸上,他眸光眯起,盘算着今日知晓的这些消息,慢慢陷入思绪当中。
李鱼就在旁边瞧着他,觉得干爹窝在摇椅里,不说话的时候,简直就像只窝懒的猫儿,心里藏着坏,出其不意间便会扑出去。
脸侧忽地袭来沉沉的热气,崔昭刚回过神就见李鱼那颗狗脑袋都快抵到脸上了,他立刻抬手扇了一巴掌。
“滚远点,热得不行。”
他微微起身,欲要将荔枝核吐在盘中。李鱼似是觉察到,手摊开,放他唇边,崔昭也就顺势吐在他掌心了。
随后接过他奉来的清茶,稍微漱了口,嘴里那股子甜腻味被中和大半,才又说:“萧崇此行查案是一,最重要的,应是要让贪墨的官员把钱都吐出来,以丰国库。陛下一心修道求长生,去年大兴土木,将建京城内的道观都修缮了一番,早就将国库用得见了底。更何况,他还要炼丹服药……”
话还说完,崔昭便停了嘴,只觉说这些也没什么用,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跟萧崇缓和关系。
李鱼搁下茶盏,转回来又问:“干爹需要我做什么?”
崔昭没急着安排,反倒问起另一件事来。
“昨日萧崇离开后都做了什么?”
—
昨日夜里,就在崔昭二人正为小金鱼的事打趣时。
江城隔河的另一半,一件大事正悄然发生。
夜色深深,犹若片片墨迹晕染。
只见锦衣卫在江南落榻的官署,大门紧闭,檐下两盏孤灯萧瑟,静谧地摇摆。
正此时,门内突然爆出一声断呵。
“你!你这是做什么!”
院内灯火通明,天井之下站着十来个人,一水的飞鱼服,分列在左右回廊当中。他们面色各异,但望着的方向无一例外,都聚在同一个地方。
沈明渡是真不习惯跟这么多生人面对面,直被他们扎过来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心底不免尖声呐喊,有什么好看的!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大概任何一个人看到眼前这幕,都会是如他们一般的反应。
在这些人当中,有一名男子身上的飞鱼服服制明显不同于其他人,腰间挂着代表身份的腰牌,一看便是他们的头头。
刚才那记呵声也是他发出来的,此刻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转青,上上下下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人。
男人神色平淡,眸色却很深,似永无止境的黑夜,薄唇微抿,下颌处蜿蜒一道长长的疤痕。
他立在天井之下,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无边暗夜笼罩着他,一双眼反衬得亮极,犹如黑暗中某种可怕的捕食者,煞气铺天盖地,叫人不寒而栗。
更别提,他手里还拎着一具无头尸首。
至于消失的头颅,经木的心颤了颤,尽力忽视脚边的头,没奈何低眸时还能跟他大瞪的死白双眼对视,禁不住被这种残忍的手段吓到瑟缩。
“怎么?”萧崇笑了笑,打趣一般,“连自己人都怕?”
经木稳下心神,很快转惧为笑,抱手躬身道:“下官方才失言,还望殿下能大人不记小人过。”
老狐狸。
沈明渡心中暗骂,之前来找他要账本的时候,他也是摆出一副装傻的模样。
当今圣上登基之初,心忧天下百官不在身边,恐失去管控,日后生出乱子,便将锦衣卫的一部分,分到天下四地。
尤其边疆军备重地,以及江南这种富饶的地方,让锦衣卫作为皇帝的眼睛耳目,用来监视百官动向。
经木便是其中之一,负责监管江南一省。
他们如今所在的江城,平江湖支流穿城而过,将偌大城池一分为二。
经木在城北一侧居住,行监察之责,江城知府会定期把户账交由他查阅,所以他手里有一份备案。
但殿下找他要江城户账的时候,他看似配合,实际却拿本完全对不上账的假账本糊弄。
还当殿下是好欺负的,简直可恶至极!
萧崇无声地笑,随手丢下手中的尸首。沈明渡旋即上前,拿出帕子递他。
经木还在说:“殿下今夜带着具尸首来此,属实让下官等惶恐,不知是哪里惹得殿下不喜?”
萧崇擦拭手指上的血腥:“今日有刺客在灵济观刺杀崔秉笔,幸得我相救,才免于一难。而这人便是那些刺客中的,你再仔细瞧瞧,这人身上可是有锦衣卫的腰牌,你难道不认识?”
经木自然老早就看见了,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谁,因为这些人就是他派出去的,身上的腰牌也是他要求必须带着的。
再早一会的时候,他们回来禀报过,说是发生了些意外,萧崇突然出现,阻挡了他们的计划。
这显然不在经木的预料内。
平江湖溃堤的事,他在其中没少拿钱,倘若被萧崇找到证据,便是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他一直在想怎么能让萧崇停止追查这件事,直接杀了肯定不行。他在等一个契机,酒楼的事一出来,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于是他假意刺杀崔昭,并让人趁乱留下代表锦衣卫身份的腰牌,试图把这事嫁祸给萧崇,令他二人相杀,转移矛盾。
只是他一心都在崔昭的踪迹上,漏了萧崇,没想到他那日也去了灵济观,导致计划出现了偏差。
再者,他以为萧崇跟崔昭早已是见面就会捅一刀的关系,哪能料到他会出手搭救。
可那又如何?
剩下的黑衣人都已经被他斩草除根了。
只要他不承认是自己做的,哪里有证据能证明呢?
经木打定主意,话说得都有底气了些:“锦衣卫?可我并不认识这人,难不成是……”
他没说全,可未尽之言摆明了是在怀疑萧崇。
沈明渡翻了个白眼,死到临头还在这里嘴硬,脸皮真有够厚的。
萧崇仍旧八面不动,只是擦拭时,不小心将血弄到腕间道珠上,不禁眉头微蹙。
“你能证明他不是你手下的人吗?”
骤然听得发问,经木一怔,慢了半拍:“我……这要怎么证明?”
萧崇掀起眼皮,倦怠了一般,下定判决:“那就是证明不了。”
经木眉心收动,不及再开口,眼前一花,接着喉间忽冷,双唇张开,像是要说话,却发出奇怪的“嗬嗬”声,竟是连半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
颈间有什么缓缓淌下,滚热的,他摸了下,指尖的血腥瞬时扎入眼底。
他才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带着喉上紧插的匕首,向后栽倒下去,“砰”一声,身体抽搐几下,便再没了动静。
院中一众锦衣卫目睹头领就这么死了,好似呆滞住了般,许久没有动静,像是把呼吸都忘了。
死寂袭来,无声笼罩众人,挤压心脏。
直至脚步声响起。
萧崇走近,踩着经木的胸口,拔出匕首。顿时血如泉涌,血液大面积流动时,汩汩的声响打破沉寂。
众人才如从梦中惊醒般回过神。
萧崇拎着匕首,回身接下沈明渡拿来的新帕子,淡淡道:“日后,这里由我接管,可有异议?”
—
五月的阳光正灿,大捧的光顺着四四方方的天井照下,明亮一时。偶有惊鸟啼鸣,清越悠扬。
萧崇坐在官署内静静翻阅往日公务日录,副使王兴攥着手,垂首侍立在旁。
只见他后背官袍已湿去大片,后颈上全是汗,在纸页的翻动声中大颗汗珠不时滑过吞滚的喉头。
其余锦衣卫则是四下坐着,仍照往常那般干活做事。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掌权者骤然换了人,还是用那般血腥的方式。天井之下的鲜血痕迹犹在,嗅一嗅都仿佛能闻到血腥味。
锦衣卫们难免精神紧绷,背脊打得板直,时不时分出神去偷偷观察那位新头领。
沈明渡从外走进来的时候,响起的脚步声令他们骤然受惊,忙不迭收回目光,埋头专心做起自己的事。
……看来真是被殿下给吓坏了。
沈明渡装作没看到他们明显的扭头动作,来到萧崇身边,在他投来目光后,摇了摇头。
“这里没有,家里也没有,应是藏起来了。”
萧崇沉默,沈明渡才要再说话,外头来了个锦衣卫,脚步匆匆的,双手捧了请帖,跪身奉到萧崇的面前。
“殿下,刚有个叫李鱼的人来,说崔秉笔邀您明日一聚。”
[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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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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