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熙闻言眼前一亮，身体不禁稍稍前倾：“愿闻其详。”
陈裕抚须道：“一策从缓，主公可提拔寒门之士，排挤世家子弟。待官府中寒门之士占十之有五，新税法自然得其拥护。此时改制，必然事半功倍。”
这一策是壮大利益共同体，等官府中一半的官吏与百姓利益一致时，就可以在政治上得到有力的支持。再加上当权者的份量，反对者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从而使税法得以顺利通过。
只是需要很长的时间经营自己的势力，少说也得五六年的光景才能有所成效。好处在于到实施之日不会束手束脚，可以大刀阔斧地一改到底。
“一策从速，世家大族之间亦多有龌龊，可让其互相丈量土地、计算赋税。为打压对手，争夺利益，他们必定不会瞒报。”
“若有纠纷，主公自可居中裁决。即使他们对主公心有怨怼，也要为了挤兑仇家而收敛起来，反倒会百般拉拢主公。如此一来，事亦成矣。”
这一策则是转移矛盾，将太守与世家之间的矛盾转移成世家与世家之间的矛盾，而把自己从中摘离出来，稳坐裁判者的位置。
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分化打压、挑拨离间等手段。虽然可以即刻实施，但进行起来多有难度，首先就得理清渝州世家这么多年来的恩恩怨怨，这可是比蜘蛛网还要复杂的关系。
两个办法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他说完便抬眼看向虞熙：“主公欲从缓，还是从速？”
虞熙在心中推敲一番，很快发现了盲点：“反正都会遭世家豪强记恨，此二策就不能同时施行吗？”
小孩子才做选择，他一个成年人就不能全都要吗？
“自是可以。”陈裕面容严肃，“如主公所言，无论从缓还是从速，都会遭世家豪强记恨。既如此，主公亦决心改革税制吗？”
虞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道：“倘若我一意孤行，公台仍会全力助我吗？”
许是被这样的气氛感染，陈裕忽然起身，坚定地一揖到底：“主公既已决意行此利民之事，臣必倾尽此生，以成主公宏愿！”
“这便足够了。”虞熙轻轻一笑。
陈裕没有多做阻拦，便意味新税制确实可行，而且操作得好了就可以利大于弊。
站在渝州权利顶端的两个人达成一致，这事基本上就这么定下来了。
程延听了半天也没听懂到底要如何行事，但他至少听明白了一点——管他娘的，干就完事了。
“主公，自古以来，任何改革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陈裕重新坐下来，不紧不慢地补充到，“此事还望主公从长计议，莫要心急。”
“公台放心，我知晓了。”
循序渐进的道理他还是懂的，至少也得等他把武备搞上来才能着手实行。万一全渝州的世家和豪强都联合起来反了，他也要有足够的兵力来平息叛乱。
要知道，稍微有点实力的世家和豪强都有自己的武装。有些家族子弟众多，穿上战甲，拿上武器，就能直接冲上去跟人厮杀。
现在的读书人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小都是往文武双全方向培养的，提剑上马就是一名合格的兵卒，厉害点儿的甚至能带头冲锋。
之前灭掉孙家看上去非常容易，其实绝大部分是因为他们占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便宜，在辛元兑退兵的消息没传出去时，他就立刻派了刘宗带人抄家。
再加上当时正处夜晚，孙家之人大部分都在睡梦之中，这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将其拿下。真要正面对抗，他们定是要折损一些人手的，哪里能这么容易？
见主公并未急于改制，陈裕松了口气，甚感欣慰。他放松地跪坐着，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水，一口气喝掉了半杯，润润发干的嗓子。
“主公欲以何法招揽寒门之士？”
“开科取士。”虞熙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突然想起这时还没有“开科取士”的说法，顿了顿才跟着解释：“出题以试之，以成绩之优劣选拔官吏，持公平、公正、公开之准则，当何如？”
大楚目前选拔官吏的方式类似于察举制，都是世家大族往上推荐人才，连地方豪强都很难插手。
推荐来推荐去，都是自己圈子里的人，取士之法很快就成了世家大族的游戏，底层人士根本没机会插进去。
就连所谓的寒门之士，其实也不过是落魄士族。披着士族的身份，运作一番后，偶尔也能博一博功名。
但相比起世家子弟，寒门之士的利益显然已与百姓差不多一致了。他们通常生活窘迫，除了知识外一无所有，也是世家盘剥的对象。
虞熙本以为这便是最优解了，却见陈裕缓缓摇了摇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寒门士子大多苦于生活，又有多少时间能沉心学习，如何与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竞争？”
“何况世家手中藏书汗牛充栋，寒门之家却寥寥无几。长此以往，世家子弟仍旧占据绝对优势。主公之法，可为寒门士子打通上升关节，然，还不够。”
没有钱，没有书，买不起笔墨竹简，请不起大家名师，还拿什么跟人家卷？
虞熙长叹一声：“公台所言在理。”
他苦思冥想，盯着杯中茶水看了许久，才渐渐有了头绪：“若广开书院，传播知识，请海内大儒授课，无论贵贱贫富皆可入内深造，当何如？”
陈裕思量一番，点点头又摇摇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此计是百年大计，当下却少见其利。”
“改革税制仅是夺世家之财，开科取士亦不能对世家造成多少威胁，广开书院却是掘其根、挖其本。至少百年之内，天下世家无一愿为主公所用。”
士族又不是傻子，他们当然知晓家中的藏书和传承的知识才是他们立足的根本。
无论家中落魄到什么程度，都极少有人拿出家中藏书卖与他人换取钱财，这是要被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的。
天下人才十之有九出身世家，虽有大小强弱之分，但本质上都是同一个圈子的人。
砸了人家饭碗，还指望人家为你卖命，世间哪有这等好事？
此计一出，恐怕连一向胆小怕事的郑家，都要跟他拼命了吧？
很多事情都是想起来简单做起来难，真正开始着手实施，现实就会狠狠地教你做人。
虞熙就被这惨淡的现实打了个晕头转向，手中捏着小巧的茶杯颦眉苦索。
他思考得太过出神，只觉口干舌燥，下意识地饮了一口杯中茶水，顿时嘴中奇葩的味道就让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个干净。
虞熙捏着茶杯的手微微发颤，白眼都快翻出来了，好不容易才没当场失态。
陈裕和程延都看着他，他总不能当着他们俩的面吐出来，只能艰难地蠕动喉咙，将嘴中的液体尽数咽了下去。
到底是谁发明了这饮茶之法，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思维这么一打岔，就再也连贯不起来了。虞熙两眼放空地追寻自己逝去的灵感，然而逝者如斯夫，过去的就再也回不来了。
但作为主公，问计是他的特权：“公台有何良策？”
大佬啊，我不行了，您有话就直说吧，别卖关子了！
陈裕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抚须缓缓道：“主公能舍得家中藏书否？”
“何意？”
“以书为饵，主公自可稳坐钓台，钓天下有识之士。”
虽然他并未说明，但与自家谋臣早有默契的虞熙稍加思索，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公台是说，来我渝州为官者，不论官位高低，皆可自由翻阅我府中藏书。”
程延在旁边一头雾水，听主公一解释，顿时恍然大悟，心道这些谋士怎么一个个说话都爱拐弯抹角的，就不能把舌头捋直了说话嘛！
相比起程延老抓不住重点，虞熙立刻就明白了此中深意。
都是要传播知识，培养底层人才，广开书院做得太光明正大了，不妨迂回一点，暗戳戳地达成目的。
他将家中藏书贡献出来，是在掏世家的老底吗？
不，他这是求贤若渴，是爱才如命，所以才忍痛拿出家里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取有识之士的投效。
反正书就摆在那里，管你家世如何，是五世三公还是代代白身，都可自如翻阅。都是这项制度的受益者，谁还跳出来反对？
张榜以告天下，也只是向大家发出一个信号——快到我碗里来！
有藏书做饵，天下寒士当然愿意舍近求远、千里迢迢地赶到渝州做官，哪怕是再小的职位也不嫌弃。
毕竟这天底下除了渝州，他们还能去哪里找到一个免费看书的地方呢？
不是谁都像陈裕那么幸运，做了皇家图书管理员，每日里与书为伴。现实就是市面上流通的书极少极少，几乎可以说是千金难求。
高官厚禄或许吸引不了有志之士，但知识一定可以。
谁能拒绝得了万卷藏书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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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取士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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