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谌这两日面色好了很多。
叶景栖其实想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急于救徐大人，他自己明明一直被针对，又刚被皇帝偏向过。连那屯田方案还没写出来呢，不怕皇帝反悔？
徐大人上朝第一天，还没有从虚弱中恢复过来。但依旧穿得严整干净来上朝。他又看到熟悉的皇帝，熟悉的大臣，还有不太熟悉的，居然来上朝了的叶景栖。
那男人站在崔谌身后笑着，不太常见的无奈神情出现崔谌的脸上。
徐大人其实和崔谌也不熟，事实上，只要你努力上朝，下朝努力干活，跟谁也不会太熟的。
见皇帝望过来，徐大人依旧严阵以待。
徐大人并不觉得是自己写的那份感天动地的折子有用，不过之前他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些松动，想着：皇帝还是念旧的吗？
皇帝叫他：“徐爱卿。”
徐鉴顿时如其他被点到名字的朝臣一般紧张起来，以为皇帝要问他是关于他写的哪个的问题，又或者之前的事还想着兴师问罪。
他已经在心中打好了腹稿。
其实，就在几日前，徐鉴还是绝望的。
他自觉他在朝堂上谈出自己的愿景，力争推广水田，又坎坎坷坷得到机会，将毕生所学全部用在其上……这些事已耗尽了他所有心力。
皇帝竟要召他回京，他所有的心气都已熄灭化作灰烬。他一败涂地，再无法做得更多。
偏偏叶景栖拉住他，磨着他将这雄心壮志又重新捡起来。
他期待着皇帝提问他，对他的这些水利、耕种方案，他做了能做的准备，将会对答如流。
现在，他想着再走一步也无妨。
他也不需要“等着死”或是“等着老死了”。
是叶景栖说的，他说：“你至少看看满大人的年纪吧，他这么大岁数还在朝堂上挤兑你。你这样就放弃，那咱们只能一个人当成两个人用了，怎么应付得了他们。”
“谁和你是咱们？”当时徐大人辩驳。
“你和我是咱们。”叶景栖一点儿没有不好意思，“我救了你，不求你感恩戴德，至少你不得害我，那就是站在我这边了。”
徐大人低下头，至少这样的义理他还是懂的。
现在，朝堂上，徐大人确确实实和他是“咱们”了。他虽生气，不过想想叶景栖也不是一真讨人厌的。
至于什么时候不惹人嫌……徐鉴想起，放才早间崔谌来和自己打招呼：
“崔大人，久仰久仰。”
“久仰是什么？”叶景栖站在旁边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因为之前尚不够认识。”崔谌说。
崔谌说罢看也没去看茫然的叶景栖，转身进了殿。
瞧叶景栖这小子吃瘪，倒没那么犯了。
至少现在徐大人看叶景栖，就像看个不争气的宗族小辈。最多是不予理睬，更坏的打算是决计不会有的。
随着皇帝开口，叶景栖向徐大人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
干什么？皇帝还能出什么大不了的题给自己。徐大人没读懂那个目光，甚觉古怪。
只听皇帝开了口：
“徐大人，听说你的女儿貌若天仙，早过了说媒的好年龄，仍然被你关在家中，不许见人。有这样的事？”
徐鉴一怔，不明白如何会提到自己的女儿。
“非我有意拦阻，小女性格刚烈，又生得内向。不爱见人，更不要说嫁人。”徐大人从前与女儿朝夕相对，不觉自己描述得如何。
群臣与皇帝听见，已是迷惑得皱起了眉头。连叶景栖都开始好奇，这两种性子真能结合在一处吗？
“哈，真是有趣。朕听得都好奇了，不过更好奇的是永嘉侯，他甚至为此不惜奔走救你从牢里出来。”皇帝慢条斯理说着。
徐大人的表情都扭曲了，他全不顾及地将整张那颧骨奇高的脸都转过来，瞪视着叶景栖。
满眼都是“好啊你！”
叶景栖不太好意思地一笑，气得他更说不出一句话。
皇帝继续道：“既如此，至少他帮你传了话。不如这样，你将女儿送到宫中让淑妃好好妆扮一番。朕好带着小侯爷，远远见上她一面。”
徐大人气得手都发抖，“回禀皇上，小女，小女实在是体弱多病，我不敢让她见风才如此的。她哪里配得上进宫来？”
“恰好，宫中御医众多，也好瞧瞧是什么病。”皇帝一双尾端微挑的眼眸紧盯着他：“别是舍不得女儿，在这里骗朕啊。”
“臣不敢。”徐鉴抹了把汗。
“不敢还不让人将她带过来？”叶景栖狐假虎威：“我是一定要见到她的。”
皇帝既已决心，叶景栖只能表现得合理一些。
“荒唐！”崔谌第一个站出来骂叶景栖，“徐小姐是未出阁的小姐，怎能侯爷想见，便强迫她见人？”
徐大人感激地望向他，跟着请求。
皇帝见开口的是崔谌，笑得更瘆人了。
“崔爱卿啊，你不说朕都忘记，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爱卿怎么如此善妒，又舍不得永嘉侯了？”
此话一出，殿中鸦雀无声，又想到之前崔谌与叶景栖的故事来，各个都有眼中都染上了不同的精光。
徐大人似乎听懂，又没懂。
他缓了缓，表情终是变了又变，站得离崔谌的方向远了一些。连原本打算继续的请求，都顿住。
“不必多言，让她亲自入宫来见。”皇帝饶有兴味打断了他，不给他一丝机会：“退朝吧。”
皇帝手一挥就这样离开了。
徐大人瞪了若无其事的叶景栖一眼，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崔谌，自觉孤立无援，拂袖离去。
叶景栖无奈留下来，看到站在旁边看他的崔谌。
谌好不容易因他而唇角生出的些许弧度，现在又消失了，叶景栖望过去：“看我做什么？又要骂我。”
“看你可以得偿所愿，见见徐大人家的千金。”崔谌移开目光：“你是真心的？”
叶景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下来：“我真心如何？我尽力帮你，你就这样想我。”
“不，只是那姑娘来见皇上……我还是有些许担心。”崔谌似乎有些心虚，连忙提起此事。
“无妨，我会尽力的。况且皇上喜欢的女人，非得姿容绝世不可。很难挑的。”
思及此叶景栖心思一顿，莫非真是如此，徐大人才努力将女儿藏到如今，那也对自己女儿太过自信了，得是何等样的天姿国色。
不过怎样的美貌不是长在崔谌脸上，就也都没用。叶景栖无欲多作猜测，与崔谌作别，不得不跟上太监寻皇上。
皇帝要他见，他只能等在这里见。
幸而皇帝并未多过问他与徐大人，或许真的只是好奇徐小姐的容颜吧？
皇上退朝后没有去御书房处理事务，叶景栖来，他便拉着他给他看新找的好玩意。
即便是叶景栖，独对皇帝也格外忐忑。不知皇帝又亲自搜罗了什么东西，只见太监们拿来一只红匣子。
“这是什么？”叶景栖配合地问。
太监从盒子里拎起一只穿好的茧白色风铃，看质地温润有光泽。可瞧起来也不见哪里稀奇。
皇帝伸出手，指尖勾拨着它。发出一阵让叶景栖感到森寒的铃音，一股血腥味不知从何处渗出来。
“骨头做的风铃，敲起来很好听。”皇帝道。
“是什么骨？”叶景栖好奇。
“人呐。”皇帝笑道：“朕第一个就来找你听，朕对你好不好？”
“皇上对我很好。”
“朕向来对你好啊。”皇帝的手从他扶着的匣子边缘挪开，将上面嵌着的牌子亮给叶景栖看。
乌长洲。
皇帝给他看的是乌长洲的骨头做的风铃。
这不算完，皇帝饶有兴致，指给他看，何处是脊骨，何处是腿骨。
叶景栖盯着那东西出神，实则朝堂上，他也没见几面这位大臣，今日竟有机会这样细致地认识啊。
“有意思吧？”他问叶景栖。
叶景栖摇头，真的伸手去摸了摸，“忠臣良将的骨头，会否不该如此。”
“没关系，还有这个。”皇帝没计较叶景栖的话，至少叶景栖没有在伪装。
叶景栖却眼见着太监捧出的另一个红色匣子，皇帝笑盈盈地看着他，拨弄着另一串骨头。
瞪大了眼睛，叶景栖如实地感叹：“这贪官的骨头，做成风铃之后竟也差不了多少。”
“是差不了多少的呀。”皇帝看着他，忽然笑起来，“想必暴君的骨头和明君的骨头也是一样的。你说呢？”
叶景栖低下头来，“不敢有人肖想将君王的骨头剔出来。”
“最好如此。”皇帝扣上盒子，发出‘啪嗒’的响声，“如果有怎么办？”
“如果有，一定死得很难看。”
“哈哈哈这世上朕谁都不相信，除了你。你可要保护好我呀，景栖。”皇帝看够了叶景栖变化的神色，派人收走了那堆骨头，“朕给你欣赏过了新收藏，倒是你这些天都没给我找什么有趣的东西。”
皇帝失望地，深深看了他一眼。
“我每天交上的那些，上朝参与的那些，皇上都觉得没意思吗？”叶景栖还没从乌长洲那堆疼痛的骨头中回神，神色平淡，缓了缓才戴上笑意。
“和群臣一样。朕是不是该免了你的朝？你这次这么久都没怨言的，是还盼着发生上次御花园的好事？”
叶景栖装作脸上的得意浮现，又强去表演面不改色，最后再在上面叠上一层一看就假的真诚：“臣只是想上朝陪陪皇上。”
皇帝大笑起来，“还是你有意思。”他像才想起给叶景栖的东西，转头问：“徐小姐还不来吗？”
“回禀皇上。”喜德昭正垂耳听着小太监的禀告，脸上的笑意不复存在。他迈着细碎的步子走来。
“皇上，听说徐大人在路上高声说……让皇上不必等待，他是绝对不会送女儿入宫的。哎呀，看来是徐大人紧张爱女，不如奴婢再遣人去多催催？”
“不必。”皇帝看起来心情很好，只是和叶景栖说话：“先看看这几个好玩的，哪个想要。朕就赐给你。”
叶景栖又看了皇帝新搜罗那几样东西，哪个都不想沾手。
他摇摇头，“我不喜欢这些骨头制成的东西，人的骨头没意思，要是狼骨、虎骨，或许会好些。”
“哈哈哈，爱卿是想与朕一同去打猎了？”
近日都没有什么大的围猎安排，只是皇帝自己玩耍，他说着就要叶景栖准备一下，改日就带他去围场。
按皇帝的性子，没立刻叫叶景栖一起出宫，很是稀奇。
但叶景栖现在一点也没心思去打猎，他小心观察着皇帝。
皇帝一旦开口，这件事情就不太会这样善罢甘休。
更何况，徐大人那样口无遮拦，还以为自己是个谏臣，明明上一任左右给事中都曾经被毒哑过，没有人是绝对会被豁免的。
叶景栖猜想，皇帝没有什么反应，该不会是他有更坏的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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