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吓了一跳,回过头便看到嵇梦朝正盯着纸上的字出神。她的神情那样专注,我想她对于这些字大概是很熟悉的,否则也不会这样认真的打量。
我不确定她的底细,只能试探性的问道:“您有没有见过这上面的字?我很疑惑,我总觉得这是金古文的结合,但至今没有找寻到什么门道…”
她的眼中闪动着惊喜的光芒,我近乎以为她要像昨晚一样哭喊,她只是将这纸拿起来,仔细的打量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她没有理我,拿起笔飞速的写着什么。我以为她很久都没有写字,可能已经忘记了握笔的方式,却没有想到她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在纸上写上了一行又一行娟秀的小字。她的字很好看,但在秀气中却带着龙飞凤舞的潦草,她显然很急切的想要记下什么。
“有没有书?你有没有书?”她忽然紧紧的拽住了我的胳膊,她的指甲太长了,又将我的胳膊划伤。但如今来不及想这些事,我急忙将几本书拿到她面前,对她说:“这就是如今几种文字写法的来历,您要的是这些吗?”她使劲的点头,将这些书翻开,仔仔细细的看。
“长琴,你叫长琴过来,她比我懂这些!”
她的眼中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疯癫,反而透露出几分清醒,其她几个人也醒了,长琴听到她的声音也三步并作两步过来,她的目光中明显透着担忧,但见到嵇梦朝正琢磨着的字,眼中显出几分惊喜:“你是从哪里找来这些的?”
我还没有开口,嵇梦朝便打断了她的话:“你来看看这些字是怎么回事,你不是通晓古今文字的写法。你们可不要小瞧长琴,她从七八岁来到我家就对于古时候的字很感兴趣,在来到冷宫之前她一直都在琢磨。对了,你是不是带了几本书?”
长琴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她的目光已经完完全全被这几本书吸引,她如获至宝一样抱住这些书,如同孩子一样转了个圈:“太好了!我有很久都没有看到这些字了,之前那几本书都被我当做炭火烧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
她将这几本书捧在心口的位置,就连翻都舍不得翻。我将我的困惑和女儿说了,她没有多言,将几本书摊开一一比照。
“我有一段时间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还需要慢慢拾起,你先把这几本书借给我,我好好想想。对了,你说的这几个字虽然有些熟悉,但我总觉得在笔画上有问题,你确定这是正规的写法?”
我对她摇了摇头:“不一定,也可能只是那些文人胡写下来诓人的。你说的也是一种可能,这根本不是任何一种现存的文字,只是她们自己造出来的,我在想,你能否伪造一种尧舜之文?就用现有的笔画方式改一改…”
她有些惊讶的望着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先看看这些字是否是伪造,如果确定是伪造,你想的没错。对了,你这是在做什么?”
嵇梦朝也一脸好奇的打量着我,她们在这里很久没有出去,和外界恐怕也不会有什么联络,而且对于古文字看上去很是熟悉,倒不妨作为我的盟友。如今这本圣人图放在手里没用,倒不如和她们一起思索其中的内容有什么精妙之处。
我将关于圣人图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一听到圣人图三个字,嵇梦朝忽然变得很激动,她又拽着我的袖子,忍不住大声喊道:“圣人图!我知道的,这是大凉的宝物!对了,你或许还不知道,嵇氏就是前朝大梁八国姓之一的纥奚氏!这圣人图你是从哪里来的?”
听完了我的讲述,她又坐回原处,看上去清醒了很多:“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逐林就是想通过造圣改变天下的不公。可是什么叫做圣人呢?你真的相信他们所说的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有疯病的人,反而是一位相当有才学的女子。她的目光是那样平静,平静到就如镜子照出我讶然的神情。
望着她的眼睛,我缓缓的说出了我的想法:“我相信人可以通过对于自己心性的修炼成为圣人,但我从来不认为圣人是某个人,圣人是一群人。人皆可为尧舜,只有这天下的尧舜多了,人的境界才可能得到真正的提升,否则凭借一人之力又如何可以实现儒家最终的期待?”
听到我的话,她叹了口气:“什么是儒家的期待?大同世界吗?你真的信他们的话吗?你想一想,儒家是为什么而创造的?在混乱的春秋时代,各国彼此征伐,礼乐不复,孔子等人确实希望可以改变民不聊生的现状,但他们所处的位置让他们的思想具有很强的局限性,而且人的自私也让他们希望自己站在最高峰,带领所有人走向他们所认为的远方。但是这个爱有差等的远方真的是我们眼中的大同世界吗?人皆可以为尧舜,可是我问你,为什么从古至今的圣贤都是男子,女人却只能通过成为贤妻良母来被众人所赞颂?我之前问过那些经师,我问他们为什么女人不能成为圣人,他们说女人成为圣人的方式就是做贤妻良母,因为没有任何典籍说明女人没有资格成为圣人,只是女人在气上有偏差,所以成为不了那种建功立业的圣人,只能在家里生儿育女。我一直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听到她的话,我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我其实也很奇怪呢,既然人的本性都是一样的,只是有的人会被外物迷惑双眼,那么为何女人成为圣贤的方式和男人不同呢?”
过去读到这地方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先贤说的明明是命由天降,性自命出,命、性、情,三者同源,人皆一致,本无区别,只是天性常常为感官所蒙蔽,以至于至善的四心在表现出来时有所缺憾,但只要经过修养,每个人都可以达到原初至诚的状态。
君子和小人按理说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只是后天的气有清有浊,但这是后天生成的,和先天又没有关系,究竟为何到了后儒就变成了人的性是不一样的,非要强调君子和小人之别?
关于君子和小人的本质是否有所不同历来争议颇多,但在我看来两者并无区别,只是在后天修养上有所分歧。而且关于后天修养的目标也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德福一致,有人认为德福不一致,开始这一缘由被解释为时,后来为了突出守德的重要性便将圣人也分为了不同类型,以此使学说得以圆融,但我认为有很多解释不过是敷衍了事。总结而言,其实修养中最重要的是内在德性,也就是达到至诚境界。
若是这样说来,女子和男子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在后天修养可以达成的目标上也没有区别,唯一不同的就在于修养的路径有所不同。可是这一路径为什么会不同呢?贤妻良母真的等于圣贤吗?圣贤是为了天下,可是贤妻良母只是为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两者真的可以混为一谈吗?
以前我问爹时,他总是说这样的问题与我无关,不是像我这种小人物可以关心的。但又有多少经学大师依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甚至直到最后,都如明珠蒙尘不被人在意?
孔老夫子说过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孟子也说过舍生取义,君子真正要求的是一种境界,真正在意的是其所具有的品格,而不是所处的位置,所获得的财富和地位,这些人说的恰恰和经学原本的意思相反。
那么爹为什么说因为我地位卑微就不配提及呢?难道他的境界不是反倒很低微吗?
我知道自己这样想是在挑战权威,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思考。
上古时期女子的地位根本不像现在这样低微,更不会像如今需要裹脚。相反,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坏,人们连辫子都不愿意剪,更何况是裹脚这样有伤身体的事。而且那个时候的女子也没有那么在意贞洁,就像《凯风》这首诗的本意是在说孝子因为自己无法报答母亲而感到愧疚,可是后世却认为这首诗是说母亲要改嫁,儿子不愿意,所以母亲才有过错,儿子是孝子,这简直是在曲解!
《诗》本就是上古传下来的典籍,里面记载着很多女子写作的诗篇,当时的社会风气是很开放的,甚至有专门的节日可以让男女同游,一点都不同于后世。
一切是在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当以武力为主的王朝踏平了周礼盛行的中原,血与火才成为真正的力量来源,而血缘关系早已经无法辐射偌大的疆域。为了守护一姓之天下,就需要在方方面面立起规则,在这样的情况下,保持父系血缘纽带就成为了重要之举,否则女子乱政的后果就是外戚干政。将女人限制于男人,男人限制于家族,家族限制于皇权才能在最大程度保证帝王的独尊,反过来,每个帝王也不过是自己家族所推举出来的棋子,这样各方势力互相制约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证王朝的安稳,但一旦其中有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就会造成王朝的动荡不安。
正是为了稳固王朝的长治久安,经学不得不向现实皇权屈服,文人只有笔墨没有刀剑,就像没有田地和力量的女人一样只能依附于男人生活,只长着一张嘴会写几个字的文人也只能依靠逐鹿中原的王者实现自己的抱负。可是只要依靠他人就必须服从他人的安排,没有办法拥有完整的权力,这也是文人和女人最可悲的地方:永远都无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
可是文人常常笑话女人,因为他们认为女人软弱,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和女人不是一样吗?两者都无力改变现状,所以只能在心里期待遇到一直在心里期盼明主。
可是哪里又有真正值得扶持的丈夫或君主?人都充满贪欲,更何况这些人的背后原本就是盘根错节的权力关系,这些所谓的强者尚且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更何况依附于他们而生存的藤蔓?
我知道想明白这些问题无济于事,就算知道又能如何?那些文人又何尝不知道自己作为依附者的命运,但是终究无力改变。
就像女人,在这样的天下,一个女人从生来就不属于任何家族,因为不被本族所承认,她向来都被视为送给外家的礼物。作为不被承认的流浪者,家中的所有资源自然不可能给予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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