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娘子的话让灶下众人心头都是一紧。三个烧火丫头更是屏住了气,各自守着自己的灶口,添柴拨火,不敢怠慢。胡姣盯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额角的汗直往下淌,也顾不上去擦。
正专心拨弄着柴火,旁边灶头传来一声闷哼。胡姣扭头,只见喜姐儿佝偻着背,一手死死按在小腹上,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正一颗颗从她额角滚下来。
胡姣心道不好,趁着鲍娘子背对着她们,正全神贯注地摆弄那盘晶莹剔透的水晶脍,无暇他顾,她飞快地压低声音问:“喜姐姐,你这是哪里不爽利吗?”
喜姐儿偷眼瞄了下鲍娘子的背影,才惨白着脸,从牙缝里挤出话:“昨儿……昨儿回去晚了,撞上我爹喝多了黄汤发疯,一脚踹在这儿,”她手指用力按着腹部下方,疼得直抽冷气,“当时就乌青了一大片,想着睡一觉兴许能好,谁知夜里疼得翻来覆去,今早起来,竟像,像有刀子在里面搅,方才实在没忍住才哼了两声。”
胡姣看着她疼得身子都在抖,嘴唇也没了血色,心里也跟着发沉。可眼下这节骨眼,鲍娘子绷紧了弦预备开席,哪里容得了出岔子?她纵然有心替喜姐儿分担些活计,只怕刚开口,就会招来鲍娘子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斥责喜姐儿骨头轻、装病躲懒。这两日她也看出来了,这些管事娘子向来只认结果,不问缘由。
胡姣只得低声劝:“姐姐且再忍忍,好歹撑过这顿饭。待席面撤了,活计松泛些,我替你悄悄跟张妈妈回一声,看能不能告个假。”
喜姐儿听了,脸上掠过一丝希望,随即又黯下去。她虚弱地摇摇头:“椒妹妹,你的好,我记着了。可府里的规矩,只要没瘫在床上爬不起来,哪能随便告假?我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没得叫人啐几口。忍吧,我,我还撑得住……” 她咬紧下唇,把又一声呻吟咽回去,弓着背,几乎把上半身都抵在灶台上,像是要借点热气撑住自己。
胡姣暗自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心里却打定了主意,等今日下了值,无论如何也要带喜姐儿回趟自家矮屋。她爹胡舫常年在外奔波,家中备着些跌打药酒,虽不知对这内里的伤痛是否顶用,但揉开了淤青,总比干疼着强。
忙忙碌碌间,日头渐渐攀高。厨房里热气蒸腾,各色菜肴的香气混合着油烟,浓得化不开。终于,外面再次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绿比甲的小丫头脆生生地立在门口通传:“鲍妈妈,老太太传饭了,快上菜吧!”
这一声令下,厨房里众人立刻绷紧了弦,因为所有菜都得立刻、稳当地送过去。
陈老娘院里的几个丫鬟早已人手一个朱漆描金的食盒候在门外。不过,因今日摆席,大房、二房、三房的女眷并哥儿姐儿们都在一处用饭,陈老娘那边的人手便有些不够用,所以又让张婆子看着安排两个机灵的丫头帮着捧菜。
张婆子原本想点翠姐儿和喜姐儿这两个熟手去,可眼光一扫到喜姐儿——只见她面色惨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整个人佝偻着几乎缩成一团,莫说捧菜了,怕是端个空碗都要打晃。暗道:这幅样子便是去了怕也当不好差事,更丢了大厨房和她张妈妈的脸。不由得眉头一皱,目光在灶下逡巡一圈,最终落在了姿态恭谨的胡姣身上。
这丫头昨天才来,但眼里有活,手脚也利索,看着还算稳当。张婆子略一想,抬手指点:“椒姐儿,翠姐儿,你们两个,跟着老太太院里的姐姐去捧菜!眼睛亮些,手脚稳当些,若出了差错,别怪妈妈我不留情面!”
胡姣和翠姐儿赶紧应了声“是”。两人都是头一回进内院当差,心里七上八下。翠姐儿放下火钳,使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胡姣也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学着翠姐儿,把衣襟扯平了些。
沉甸甸的食盒递到手上,分量压得两人胳膊一沉。却不敢抬头乱看,只垂着眼,盯着前面引路的丫鬟,一步一跟。出了大厨房的小门,便是通往内院的回廊。廊外是薄雪覆盖的院子,几株老梅正开的旺盛,偶然有几只鸟雀发出鸣叫声,此外便是长久的寂静。这不同于大厨房的氛围,让胡姣和翠姐儿越发不敢出声,眼观鼻,鼻观心,一步不多走,一句不多言,只牢牢捧着手里沉甸甸的食盒。
穿过回廊,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一座轩敞厅堂,飞檐斗拱,上书“致爽斋”三个大字。早有穿红着绿的丫鬟打起猩猩毡门帘,霎时间一股暖融融的脂粉香、果子香并炭火气扑面而来。
胡姣垂首敛目,跟在引路丫鬟身后,踏入厅内。甫一进门,便听得一阵极爽利的笑声。抬眼偷觑,但见厅中主位坐着两位鬓发斑白的老太太,一位是陈府的老孺人陈老娘,另一位想必就是王娘子的舅母张老娘子。下首陪坐的,是各房的娘子、姨娘。
那笑声正是来自三房李娘子。只见她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身穿一件簇新的玫瑰紫遍地金通袖袄,下系葱绿色织锦镶花绫裙,满头珠翠,一张鹅蛋脸儿粉光脂艳,眉眼含春。此刻正拍着手,不知说了句什么趣话,直把两位老太太逗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张老娘子更是拉着她的手,直道:“我的儿,你这张嘴哟!真真是笑死人不偿命!”
再看那大房王娘子,一身半旧的藕荷色袄裙,端坐一旁,脸上虽也挂着笑,却是寡淡无味,尤其是在妯娌李娘子的映衬下,更像是根木头杵在那里。
二房的梅娘子,身穿月白色提花暗纹缎袄,外罩一件银鼠灰的比甲,通身素雅,只腕上一对水头极好的玉镯显出她当家娘子的身份。她面上带着得体的浅笑,手里捧着个官窑白瓷盖碗,慢慢拨弄着茶沫,并不接李娘子的话茬。
厅角花梨木嵌螺钿的罗汉榻上,几个哥儿姐儿正围着玩双陆。二房的蓁娘、英娘并晖哥儿笑语晏晏,落子清脆。大房的兰娘,却是穿着一身半旧的杏黄袄子,缩在一旁,眼神怯怯,偶尔抬眼望向主位那边,也是飞快地垂下,越发显得单薄伶仃。
陈老娘笑罢了,指着李娘子对张老娘子道:“老姐姐快莫夸她。这老三家的是个猢狲,也被我惯得越发没个样子,疯疯癫癫,不成体统。老姐姐莫要笑话才好。” 这话听着似嗔怪,可那语气里透着的宠溺,却是掩也掩不住。毕竟李娘子虽然是李县丞之女,但嫁的是庶子,并非陈老娘嫡亲的媳妇,能得此评价,足见其平日得宠。
张老娘子何等世故,立刻笑着接口:“老姐姐这话可折煞我了!三娘子这般年纪,花儿似的,我哪里舍得。再说,娘儿们一处说说笑笑,图的就是个开心自在。我家里那几个小的,也从不拘着她们。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太板正了反倒没趣儿。” 这话说得圆融,既捧了陈老娘,又抬了李娘子。只是不知道她嫡亲的外甥女王娘子听见了心里又是个什么滋味。
这李娘子一听,越发得了意,扭股糖似的蹭到张老娘子身边,挽着她的胳膊撒娇:“张舅母(她跟着王娘子叫)既这般疼我,不如索性收了我做个干女儿罢!我定比那亲生的还贴心孝顺。” 那娇憨之态,又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正说笑间,陈老娘身边的大丫鬟巧姑进来了,对着陈老娘和张老娘子福了一福,恭声道:“老太太,张老娘子,席面已备妥,请入席吧。”
李娘子闻言,忙不迭地亲自搀扶起张老娘子,亲亲热热地道:“舅母慢些,我扶着您!” 又招呼众人,“老太太也请!嫂子们快请!” 那热络劲儿,倒似她才是今日的主家。
众人这才移步到隔壁花厅。花厅中央一张檀香木嵌大理石的八仙桌早已摆开,铺着大红色的桌围,一道道珍馐美馔早已摆上桌面。羊头签的焦香、蟹酿橙的清甜、群仙炙的浓烈、缕丝羹的滑润……各种香气交织,令人食指大动。
陈家虽是新贵,但并无簪缨之家那等“食不言,寝不语”的刻板规矩。众人依着辈分尊卑落了座,陈老娘陪着张老娘子坐了上首,王娘子、梅娘子、李娘子并姜小娘依次相陪,几个哥儿姐儿则另设一小桌。
席间杯箸交错,笑语喧阗,依旧热闹非凡。李娘子嘴最巧,一会儿给张老娘子布菜,赞这蟹酿橙鲜甜“舅母该多用些”,一会儿又夸那羊头签炸得酥脆“最合老太太口味”,直哄得两位老太太眉开眼笑。
胡姣、翠姐儿等几个捧菜的小丫头,此刻便暂时没了差事,被安排在花厅角落里待着,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但是也不能随意走动,以备主子们的不时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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