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前。
杭瑾出摊义诊已经持续了大半天，面前仍有长长的队伍。排队的人大多衣衫褴褛，面上带有痛苦之色，不时还有人咳嗽几声。
“下一位。”杭瑾头也不抬地道。
队伍后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杭瑾抬头看去，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络腮胡乱糟糟的，走路时横冲直撞，毫不客气地将几个病人推到一边。杭瑾站起身来制止：“这位兄台，如果要看诊的话，还请到队伍后面。”
几个大汉跟着他将桌子包围了，络腮胡一脸不屑：“看诊？你这个庸医，我娘就是在你这看诊后更不舒服的！”说到后面，他愤怒地一锤桌子，本来就不甚结实的桌子发出“吱呀”一声，令人忧心是不是随时会散架。他探手过来，准备去揪杭瑾的衣领。
“住手。”周围的人怕被波及纷纷避开，一下子让出好大一片空地，一个少女却偏偏逆着人群而来，刚刚那声正是她喊的。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男装，眼里平静无波，声音却透着令人不容拒绝的坚定。
她身量颀长，只是站在那铁塔似的汉子面前，倒显得像老鹰和麻雀。
络腮胡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哪里来的小娘皮，再多管闲事连你一块收拾了！”
听了这话，少女反而笑出声来：“就凭你？”
“你这个......”络腮胡不禁火冒三丈，他撒开了杭瑾的衣领，气势汹汹地朝她走去。
“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过到一个穿黑色衣服的女子？”外面传来询问的声音，大家齐刷刷指向这边，随后几个同样身着黑色劲装的人走近，看着他们的武器，围观的人们才意识到，那个少女背后的长条物是一把刀！
大汉怔了怔：“你们是一起的？”那几个男子看见眼前一幕，互相对视，默契地摇头：“不是。”随后好整以暇地旁观了起来。
络腮胡虽然心有疑虑，但还是放不下面子，他冲几个同伙道：“过来抓住她！”
杭瑾看出他们就是一起的，虽然疑惑他们为什么否认，却也没上前阻止。
这时，少女出手了。她一拳打在了冲过来一人的脸上，一个小跳膝盖狠狠击中另一人的面门，落地后顺势回旋，一脚踢在第三人下巴上。
络腮胡想从身后困住她，被她拿住手臂，向前扔出，摔翻在桌子前，发出“嗵”的一声闷响。
行将就木的桌子受这冲击，晃悠两下，彻底散架了。
这一连串动作不过发生在数个呼吸之间，周围一片哗然，有几个人却笑出声来，那几个男子调侃道：“少主，你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少女没好气地撇了他们一眼，对杭瑾拱手道：“这位大夫，很抱歉弄坏了你的桌子，你没事吧？”杭瑾微微笑着：“我姓杭。哪里需要抱歉，我才要感谢你解救了我。”
两个人互相谦让，动作一致地收拾起了散落的物品。地上的络腮胡却突然开始撒泼。大家都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那个壮汉赖在地上不起来，突然抹起了眼泪，控诉道：“我家里六十三岁的老娘，因为看病费用太高，只能在家里苦苦支撑。今天听说有一个心地善良的大夫，谁知这个人，表面打着义诊的名头，私下却向我索要银两，否则就不会给我娘看病！”
虽然那样子颇有些有碍观瞻，但听了他的话，一些人心里不由犯起嘀咕，开始窃窃私语。
“这个大夫不会真的有什么问题吧？”“以前没见过他呢。”“就是，更何况不收钱......”
杭瑾心中腹诽，面上却不动声色，并不打算解释。随后众人看他走到络腮胡的身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说来奇怪，嚣张不成反赖皮的大汉，刚刚还一副不罢休的样子，听了他的话脸色却变了又变，过了一会更是灰溜溜地走了，连那几个大汉也没招呼，那几人一看领头地走了，也追了上去。杭瑾则不紧不慢道:“还有要看病的，继续在这边排队。”看了这一连串令人迷惑的事情，有几个人犹犹豫豫地离开了，更多的人还是在原地等待着看病。
杭瑾嘱咐随从再去准备一张桌子，虞子昇和那几个男子过来好奇道:“你对他说了什么？”
“我对他说:‘我知道你是回春堂派来的，若是再闹事，我便报官了。’”
几人不约而同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杭瑾解释道：“其一，我虽是义诊，却不会帮他们把药钱也出了，那个络腮胡身上有浅淡的药材味道，说明他在今天去过药房；其二，刚刚近距离时，我看到他的额头上有轻微擦伤，而他早上来时是没有的，所以我猜测他做过磕头的动作。”
少女开口道：“只是这样也没有证据吧，就算报官也未必就会把他抓起来。”
杭瑾微笑道：“没错，所以还是多亏了姑娘你。刚刚我在桌子附近捡到了一张字据，应该是刚刚他倒下后掉出来的。”
又有人问道：“那你怎么放他走了呢？”
杭瑾看了眼那群人离开的方向：“我是觉得，他对自己的娘真的很孝顺。”
那几个男子虽然没有明说，眼里却明明白白写着“老好人”几个字，少女却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杭瑾心中一动，开口问道:“姑娘，刚刚听他们叫你少主，我能冒昧询问你是做什么的吗？”
少女随意地说：“我是镖师。算不上少主，不过我爹确实是镖局的当家。”
杭瑾道：“原来如此，今天多谢你仗义相助了。”
“举手之劳，不必多礼。既然你还要看病，我们就先告辞了，杭大夫。”
“杭大夫......”
看杭瑾没反应，虞子昇又唤了一声。这人吃饭的时候就在走神，她的话想必也没听见吧。
杭瑾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虞姑娘，刚刚没听见你的话。”虞子昇也不在意，又说了一遍：“我是说，杭大夫还有自己的事吧，不需要在这里等到我伤好。过几天我也该回家去了。”
杭瑾没回应，反而说起了别的事：“虞姑娘，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同行吗？”虞子昇回道：“当然，是为了护送你去密云县送药材。”杭瑾道：“正是。前两天，我需要送一批药材去邻县，可那两天天气极差。是虞姑娘你经过又帮了我。”
虞子昇道：“当时我看距离不过数百公里，所以自己自告奋勇了。现在来看是我轻敌，反而给你添了麻烦。”
杭瑾摇头：“不，是我没告诉你实情。本来只是护送药材的话，也不会有人对我出手的。你愿意听我说说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当然。”
于是杭瑾开始说起事情的起因。
杭瑾出生在一个杏林世家。只是到了他这一代，家族的光耀已成明日黄花。杭瑾自嘲地笑笑：“说是光耀，也只是前朝时在太医院中有一席之地，然而先祖被冲昏了头脑，冒然参与到宫闱斗争中。”
结果自然是一场灾难。当时在京城中的杭家主脉，或处死、或充军、或流放，而旁支或不在京城的，都没受到追究。幸存的人也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自那以后，家族就没落了。医术、典籍......流传下来的不及十分之一。后人也不再将医学作为传承，从事各种职业的人纷纷涌现。
杭瑾便属于旁支，父母仍是医者，却是在一个小镇上开了一家医馆，不仅默默无闻，赚到的钱也很微薄。杭瑾道:“所幸我医术虽然平平，倒还有一点经商头脑，于是常常外出，做些药材生意。”
去年冬天，父母的小医馆里接待了一个病人。他饱受病痛的折磨，走访过很多名医，却也没能治愈。父母花费了大半个月的心力，在一本家族的医书上查到了相似的记录，但若是想检验治疗方法是否有效，必须先找到主药。
“虞姑娘应该听说过天山雪莲吧？虽然它没有传说中的那般奇效，但补阴益阳，可治寒症。这种药材，生于崇山积雪之中，若是长在天山峰顶，则为第一，若不可得，山腰次之，十分难寻。”
为了寻找药材，杭瑾的父亲本想跟随西域的商队，被杭瑾阻止了。他先是在各地辗转，一边打听药材的踪迹，一边也是为了寻找可能治疗过那种罕见病例的大夫。
“前些天，我来了芝阳县，照旧到当地的药铺回春堂打听，谁知没听说药材的事，但方老板却神情激动地追问我究竟是在什么典籍上看到的方子。我不愿意说出家中的事，直接离开了。”
虞子昇若有所思:“这就是我第一次和你见面时他找人来惹事的原因么，前天晚上莫非也是冲着你来的？”
杭瑾垂下眼帘:“这是我个人的猜测，也许当时你把我交出去，就不会受到这么重的伤了……”
虞子昇摆摆手:“就算知道了这点，我也不会轻易就答应的。”随后又问道，“你做药材生意，就是为了寻找天山雪莲？”
杭瑾回答:“那倒不会，我之前就在外走商。年关回家之时，听说了爹的打算，他身体也不算好，我便决定，由我来做这件事。如今我外出也半年多了，一直没有进展，所以现在恐怕真的要去西域了。”
虞子昇面上浮起一丝难色：“那你现在是想找我护送你去西域？”
杭瑾察言观色：“前两天虞姑娘相助，连报酬也没收，我感激不尽。此去路途遥远，费用你尽管提。”
虞子昇轻蹙眉头，杭瑾看出她还有所顾虑，开口：“二百两，为期一年，途中的花费都由我负责。”
虞子昇眼睛一亮：“成交。我给家里去一封信。”
“那就一言为定。等虞姑娘你身体恢复，我们便一同出发。”
等吃完饭，杭瑾为虞子昇检查了一下伤口，尔后回到自己的那间屋子。晨光从窗棂照进来，将地面分成一块块区域，他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自言自语的声音轻得近乎无声:“希望她能帮我解决这个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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