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彩窗将晨光滤成血红色的菱形,沈墨云站在管风琴阴影里,指尖轻触音栓。现在已经是六点零五分,周璇仍未出现。
他拧开低音区最后一个音管,金属内壁的反光中映出身后的异动——老执事手持一把剃刀般薄的手术刀,正无声逼近。
“林修远先生,”沈墨云没有回头,“您右手袖口的普鲁士蓝颜料......和特科审讯室的墙面颜色是同一种吧?”
手术刀破空而来的瞬间,管风琴突然爆发出一声刺耳的F降调。音浪震碎了彩窗玻璃,老执事踉跄后退,耳孔渗出鲜血。沈墨云转身,看见周璇站在控制台前,左手按着变音栓,右手握枪。她今天没戴珍珠耳环,左腕的十字疤痕完全暴露,在晨光中泛着狰狞的粉白色。
他想他终于知道这道疤的真实来历了。
“不是刺刀伤。”沈墨云盯着那道疤,“是特科的十字固定架——他们把你绑在电椅上审问时留下的。”
周璇的枪口纹丝不动:“1938年,我逃亡一年多,最后还是被特科抓到。他们没有杀了我,留着我传递假情报。”她踢开老执事掉落的手术刀,“但你猜得也没错,我确实为特科工作过三个月......直到把审讯我的七个军官全部毒死在庆功宴上。”
地窖里突然传来金属碰撞声。沈墨云瞳孔骤缩:是管风琴下方的声波装置被人启动了,倒计时比预计提前了六小时。
周璇扑向控制台时,旗袍开衩处露出大腿上另一道伤疤:子弹贯穿伤,创面呈现罕见的星形撕裂。
这个细节像闪电劈进沈墨云的记忆里——三年前京州突围战中,他救过的一位女子腿上就有这样的伤。当时黑暗中她塞给他半张烧焦的乐谱,上面用血写着“保护夜莺”。
“是你......”沈墨云的声音哽住了。
管风琴发出死亡般的低鸣,第一块彩窗玻璃炸裂。周璇在漫天晶雨中调转枪口,突然对准自己的左臂开了一枪——皮下植入的金属定位器随着血肉飞溅而出。
“现在你知道了全部的真相。”她将染血的手伸向他,“要合作还是告密?选吧,调音师。”
管风琴的轰鸣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沈墨云在漫天的玻璃碎片中抓住了周璇染血的手。她掌心的温度让他想起京州的那个雪夜,黑暗中交握的双手同样冰冷而坚定。
他们曾隔着尸山血海,各自坚守着对这片土地的誓言。
沈墨云的耳膜突然刺痛——频率不对!管风琴的声浪里藏着某种扭曲的震颤,像钝刀刮着神经。
“频率被篡改了!”沈墨云扯下领带缠住她流血的手腕,“这不是原定的声波序列——他们在制造次声波,要屠杀教堂里的平民! ”
周璇脸色骤变。次声波能让人内脏共振破裂,半小时后整个教堂将变成停尸房,甚至可能殃及周边的平民。控制台屏幕闪烁着倒计时:29分41秒。
“嗬......嗬嗬......”老执事突然发出嘶哑的笑声,“李文彬先生......向你们问好......”他的手指痉挛着抓住胸前的十字架。沈墨云注意到这个动作的异常——十字架底部刻着一行微小的数字:1937.12.13。
这个日期勾起了沈墨云的记忆。1937年12月13日,京州沦陷当天,导师明明和他一起在防空洞里照顾伤员。而照片上标注的日期是1937年11月28日——那时京州尚未陷落,李文彬绝不可能出现在R国海军将领身边。
“时间不对...”沈墨云低声说。老执事闻言瞳孔骤缩,这个细微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测。
“你早就知道!”沈墨云的声音生冷,“从三年前开始,这就是个局!”
老执事佝偻的身躯晃了晃,枯枝般的手指徒劳地抓向半空,仿佛想握住什么东西。可他的膝盖已经背叛了意志,缓缓跪倒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没有求饶,没有忏悔,只有喉间漏出的、一声近乎解脱的叹息。
——特科抛弃弃子的方式,从来都干净利落。
当老人咽气时,袖口滑出的照片背面露出一行褪色的钢笔字:"兄长青木,1937秋于横滨"。
沈墨云的手指微微发抖。他终于明白为何渡边明能完美模仿李文彬的笔迹——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真正的李文彬从未背叛,而这个化名“渡边明”的叛徒,正是他失散多年的兄长青木。
周璇的枪掉在地上。沈墨云拾起它,塞回她颤抖的手中:“密码专家不是李文彬导师,是他的双胞胎兄弟。导师从未背叛我们。”他声音很轻,“我们都被骗了。”
教堂大门突然被撞开。飞隼的特务持枪涌入,领头的正是电讯科长赵民。沈墨云把周璇推进管风琴后方的密道,自己站在原地调音——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强行修改着声波参数。
“沈墨云!”周璇在通道口回头,看见子弹穿透他的肩膀,鲜血在雪白衬衫上绽开。他却笑了,继续弹奏着《G弦上的咏叹调》,将次声波频率一点点调回安全阈值。
“密码在怀表里...”他背对着她,声音淹没在枪声中,“告诉夜莺...樱花丸底舱...有细菌弹...”
沈墨云的血顺着琴键流淌,在黑白之间蜿蜒成暗红的溪流。
他的手指仍在移动,尽管肩膀已被子弹击穿,胸口的热流正一点点带走他的体温。管风琴的轰鸣在教堂内回荡,声波装置被他强行篡改的频率正逐渐抵消次声波的杀伤力。控制台的屏幕上,倒计时仍在跳动,但数字已经紊乱——他成功了。
赵民站在不远处,手中的枪口仍冒着硝烟。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调音师竟能撑到现在。
“沈墨云,你何必?”赵民冷笑,“为了一些毫不相干的人搭上自己的性命,值得吗?”
沈墨云没有回答,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开口了。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但手指仍在琴键上精准地敲击着,将最后的指令输入声波装置。
他知道周璇已经带着怀表离开了,怀表里的情报会送到“夜莺”手中,而樱花丸上的细菌武器,将在三天后被摧毁。
这就够了。
“————”
记忆如走马灯般掠过。
他想起父亲,那个在会战时仍坚持在租界举办慈善音乐会的钢琴师。父亲曾说:“音乐救不了国,但能让人记住,我们为何而战。”
他想起导师李文彬,那个被误认为叛徒的人。直到最后一刻,沈墨云才从老执事的照片里确认——真正的叛徒是李文彬的双胞胎兄弟,而导师从未背叛。
他想起周璇。三年前京州突围战,她在黑暗中塞给他半张烧焦的乐谱,上面用血写着“保护夜莺”。那时的她,腿上有一道枪伤,血流不止,脚步蹒跚,眼神却比任何人都坚定。
而现在,她活下来了,带着他的怀表,带着最后的希望。
赵民再次举枪。
“你以为这样就能赢?”他讥讽道,“你死了,情报送出去又如何?战争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牺牲而改变。”
沈墨云的手指终于停下。他缓缓抬头,嘴里喷出一大口血,却笑了起来。
“战争不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他低声道,"但总得有人去做。"
赵民扣动扳机。
“————”
子弹穿透心脏的瞬间,沈墨云没有感到疼痛。
他听见管风琴最后的轰鸣,他设定好的声波频率彻底摧毁了飞隼的通讯设备。他听见远处隐约的警哨声,知道周璇已经安全离开。
他想起那年京州的血,想起父亲弹奏的《黄河》,想起周璇手腕上的十字伤痕,想起怀表里刻着的那行字——
“希望永续,夜莺不眠。”
然后,世界归于寂静。
............
周璇在密道里狂奔,掌心紧攥着沈墨云的怀表。密道里潮湿的霉味混合着血腥气直冲鼻腔,皮鞋在青苔覆盖的石阶上不断打滑。她死死攥着怀表,金属表盖边缘深深嵌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还有二十六分钟...”
这个数字在她脑海中不断跳动。二十六分钟后,次声波将席卷整个教堂区域,到时候一切都完蛋了。沈墨云留在那里的身影浮现在眼前——他按着琴键的手指,白衬衫上晕开的血迹,身上的弹痕,还有最后那个平静的微笑。
拐角处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周璇猛地贴紧墙壁,怀表的齿轮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她想起沈墨云说过的话:“怀表的报时机关连着□□...”手指不自觉地抚过表盖上的划痕,那是三年前京州突围时留下的。
“这边搜过了吗?”
“没有,继续找!”
特务的声音近在咫尺。周璇屏住呼吸,突然意识到自己手腕上的伤口仍在渗血。血腥味会暴露位置——就像当年在京州,姐姐的血迹引来了日本兵。记忆中的尖叫声刺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咬住下唇,握紧了背后藏着的匕首。
脚步声渐远。周璇继续向前摸索,指腹触到墙上刻着的十字标记——这是沈墨云提前勘察时留下的。这个认知让她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早就准备好了牺牲。
密道尽头透进一线天光。周璇却在光明前驻足,回头望向幽暗的来路。管风琴的余韵似乎还在耳畔回响,那个总是一丝不苟调试音准的男人,最后用生命奏响了最后的不谐和音——为了救更多人。
“活下去......”
她对着黑暗轻声说,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晨光中。
怀表在掌心发烫,仿佛还残留着那个人的温度。
............
三日后,外滩9号码头腾起的蓝火中,樱花丸携带的细菌武器化为灰烬。租界的报纸称这是“煤气管道事故”,但弄堂里悄悄流传着一个故事:有位钢琴师用生命奏响了毁灭恶魔的乐章。
同日的《申报》角落刊登着:著名钢琴调音师沈墨云先生追悼会将于圣礼拜堂举行,演奏曲目《安魂曲》。
追悼会那天,周璇站在最后一排。
她没有流泪,只是静静听着管风琴的旋律,手指摩挲着藏在袖中的音叉——那枚染血的、440赫兹的音叉。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转身离开。
门外,阳光刺破云层,落在她的肩上。
她迈步向前,没有回头。
(终)
完结收工o(*≧▽≦)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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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十字伤痕&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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