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蔚路“白夜”咖啡馆的玻璃橱窗上，雨水划出蜿蜒的痕迹。
沈墨云坐在角落的位置，指尖轻轻敲击着桌布，节奏与咖啡馆里播放的《蓝色多瑙河》完美同步。七点五十八分，他的怀表秒针即将完成最后一圈旋转时，门口的风铃响了。
周璇穿着一件墨绿色旗袍走进来，发髻松散地挽在脑后，耳垂上两颗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看起来像个刚参加完沙龙的富家小姐，只是沈墨云注意到她左手小指上多了一枚银戒指，戒面微微凸起，里面可能藏着别的东西。
“沈先生，晚好。”周璇在他对面坐下，将手袋放在桌边恰到好处的位置（既能快速取枪，又能挡住窗外可能的狙击视线），“怎么样，你想好了吗？”
沈墨云没有接话，而是推过去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不加糖的大吉岭。你说过喜欢它的松木香气。”
周璇的睫毛微妙地颤动了一下。这个细节让沈墨云确信，牺牲的周蔷同志确实是她的姐姐，至少是她很亲密的人。
这是周蔷，或者说是她姐姐的喜好，或许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们曾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享用它，周璇才会对这句话起这么大的反应。就她真实的身份而言，破绽往往意味着死亡。
“名单已经破译了？”周璇抿了口茶，唇红在杯沿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记。
沈墨云从内袋取出折叠的纸条，压在糖罐下递过去：“渡边明就是李文彬。但我不明白，香港沦陷时他应该已经...”
“死了？”周璇轻笑一声，从手袋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看看这个。”
信封里是一张泛黄的照片：G市浅水湾酒店前，李文彬与几名R**官站在一起，左手无名指完好无损。照片日期显示是1940年12月25日——理论上他已经被关押在R军监狱三个月后。
“假手指。”周璇的指尖点了点照片，“他在京州时期就为特科工作，所谓的实验室事故是伪装。你尊敬的导师，从来都是R国人培养的密码专家。”
沈墨云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有人在他耳边用力敲响了一面铜锣，让他头脑发昏。他想起李文彬书房里那套精装的《源氏物语》，想起他泡茶时总是先用温水烫壶的日式习惯，甚至想起他某次醉酒后哼唱的京都民谣——所有线索都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他却选择视而不见。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沈墨云觉得手中的怀表突然变得异常沉重。他盯着表盘上跳动的秒针，那些关于导师的碎片记忆开始在脑海中重新排列组合。
是了，那本《源氏物语》——导师曾不经意提到这是某位R国学者临别相赠，当时那位学者极力邀请他去R国任教，却被他婉拒：“落叶总要归根。”还有那些看似日式的泡茶习惯，细想起来，导师总会在第一次泡茶时特意多浸泡几秒，说这是为了纪念在京州牺牲的同窗。
记忆中最清晰的是一年深秋，他在导师书房帮忙整理资料时，偶然看见一页被反复修改的演讲稿，最后一行用红笔重重写着：“科学无国界，但学者有祖国。”当时导师发现他在看，也只是轻轻抽走了稿纸，什么也没说。
秒针又走了一圈，沈墨云突然抬头：“你的怀表快了七秒。”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
周璇挑眉：“什么？”
“照片上的酒店钟楼显示十点零三分，但你背面的冲洗记录写着十点整。”沈墨云的声音冷静得可怕，“要么照片是伪造的，要么你故意调快了怀表——为了什么？让我着急？”
咖啡馆的灯光在周璇眼中折射出奇异的光彩。她沉默片刻，突然笑了："不愧是'音叉'，连时间差都‘听’得出来。"她转动腕上的怀表，调回准确时间，“我确实想测试你对细节的敏感度。因为接下来的计划，不允许任何误差。”
她拿起甜点叉，在铺着雪白桌布的桌面上比划起来："樱花丸今晚会在三号码头卸货。渡边明将由飞隼的人接走，送往司菲尔路的安全屋。我们必须在他见到丁默前截住他。"
叉尖划出的线条组成码头平面图，砂糖堆成几个关键点位。沈墨云注意到她的战术标记方式带着明显的军统风格，但某些细节又透露出对R国海军布防的熟悉——这种矛盾令他警觉。周璇到底是什么人？
“教堂炸弹呢？”
“声波装置的核心部件可以拆下来，改造成定向爆破工具。”周璇的叉子点了点代表仓库的方糖，“我需要你今晚回到教堂，把压电晶体取出来。”
沈墨云凝视着桌布上的“作战图”：“你打算在司菲尔路制造爆炸？那里是居民区。”
“战争时期没有真正的安全区。”周璇的眼神冷了下来，“何况渡边明脑子里装着整个东部地下组织的名单。牺牲十条人命救一百人，这买卖不划算吗？”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像某种密码。沈墨云突然伸手按住周璇的手腕，拇指正好压在那道十字形疤痕上：“这道伤是怎么来的？”
周璇的瞳孔骤然收缩。有那么一瞬间，沈墨云以为她会拔出藏在腿间的匕首——他能从她旗袍开衩处看到皮带的反光。
“京州。”她最终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1937年12月13日，R国兵用刺刀划的。我姐姐周蔷...没能活到第二天早晨。”
这个日期像钝器般击中沈墨云的胸口。沦陷日，地狱开始的日子。他松开手，发现自己的指尖沾上了淡淡的化妆品——周璇用粉底遮盖了疤痕延伸处的几个小点：那是被铁丝捆绑留下的痕迹，而非刺刀所能造成。
她在说谎。或者说，没说明全部的真相。
“行动计划需要调整。”沈墨云转移话题，拿起另一把叉子，在桌布上添加了几条线，“教堂的炸弹不能拆。我发现了它的真正用途。”
他从皮夹取出一张纸条，上面记录着精确的频率数值：“这些不是针对人体的杀伤频率，而是针对特定型号的无线电接收器。炸弹爆炸时产生的声波，会瘫痪方圆五百米内所有美制电台的接收功能——恰好覆盖我们三个最重要的秘密联络站。”
周璇的呼吸明显加快了："E国人知道这事吗？"
“汉弗莱爵士的出席不是巧合。军情六处想借R国人的手，清除在H市的情报竞争。”沈墨云冷笑，“好一出借刀杀人。”
咖啡馆的门再次打开，走进来三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沈墨云立刻认出其中一人是飞隼的电讯科长赵民。周璇的手无声地滑向手袋，沈墨云却摇了摇头——赵民的目光扫过他们时没有任何停顿，说明这次相遇纯属巧合。
“我们得走了。”周璇放下茶钱，指尖在杯垫上敲出莫尔斯码：F-O-L-L-O-W（跟着我）。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咖啡馆。雨中的霞蔚路朦胧如梦境，霓虹灯在水洼里破碎成彩色玻璃。周璇撑开那把靛青色阳伞，伞面微微倾斜，示意沈墨云靠近。
“听着，”她的呼吸带着淡淡的薄荷烟味，“我有个新计划。既然声波装置是针对电台的，我们可以反过来利用它。明晚音乐会开始前，我会安排我们的发报员调整到特定频率，让爆炸成为我们的掩护。”
“太冒险了。频率稍有偏差，我们的电台也会瘫痪。”
“所以我需要你的绝对音感。”周璇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必须混进明天的彩排，在管风琴上预设一组抵消频率。当炸弹引爆时，确保只有R国人和E国人的电台会受影响。”
沈墨云注视着雨中她模糊的轮廓。这个计划巧妙但疯狂，需要精确到甚至毫秒的配合。更关键的是，这意味着他必须完全信任周璇——而这个女人身上还藏着太多谜团。
“为什么帮我？”他直接问道，“即使李文彬是叛徒，你也没必要冒这么大风险。”
周璇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扬起一个近乎温柔的弧度，又很快被压了下去：“因为我姐姐最后留给我的信息，提到了一个代号'音叉'的人。她说，这个人是绝对值得信任的。”她松开手，“明天六点，教堂侧门见。带上你的调音工具和手枪。”
她转身离去，阳伞在雨中渐行渐远，最终融入熙攘的人群。沈墨云站在屋檐下，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仿佛自己正站在历史某个关键节点的边缘。
怀表显示八点四十七分。距离音乐会开场还有二十二小时十三分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需要完成三项不可能的任务：解除教堂炸弹的致命威胁、拦截樱花丸上的密码专家、找出组织内部真正的叛徒。
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下，像冷汗，又像泪水。沈墨云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雨中。在他身后，咖啡馆里的赵民突然抬头，对着同伴说了什么，三个人同时看向窗外——
而沈墨云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雨幕深处。
快了快了马上就能完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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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砂糖与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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