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者进门的时候，我感到一股强烈的压抑感，像是死亡的气息，让我不敢高声说话，甚至有那么几秒钟萌生了逃跑的冲动。
她不看我，只是低着头。
炎热的六月里戴着顶渔夫遮阳帽，浅蓝色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的手插在裤兜里，用一双黯淡无光的灰蒙蒙的眼睛望向我，瞳孔中不带一丝温度：“有洗手间吗？”
我连忙起身，帮她指路：“你身后那扇门就是。”
她没说话，转身走进洗手间，轻轻关上了门，没有开灯。从外面的玻璃门只能看见里面一片漆黑，很久很久她都没有出来。
短短一句沟通，那种强烈的压抑感已经传递到我身上，如果用某种意象来形容，她就像一盆枯死的花，枝叶都已变成了酱黑色。可她不是花，是人。
一个灵魂枯萎的人。
将近二十多分钟的沉默，她从洗手间出来了。桌面上是已经摊开的心理咨询知情同意书，我见她在我对面落座，开始了我的工作。说实话，我有点回避与她接触，那种压抑和死亡的气息像座山般压在我头顶，瞬间吸干了我身上所有昂扬蓬勃的生命能量。
我只是例行公事地说着，说出了一种恐惧和冷漠的味道，语调里甚至还带了几分愤怒，为她那漠然一切的态度。
“你刚才说什么？”
她放下手机，目光落在那份知情同意书上，装模作样地拿起圆珠笔：“再说一遍，我没听见。”
我说：“这里签字。”
空气中绷着一根透明的弦，已经被拉开到了最大的弹性极限，崩断只是时间问题。我耐心等待她写完，又跟她聊了测评的各项事宜。自始至终，她没有回应任何一句话。
只是行动，像个提线木偶。
她愿意按我的安排去做一些事，去完成心理咨询的部分前置任务。可在执行过程里又表现出沉默的抵抗。我有种错觉，她也许并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
等待咨询开始的半小时，她独自一人躲在心理测评室里刷着手机，不愿来到客厅与人接触。原本在休息的另一位来访，似乎也被她浑身散发着的低气压沾染，起身向我指了指门，笑了下出去了。
空旷的客厅空无一人，我们两个一人霸占了一个屋子，直到里面的咨询室开了门。心理咨询师走出来，送走上一位来访者，转头向我投来问询的目光。
“已经在等你了。”我说。
“叫什么？”
“罗莹。”
咨询师环顾四周，迈步朝测评室里看了一眼又退回盆栽花坛前，压低了声音：“一直一个人待在测评室？”
我点头：“等你将近一个小时了，不太愿意来客厅坐着。”
“好吧，”咨询师脸上的笑收敛了，她也开始像我一样局促起来，先一步走进咨询室：“帮我叫她进来吧，谢谢。”
罗莹踏进咨询室后，房门禁闭。
约摸十五分钟后，房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隔着一面墙，我听不清具体的交流内容，只有她泣不成声的呢喃音清晰可辩。
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我翻开书页继续阅读，眼睛盯着书上的字，耳朵却始终注意着屋里的动静。罗莹能这么快哭出来是我始料未及的，那根紧绷的弦最终还是崩断了。
这对她来说是好事。
死亡的能量宣泄出去，人才会活过来。
从她的哭声中我才真切感受到，原来刚才站在我面前那个没有灵魂的躯体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漫长的一个小时里，心理咨询师似乎没有说上几句话，只有她不断地哭喊。
每一句都是求救。
罗莹说：“我睡不着觉怎么办？”
“我的妈妈来看我又突然走了，可这不是我的错，我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
自责、愧疚和焦虑如藤蔓般缠绕着她，悔恨愤怒的情绪榨干她身体每一寸活力。我合上书，翻出刚才的测评报告仔细翻看起来。
轻度焦虑、恐怖症状，严重抑郁症状。
罗莹最外层的面具破碎之后，我才能放下自己心里的对抗情绪与她共情，从之前与她家人沟通的蛛丝马迹里寻找有用的信息来理解她的冰冷和压抑状态。
时针指向十二点。
咨询室房门从里面打开，罗莹又戴上了浅蓝色的口罩，头顶扣着那顶渔夫帽，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离开的门快步走了出去。
她大概不愿外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我起身踱进咨询室，咨询师正在整理资料，看到我进来与我意味深长对视一笑，“你都听见了？”
“只听见哭，”我笑：“别的我可没听。”
咨询师摇了摇头，叹气：“我们一开场聊的就是生死主题。”
我点点头：“是该先聊这个，她那样的状态只有先谈生死才有心思处理其他问题。”
雪白的桌面堆满了哭过的面巾纸团，我拎了墙边的垃圾桶走上去，一点点将纸团扫进垃圾桶里，“哭了这么多，这回应该宣泄好了。”
咨询师抬头：“你对她什么感觉？”
“压抑。”我用脚将垃圾桶轻轻推回原处，起身时正好看到花架上那盆半死不活的月季花，叶子全部卷曲变黑，根茎也呈现暗黑色，玻璃水瓶里有泥土的暗红色：“就像这盆花一样。”
我指着月季：“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
咨询师笑了笑：“你觉察力还挺准的，我也是这种感觉。”
“她进来的时候，我把收费单藏起来了，刚才在外面坐着，越想这事越觉得愧疚，虽然是她家人授意，但我有点对不起她。”
咨询师收敛了笑容：“你是说她家人不让我们告诉她真实咨询费用的事？”
“对，”我环抱双臂，在咨询室里来回踱了几步：“毕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如果我们真的拿她当一个独立的人尊重，我想她有权利知道真正的咨询费用到底是多少钱。”
我停下来，面对咨询师：“也有权利在得知真正费用之后自行判断这到底是贵还是便宜，自己决定是否要继续咨询。”
“话是这么说没错。”
咨询师直起腰来，“家里人给出了将近一半的费用，她自己拿了一小部分。目前不太清楚她们这么瞒着的动机，是不想让罗莹担心钱，还是出于别的考虑。
我的想法其实是，这件事我前几次咨询说不太妥当，最好能在沟通之后由她家人亲自告诉她咨询费用的事，你说呢？”
咨询师将笔记本和笔都装进咖啡色的小包里，手里捧了个白色水杯，笑了：“或者你问问督导，她现在在吗？”
“刚出去了。”
“那等她回来，如果有更好的处理方法，你再转达给我？”
“好，”我点点头，“我只是不想因为咨询费的事让她心里有愤怒，这件事很容易会被来访者理解为欺骗。”
咨询师伸了个懒腰，背着包跟我一同出了门。
屋外阳光明媚，我在日光中走着，用最快速度给自己消了毒，晒死了满身的阴气，热情能量又重新在身体里流动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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