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好了——”内侍未经通传便慌慌张张地闯进了奉天殿。
案上的奏折散落一地,皇帝陆琛绥半倚在龙椅上,眯着眼睛逗弄着手上停着的鹦鹉,嘴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陆琛绥慵懒倚坐,墨色青丝未束,尽数披散在玉白常服间。似醉非醉面色红润,眼尾天然带着薄红,长睫低垂,在眼下投落浅淡阴影。
“慌什么……怎么是你?”陆琛绥只觉得有些眼熟,像是御前侍奉的人。不过再大的事也挡不住他现在只想玩乐的心思。
内侍没有时间去详细的解释来龙去脉,不顾宫规,快步上前,将一壶酒倒入杯盏中,注视着陆琛绥道:“这是陛下曾命奴才准备的毒酒——”
“放肆!”陆琛绥本欲抬手将杯盏扫落桌案,下令处死这个言语冒犯的内侍。但手被挡住,多年的饮酒作乐早就掏空了皇帝的身子,一时竟反抗不得。
没有给陆琛绥开口的机会,内侍继续道:“奴才名唤永忠。今早突厥铁骑破城门进京,现恐怕已达宫门。京中得到消息的世家贵族早早便携家眷南下逃窜了,京中兵戎相向,唯有百姓流离失所……
这毒酒仅此一壶,陛下,士可杀不可辱。”
陆琛绥明白这个道理,那些劝他南迁的臣子各有盘算,可他不想逃了。这皇城载着他一生荣辱,与其客死异乡,不如在此长眠。
敌兵压境多时,满朝文武却无人在意龙椅上坐的是谁。这泱泱大国,早就不需要皇帝了。现在也不过是等待敌军杀进奉天殿。
既如此……
不如饮下这杯毒酒,全了最后体面。
这小内侍倒是有趣,临了了还不忘自报家门,“永忠……孤记下了。”
指尖触到冰凉的杯盏,却犹豫了。
中毒身亡的模样定是难看的。七窍流血,污了这身白衣,怕是要成了无主孤魂,连阎王都不愿收留。
头隐隐作痛……
也罢,这些年缠绵病榻,什么腹痛钻心、寒毒蚀骨没尝过。如今真要赴死,反倒畏首畏尾了么?
猛地抬手将停在身上的鹦鹉抛出去,本想它会飞出窗外,临终前放它一条生路,也是积德行善了。只是这鸟早被人剪了飞羽,扑腾着便落在殿中的地毯上。
“不中用……不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嘛。”陆琛绥呢喃出声,尖锐的口吻不知道在说这鹦鹉,还是在评鉴自己这位昏君。
半倚靠回龙椅上,殿外尖叫声兵戈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微微抬高酒盏,辛辣的毒酒经过齿间顺着喉间尽数下咽,溢出的酒滴自唇角向下颌蜿蜒。若不是殿外凄惨的声音相衬,倒真是一幅——
艳骨生香美人醉。
毒还未发作,酒意却已上涌,脸颊泛着红晕,看着殿门被猛地踹开。突厥叶护身着一副玄黑盔甲,臂甲间已浸染上一层暗红发黑的血迹缓缓滴落。
来人是突厥可汗的小儿子阿纳乌索,陆琛绥三年前见过。想必那次入京朝贡,便将大梁虚实窥了个干净。皇权架空,藩邦割据,每桩都在引诱恶狼来撕咬这块肥肉。
阿纳乌索一剑便刺穿了在地毯上扑腾的鹦鹉,灼灼目光像恶狼般紧盯着那把龙椅,却在看见龙椅上的白衣美人时眉峰微挑。
“啧——小美人可是在等本设?”三年未见,阿纳乌索没想到皇帝从当年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的样子长成如今风华绝代之感。
唇红齿白,脸颊泛着红晕的醉态,饱满润泽的嘴唇和晶莹的酒渍……
若是知道皇宫中有这等珍宝,阿纳乌索必不会等到三年后才攻破大梁的城门,而是早早便自立为王,拥美人入怀。
一旁的内侍听到这话早已气的浑身发抖,握紧腰间藏着的佩刀,想要殊死一搏。
而陆琛绥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毒酒慢慢发作,指尖控制不住的颤抖,瞳孔缓缓散开,已经看不清殿中的人了,他们调笑不尊重的话语传来,虚虚实实,只让人觉得聒噪。
好疼……
从小腹开始的疼痛向外辐射着,骨头都在打颤,比他这短暂的一生所经历的所有病痛都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下次不想这样死了!
临死前还想着这些,是不是也算是活明白了?
毒发作很快,喉间涌出了鲜甜的血液,控制不住顺着嘴角流下,意识逐渐模糊,双手无力垂在龙椅两侧,酒盏摔碎。视线模糊不清,多年混沌的脑子却变得清明,隐约间看到人生的走马灯。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眼前出现,恍惚间又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一次宫宴。
大梁早已内忧外患。
陆琛绥死于外患,而大将军沈钧鸣,死于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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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前……
雪夜的一场宫宴,本是打算庆祝大将军沈钧鸣平反凯旋而归的,最终却成了那人的催命符。宫内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陆琛绥不是不想整治,只是时常觉得麻烦、觉得累,得过且过也挺舒服的,这宫里人谁听命于谁、谁附庸与谁,有与他何干呢。
这散漫的态度却让本该在天牢中的叛军首领靖王,乔装打扮成宫中的侍从,借斟酒时掏出淬了毒的刀上前行刺。
当时在身边的只有大将军沈钧鸣,他正跪在前方领赏。陆琛绥少有的露出了开心地笑颜,沈钧鸣为他带来了这些年少有的胜仗,他只觉得舒心、畅快,这宫内宫外可信之人少,可用之人更少,从上到下溃烂不堪,唯有这位年少成名的将军,是这棵**的大树上的一抹新芽。
人总是对美好的人事物有所向往。
千钧一发之际,带毒的匕首没有刺进陆琛绥的心脏,却正好刺进了沈钧鸣的身体里,殿中瞬间乱成一片,护驾、捉拿刺客、靖王的谩骂声此起彼伏,陆琛绥却全然听不见。
他身上的人眉头紧皱,战场上的将军自是看不上匕首所带来的小伤,本想帮皇帝把持住局面,却在将要起身之时,闷哼出声。
“将军!沈钧鸣!太医!”重新落入怀中的重量比之前更甚,那人明显不对劲的脸色,嘴角竟然缓缓溢出一点鲜血,身体不受控缓缓下滑,被陆琛绥用力拉起抱在怀中。
心中刚刚升起的希望就这样又一次破灭,陆琛绥对大梁的未来的期望,好不容易平反的番邦战乱……
自己的身子本就是强弩之末,这些年各方势力下毒下药层出不穷,陆琛绥那一刻竟然希望中刀的人是自己,大梁少一个昏庸的帝王并无大碍,少了一个护国爱民的大将军,才是大梁最大的损失。
“哈哈哈哈!狗皇帝!那匕首自然是淬了毒的,杀不死你,本王也要断你臂膀!”靖王话未说完便被御前侍卫拿下了。
还未想好要赏沈钧鸣什么,就要天人永隔了么……
陆琛绥脑子也乱乱的,理不清道不明。
“将军想要何赏赐。”他未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在害怕,害怕什么……
太医赶来后验毒把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陆琛绥勉强自己笑出来,看着怀中人,脑子跟不上嘴,开始胡言乱语。
“孤封你为镇国公,世袭罔替,领枢密院正使……赐你天鸣上将称号,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国库中的无双剑、永业田、府邸……孤都赏你。”
“将军……”
那每日维持着对国事朝政毫不在意地纨绔笑颜,终究是破裂了。
“沈钧鸣……”
“陛下,臣未婚娶,何来的世袭罔替。”沈钧鸣眼角含笑,或许是察觉到自己时限将至,还有心思想皇帝封赏中的漏洞。
“那皇后之位!孤也赏将军。”世家侯爵外戚皆对他的后位虎视眈眈,继位这些年,竟是一直没被他们争出个所以然。
陆琛绥一根筋的想,是不是将后位给他,便让他有了后人且不是孤身一人。不敢细想他脱口而出的赏赐下,藏着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私心,不知是隐秘的渴望还是不安作祟。
眼睛微微正大,有些不可思议自己刚刚听到的话,毒性慢慢发作,眼角滑落一滴泪水。
陆琛绥心想:他一定很痛吧。
沈钧鸣有些费力地扬起笑容,“陛下…莫要说胡话…”
“臣所求两件事。”
“其一,求陛下…赐臣‘元慕’谥号…”
……
“其二,臣斗胆,求陛下赏一抔皇陵旁的净土。让臣…以臣子身份,为陛下…千秋万代,守望君侧。如此…臣在九泉之下,亦可…心安了。”
“孤都允你,将军,将军!沈钧鸣!”
双手无力的垂下,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就这样没了气息。
陆琛绥只觉得心口骤然被剜去一块,空落落的窟窿里灌满刺骨寒风。他最重要的那块血肉,随着这人的离去被生生撕裂。
“大将军沈钧鸣,忠勇性成,护驾有功,为国捐躯。孤心深为悯悼,特追封为‘镇国公’,谥号‘元穆’。念其忠烈,特许陪葬于孤之景陵,千秋万代,永伴君侧。”
陆琛绥咬紧牙关才控制住外泄的情绪,隐忍这么多年,桩桩件件,他们一点点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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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灯不再有别的场景,或许对于陆琛绥来说,这一生真正刻进骨血里的,唯有大将军死在自己怀中的那一刻,后来他自然是完成了将军的遗愿,以铁血手腕将那日的叛党一一清算,只可惜,账还未算完……
失去了可信之人的陆琛绥举步维艰,偌大一个王朝,竟再寻不出一个能托付江山社稷的忠良。
吐出一口黑血,陆琛绥倒在龙椅上,彻底闭上了双眼。
临终前想着,孤就要在九泉之下见到将军了,终究是没能守住他以身相护的江山,辜负了他的救命之恩。
这般狼狈模样,实在无颜见他。
……
“皇上……殡天了——”
内侍悲戚的声音响彻皇宫,只是无人能再听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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